第13章｜相拥
“不要留下遗憾。懂？”
年长僧女的话犹在耳畔，像是叮嘱，像是祝福。
──像是哀叹。
十年前的火灾那时，诺兰并不在场，她正在外地研修，忙于佛教内院考核。得知噩耗后匆匆赶回家中，目睹的景象则是荒凉几天的废墟。
那时……姐姐内心的想法是什么呢？
连一刻都没有为母亲的死而哀悼，诺兰立刻赶到嚎啕大哭的妹妹跟前，抱住铃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事了，姐姐回来了。”
因为是开朗的人，所以悲伤也能笑脸相迎。“哭吧，铃兰。”漫长沉默后，她一字一顿地说。雪落在废墟上，废墟中两人彼此相拥。
──你知道吗？铃兰。
“哭泣是新生的开始……那是呼吸的第一步。”
这是十年前的拥抱，从那以后铃兰才渐渐变成今天的铃兰，诺兰送她去上学，她知道了雪原外的世界。她每天都通过网络了解信息，模仿电子竹简里的各种人。诺兰不在时候她会学着导游接待客人，诺兰不擅长的维修她会学着独当一面，诺兰说，念书好别人会把你当做大家闺秀，所以铃兰念书也是满分。
很久以后铃兰才明白，当年姐姐的话变成了现实。所谓成长，就是黑云从沟壑中泄露了一点光。
现在，光不见了。
什么叫“不要留下遗憾”？
在微笑的怪物面前，铃兰终于明白，这句话原来既非叮嘱，也非祝福，更非哀叹。
而是……一场永别。
＃
意识到这点，铃兰扣动扳机，斩尾刀轰如雷鸣！链锯生物向前咆哮，刹那间，血管涌动，一股股热浪喷出──
联系着理性的线断开，压抑感情的拘束被冲破，眼前的一切都被灰色渲染。
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敌人是什么。
比人类伪装得还要像人类，冒充姐姐的同时还占据了她的身体，能读取人的记忆并拥有恶意趣味。──存在了九千九百九十年的怪物。
九尾天狐！
铃兰把链锯高举，双手劈出同时怒目圆睁，纯白的长发在她脑后狂舞。热风中，少女与器灵的咆哮重叠，纤细的身体如此不甘，今夜的暴风雪呼啸，都无法掩盖其爆发的力量。
飞旋的锯片再度被巨尾挡住，金属激烈突撞、溅出火花！刹那间，庞大的狐尾遮蔽视野，飘逸的兽毛拂过脸颊，金光灿烂如同艳阳，照亮铃兰的面庞。
在她眼中，尾巴尖端的晶体银光一闪，世间最锋利的钩刃便圆斩而出。身体被一瞬间震开，银光横扫之处，短暂延迟后皆产生了剧烈的风压。
狂风在宫殿中呼啸，掀开地板，将天花板的灯笼吹得荡开。扭曲的空间里，焰影摇曳，就连少女的白发也随之飞旋。
铃兰安耐狂跳的心脏，翻身避过攻击……这种感觉很奇怪，风不是向她吹的，而是将她向前牵引。晶体钩刃所过之处，简直像削出了一片真空区域。
在原本是禅院，如今被商朝宫殿所覆盖的场所里，铃兰确实感觉空气变稀薄了。
长年的努力让她养成习惯，愤怒的同时并未放弃思考。如果楚原昼在场，或许会惊讶于少女善于分析的潜质，情报战是每个降魔师的必修课。但铃兰还没有习惯战斗，无法从表面现象猜想本质，只是凭借直觉。
“你肯定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不对？姐姐知道的喔，你从小就喜欢观察，善于接受新事物……就像你很快习惯了母亲的死，习惯了父亲的颓废一样，你总是装出一副什么都能接受的样子，姐姐好担心的……”
“──因为小铃你啊，最擅长忍耐了，对不对？”
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身影也还是熟悉的身影，但那熟悉的笑容却让铃兰心中生起恶寒。
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女性在庙堂尽头展露出近乎完美的微笑。
“别用她的脸笑啊你这怪物！”铃兰在另一头低吼，双手颤抖……而下一刻，愤怒的声音被覆盖了。
“铃兰！冷静！”
中年僧人厉声呵斥，嘶哑的嗓音将铃兰拉回现实。他已经失血过多，只剩独臂的身体看着摇摇欲坠，可就是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拼劲全力阻止着铃兰。
因为他是父亲，世界上没有父亲愿意看到子女死去。人类与妖魔隔着鸿沟，他不能让女儿去挑战绝无胜算的怪物。如果有，那也必须是自己先倒下！
他已经永远失去一个了。那个整日不听管教，经常和他吵嘴的长女，哭着骂他疯子的长女，直到最后都没原谅他……空摩玄这些年亏欠女儿的也很多，干出的荒唐事也很多，却又碍于脸面不承认错误。
想道歉时，已是天人两隔。
银光刺入了空摩玄的胸膛，狐尾顶着男人向前，鲜血像是破碎的红绸那样从男人的身体里飞溅出来。
关键时刻，这个惹人厌烦的父亲撞开铃兰，挡下致命一击。空摩玄用胸膛迎接银光的钩刃，把所有力量灌注在刀尖，把佛教戒刀钉死在妖魔的长尾上。
“铃兰！”
这个男人竟然站直了，狐尾在名为“父亲”的存在面前硬生生刹住。因为他抓住了那道银光，怒吼，目眦欲裂，仿佛明王降世。
“宰了它！”
铃兰骤然清醒，几乎要泪眼婆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救不了这个十年来疏远的父亲了。男人的心脏早被切开，他人生中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道别，而是封住怪物的行动，给女儿创造机会。
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或许踏入这座宫殿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无法离开，全家都被那个活了千年的怪物愚弄、拆散，男人怎么可能甘心？空摩一家都是固执的人，怎么可能认输？人类的勇气怎么能输！
“宰了它！”
渺小的人影接踵而至，挥剑扣动扳机。
铃兰抓住这一瞬间的破绽！没有了钩刃和盾面晶体的阻挡，锯片毫不滞涩地切开肉体──
链锯轰鸣间，骨骼齐齐断裂，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发出风一样的声音，那么好听……铃兰感觉血液慢慢地凝结，她知道，自己要永远失去某个人了。
兽尾完全切断的的同时，男人应声跪倒下去，等铃兰赶到，记忆里巍峨的身影已经死了。
死得真草率，连句道歉之类的遗言都没留下。
男人临死的表情那么欣慰，让她哭不出来。铃兰凝望着那具单膝跪地的尸体，忽然感觉世界缺了一块。
“……！”
她猛地转身，面露狰狞，把雷丢了出去。
“念珠弹”迅速向庙堂之上掷出，随即被银光切开，里面的烈性炸药激活，引起剧烈爆炸！
悲伤、恐惧、愤怒──负面的情感正顺着血脉流淌，在她手中一切东西都可以是武器，铃兰就是在等它们引燃！短暂的冲击波席卷耳畔，宫殿里的木质结构开始熊熊燃烧，赤色火焰迅速蔓延至房梁。──头顶的草绳摇摇欲断，宫灯发出坠落时的哀嚎。
所有的动作、决策、判断都一气呵成，就仿佛是铃兰与生俱来的天赋。香灰引爆时的烟尘，对妖魔可谓剧毒，凝视这一幕，铃兰心脏狂跳。
因为就在刚才，她隐约猜到“九尾”的能力了。
与此同时，其余被弹开的雷相继引爆，火药将眼前的一切焚烧吞噬，地板被大片大片地撕裂，露出下方的隐藏空间。
铃兰喘息着稳住身形，挥动斩尾刀，后者如一把锋利的界限──试探地扫开了前方的烟尘。
宫殿已经变成火场，被灼烧处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开始复原，变回禅院的模样。大片大片烧焦的血肉蠕动着从墙壁掉落，华丽的光景不复，只剩烟尘飞扬……铃兰努力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啊啊……真不愧是我的妹妹呀，该说是勇敢还是如何呢？”庙堂尽头的声音，穿过了茫茫的火海和尘埃。
铠装外骨骼的姿影在前方若隐若现，八根巨大的赤金色兽尾在上空犹如烈阳闪耀。明明失去了一尾，声音却不痛不痒。
“之前翻看记忆的时候觉得了喔，这个孩子好可爱，越是可爱的东西就越想把它吃掉……结果你真的回来了！还让姐姐这么疼，这就是……爱吗？”
根本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最后一枚雷抛出，铃兰忍着疼痛，侧身翻滚迅速转移位置。
断裂的木刺飞旋着扎进小腿，但还能够保持行动，──铃兰在体力剧烈消耗下大口呼吸，保持着最高程度的警觉。
她不知道烟尘和火焰的障壁有没有效，但此刻只能祈求怪物看不见自己的位置。
而正如猜想的一样，银光没再出现，对方没有再动用狐尾和钩刃，似乎是有点忌惮，这更加坐实了铃兰的猜想。
因为就在刚才看到父亲尸体的时候，她发现了诡异的一幕：父亲胸口的伤口仿佛愈合，血肉与断尾上的利刃黏在一起，尸体慢慢萎缩，血肉逐渐转移。
简直就像是……“吸收”。
──或者说，“同化”？铃兰拼命思考。
庙堂的深处，传来了低低的笑声。有人轻声细语。
“你知道么，从以前开始姐姐我就很喜欢你这一点呀……！自己的妹妹看似弱不禁风，却是那种会在挫折下越来越勇敢的类型呢。”
对方的话语似乎是在挑衅，如果中套暴露位置就糟糕了。
那笑声一时在左侧一时在右侧，铃兰无法判断九尾的方位，那具人体似乎在烟尘火海中高速移动。
警惕，深呼吸。少女告诉自己。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
＃
“喔呀，差点忘记了。”
妖魔徒然想起似的说道。
“──小铃，我爱你。”
＃
斩尾刀再次扫开烟幕，在烟幕出现缝隙的零点几秒钟内，铃兰看见了那张素白的笑脸。──九尾其实就站在她面前、跟她呼吸相闻。
迎面的恐惧几乎让心脏停止跳动。
手中的链锯轰然作响，爆发出恶兽的呼啸！铃兰等的就是这一刻！既然战场被压缩到极致，那么对方也没有空间格挡。
而在瞬间扣死扳机的同时，传说中肢解了“九尾”的刀剑组──这一情报闪过脑海，她祈求能对怪物造成一丝杀伤。
少女的洞察力和反应力正逐渐被强化到极致，与器灵的配合逐渐默契……而此时，刚好是午夜日期的分界点。
铃兰在爆发出超强反应力的同时，迎来了自己的生日。
当烟幕出现缝隙的零点几秒内、她咆哮向前，将密集的刀锋送到怪物眼前！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要么受伤要么闪躲，否则只会被链锯贯穿胸膛。
──然而下一刻。
“……咔嚓！”
她的斩尾刀瞬间崩坏断裂。
＃
铃兰被抱住了。
她被自己的“姐姐”给抱住了。
＃
对方既没有受伤也没有闪躲，而是超乎想象地穿越弹幕，带着宠溺的微笑贴近拥抱了她，──就像是重逢的姐姐与妹妹那样紧紧相拥。
铃兰的手臂在巨大的力量下同时骨折、剧痛的刺激寻着神经网络一路爆炸──！她的心脏疼得猛然抽搐，但九尾却露出甜腻的笑容。
“你看呀，小铃。”
“所谓希望，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啊……”九尾轻拍着妹妹的后背，眼神中充斥着足以窒息世界的温柔。
它的嘴角静静地荡漾开来，笑得是那样纯洁美好，如同沼泽一般让人沉溺其中。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徒劳。你的希望不过是一个光点，而我……却是黑夜中永久的黑暗！”
喉咙嘶哑发不出任何声音，铃兰眼中逐渐泛出了死灰色。在绝对的死亡面前，她的勇气、再度沦为笑话。
“说起来，这把剑还真是危险。”
浓腥的鲜血染红了后背。
──铃兰再也握不住剑柄，吐出大片的鲜血。少女的背上赫然插着半截红色链锯。
在刚才双方贴身的时候，九尾瞬间折断了这柄斩尾刀，用其从后方刺穿了铃兰的心脏。
它犹如亲生姐姐一样温柔地拥抱她，眼中的宠溺感情仿佛冬日里的金色阳光。它轻轻安抚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然后笑着把弹匣拍进她的体内。
号称“铁布衫”的袈裟被直接洞穿──！一次、两次，三次！九尾每一次充满爱意的轻拍，都在让少女的伤口疯狂加深。
“答应姐姐，别再玩这么危险的玩具了好不好？”它轻轻吻住她的额头，“嗯乖孩子，我家小铃果然是个乖孩子。”
此时铃兰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剧烈的疼痛让她连昏迷都做不到，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喘息，犹如已经损坏的断线人偶。
十秒钟前她才刚刚获得器灵的认可，摸索出这柄古代武器的真正用法，后者却在一瞬间直接崩坏……在绝对的死亡面前，人类的勇气只是笑话。
她的结局已经注定。
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即便努力反抗过命运、也终究得不到回报。
铃兰想哭，但咳出来的却是血。
“安安心心睡去吧。”
肩上残留着被姐姐拥抱时的温柔感触，可是铃兰的内心却死寂般冰冷。
“放心吧！等小铃睡着后……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少女耳边，怪物充满爱意的低语如同刺青，一点一点地刻进大脑深处。
“不止是我们，还有整个小镇的大家──为了篡改这地脉炉可是花费了姐姐好多心思呢。小铃也很想和大家在一起吧？”
炽烈的火焰转眼间吞没了世界，房梁门扉，一切都在熊熊燃烧。眼前铺着鲜血地毯的地面，被熟悉的“人影”踩出波纹。
视野的尽头，铃兰恍惚看见母亲的舍利塔化为灰烬。
地板在之前的冲击和火焰的焚烧下荡然无存，佛像下方露出巨型地脉炉。
女性身后，斩断的兽尾再度长出，九根巨硕的狐尾冲天而起，洞穿了大雄宝殿的屋顶和藻井，犹如要强行开启通天之门！它向着前方的地脉炉走去。
九尾一直等着这一刻。
原本是一块尸骸、从封印点逃出的它，在取得了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体后才获得意识。现在它要吸收天地灵气，积蓄力量，再度君临天下。
它等了千年，这只是第一步。
“……”
然而铃兰死死地拉着姐姐的衣摆。她的臂骨已经断了，只有手还能忍着剧痛勉强收紧。就是这样，她还想将姐姐留在身边。
铃兰瞪着它。
她在意志模糊之际还有能做的事，那就是坚持到某个黑色镇魂师抵达。
“──安心睡吧，姐姐会陪着你的。”九尾轻轻一脚踩在铃兰的肩上，肩骨在咔嚓一声脆响后也被折断。
“無無無嘶铿嘶铿……！”
宛如悲鸣的轰响声传来，手中的半截“链锯”生物在低吼。能听到废品发动机一般的声响，证明它的力量也消耗殆尽。
“……無……咔嚓！”
声音戛然而止。简单的碎裂声后，鲜血地毯迎来了一堆废铁。
倒卧的链锯生物就在旁边，那儿还有自己丢人现眼伸长的手臂。
无力落下的漆红废铁，和少女染血的手微微交握。濒死的器魂，似乎在回应她的想法：
“……把…姐姐……”
抓住即将远去的意识尾端，她瞪向温柔俯视的“人影”。与此同时，青色的子弹破门而入，将九尾瞬间击退至数十步开外。
禅院庙门开了一个巨大弹洞，黑色降魔师随即闯入，七枝刀咆哮着杀向前方。
生命最后关头，二者的话语紧紧相拥。
“……把她、给我──”
还回来！
年长僧女的话犹在耳畔，像是叮嘱，像是祝福。
──像是哀叹。
十年前的火灾那时，诺兰并不在场，她正在外地研修，忙于佛教内院考核。得知噩耗后匆匆赶回家中，目睹的景象则是荒凉几天的废墟。
那时……姐姐内心的想法是什么呢？
连一刻都没有为母亲的死而哀悼，诺兰立刻赶到嚎啕大哭的妹妹跟前，抱住铃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事了，姐姐回来了。”
因为是开朗的人，所以悲伤也能笑脸相迎。“哭吧，铃兰。”漫长沉默后，她一字一顿地说。雪落在废墟上，废墟中两人彼此相拥。
──你知道吗？铃兰。
“哭泣是新生的开始……那是呼吸的第一步。”
这是十年前的拥抱，从那以后铃兰才渐渐变成今天的铃兰，诺兰送她去上学，她知道了雪原外的世界。她每天都通过网络了解信息，模仿电子竹简里的各种人。诺兰不在时候她会学着导游接待客人，诺兰不擅长的维修她会学着独当一面，诺兰说，念书好别人会把你当做大家闺秀，所以铃兰念书也是满分。
很久以后铃兰才明白，当年姐姐的话变成了现实。所谓成长，就是黑云从沟壑中泄露了一点光。
现在，光不见了。
什么叫“不要留下遗憾”？
在微笑的怪物面前，铃兰终于明白，这句话原来既非叮嘱，也非祝福，更非哀叹。
而是……一场永别。
＃
意识到这点，铃兰扣动扳机，斩尾刀轰如雷鸣！链锯生物向前咆哮，刹那间，血管涌动，一股股热浪喷出──
联系着理性的线断开，压抑感情的拘束被冲破，眼前的一切都被灰色渲染。
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敌人是什么。
比人类伪装得还要像人类，冒充姐姐的同时还占据了她的身体，能读取人的记忆并拥有恶意趣味。──存在了九千九百九十年的怪物。
九尾天狐！
铃兰把链锯高举，双手劈出同时怒目圆睁，纯白的长发在她脑后狂舞。热风中，少女与器灵的咆哮重叠，纤细的身体如此不甘，今夜的暴风雪呼啸，都无法掩盖其爆发的力量。
飞旋的锯片再度被巨尾挡住，金属激烈突撞、溅出火花！刹那间，庞大的狐尾遮蔽视野，飘逸的兽毛拂过脸颊，金光灿烂如同艳阳，照亮铃兰的面庞。
在她眼中，尾巴尖端的晶体银光一闪，世间最锋利的钩刃便圆斩而出。身体被一瞬间震开，银光横扫之处，短暂延迟后皆产生了剧烈的风压。
狂风在宫殿中呼啸，掀开地板，将天花板的灯笼吹得荡开。扭曲的空间里，焰影摇曳，就连少女的白发也随之飞旋。
铃兰安耐狂跳的心脏，翻身避过攻击……这种感觉很奇怪，风不是向她吹的，而是将她向前牵引。晶体钩刃所过之处，简直像削出了一片真空区域。
在原本是禅院，如今被商朝宫殿所覆盖的场所里，铃兰确实感觉空气变稀薄了。
长年的努力让她养成习惯，愤怒的同时并未放弃思考。如果楚原昼在场，或许会惊讶于少女善于分析的潜质，情报战是每个降魔师的必修课。但铃兰还没有习惯战斗，无法从表面现象猜想本质，只是凭借直觉。
“你肯定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不对？姐姐知道的喔，你从小就喜欢观察，善于接受新事物……就像你很快习惯了母亲的死，习惯了父亲的颓废一样，你总是装出一副什么都能接受的样子，姐姐好担心的……”
“──因为小铃你啊，最擅长忍耐了，对不对？”
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身影也还是熟悉的身影，但那熟悉的笑容却让铃兰心中生起恶寒。
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女性在庙堂尽头展露出近乎完美的微笑。
“别用她的脸笑啊你这怪物！”铃兰在另一头低吼，双手颤抖……而下一刻，愤怒的声音被覆盖了。
“铃兰！冷静！”
中年僧人厉声呵斥，嘶哑的嗓音将铃兰拉回现实。他已经失血过多，只剩独臂的身体看着摇摇欲坠，可就是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拼劲全力阻止着铃兰。
因为他是父亲，世界上没有父亲愿意看到子女死去。人类与妖魔隔着鸿沟，他不能让女儿去挑战绝无胜算的怪物。如果有，那也必须是自己先倒下！
他已经永远失去一个了。那个整日不听管教，经常和他吵嘴的长女，哭着骂他疯子的长女，直到最后都没原谅他……空摩玄这些年亏欠女儿的也很多，干出的荒唐事也很多，却又碍于脸面不承认错误。
想道歉时，已是天人两隔。
银光刺入了空摩玄的胸膛，狐尾顶着男人向前，鲜血像是破碎的红绸那样从男人的身体里飞溅出来。
关键时刻，这个惹人厌烦的父亲撞开铃兰，挡下致命一击。空摩玄用胸膛迎接银光的钩刃，把所有力量灌注在刀尖，把佛教戒刀钉死在妖魔的长尾上。
“铃兰！”
这个男人竟然站直了，狐尾在名为“父亲”的存在面前硬生生刹住。因为他抓住了那道银光，怒吼，目眦欲裂，仿佛明王降世。
“宰了它！”
铃兰骤然清醒，几乎要泪眼婆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救不了这个十年来疏远的父亲了。男人的心脏早被切开，他人生中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道别，而是封住怪物的行动，给女儿创造机会。
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或许踏入这座宫殿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无法离开，全家都被那个活了千年的怪物愚弄、拆散，男人怎么可能甘心？空摩一家都是固执的人，怎么可能认输？人类的勇气怎么能输！
“宰了它！”
渺小的人影接踵而至，挥剑扣动扳机。
铃兰抓住这一瞬间的破绽！没有了钩刃和盾面晶体的阻挡，锯片毫不滞涩地切开肉体──
链锯轰鸣间，骨骼齐齐断裂，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发出风一样的声音，那么好听……铃兰感觉血液慢慢地凝结，她知道，自己要永远失去某个人了。
兽尾完全切断的的同时，男人应声跪倒下去，等铃兰赶到，记忆里巍峨的身影已经死了。
死得真草率，连句道歉之类的遗言都没留下。
男人临死的表情那么欣慰，让她哭不出来。铃兰凝望着那具单膝跪地的尸体，忽然感觉世界缺了一块。
“……！”
她猛地转身，面露狰狞，把雷丢了出去。
“念珠弹”迅速向庙堂之上掷出，随即被银光切开，里面的烈性炸药激活，引起剧烈爆炸！
悲伤、恐惧、愤怒──负面的情感正顺着血脉流淌，在她手中一切东西都可以是武器，铃兰就是在等它们引燃！短暂的冲击波席卷耳畔，宫殿里的木质结构开始熊熊燃烧，赤色火焰迅速蔓延至房梁。──头顶的草绳摇摇欲断，宫灯发出坠落时的哀嚎。
所有的动作、决策、判断都一气呵成，就仿佛是铃兰与生俱来的天赋。香灰引爆时的烟尘，对妖魔可谓剧毒，凝视这一幕，铃兰心脏狂跳。
因为就在刚才，她隐约猜到“九尾”的能力了。
与此同时，其余被弹开的雷相继引爆，火药将眼前的一切焚烧吞噬，地板被大片大片地撕裂，露出下方的隐藏空间。
铃兰喘息着稳住身形，挥动斩尾刀，后者如一把锋利的界限──试探地扫开了前方的烟尘。
宫殿已经变成火场，被灼烧处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开始复原，变回禅院的模样。大片大片烧焦的血肉蠕动着从墙壁掉落，华丽的光景不复，只剩烟尘飞扬……铃兰努力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啊啊……真不愧是我的妹妹呀，该说是勇敢还是如何呢？”庙堂尽头的声音，穿过了茫茫的火海和尘埃。
铠装外骨骼的姿影在前方若隐若现，八根巨大的赤金色兽尾在上空犹如烈阳闪耀。明明失去了一尾，声音却不痛不痒。
“之前翻看记忆的时候觉得了喔，这个孩子好可爱，越是可爱的东西就越想把它吃掉……结果你真的回来了！还让姐姐这么疼，这就是……爱吗？”
根本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最后一枚雷抛出，铃兰忍着疼痛，侧身翻滚迅速转移位置。
断裂的木刺飞旋着扎进小腿，但还能够保持行动，──铃兰在体力剧烈消耗下大口呼吸，保持着最高程度的警觉。
她不知道烟尘和火焰的障壁有没有效，但此刻只能祈求怪物看不见自己的位置。
而正如猜想的一样，银光没再出现，对方没有再动用狐尾和钩刃，似乎是有点忌惮，这更加坐实了铃兰的猜想。
因为就在刚才看到父亲尸体的时候，她发现了诡异的一幕：父亲胸口的伤口仿佛愈合，血肉与断尾上的利刃黏在一起，尸体慢慢萎缩，血肉逐渐转移。
简直就像是……“吸收”。
──或者说，“同化”？铃兰拼命思考。
庙堂的深处，传来了低低的笑声。有人轻声细语。
“你知道么，从以前开始姐姐我就很喜欢你这一点呀……！自己的妹妹看似弱不禁风，却是那种会在挫折下越来越勇敢的类型呢。”
对方的话语似乎是在挑衅，如果中套暴露位置就糟糕了。
那笑声一时在左侧一时在右侧，铃兰无法判断九尾的方位，那具人体似乎在烟尘火海中高速移动。
警惕，深呼吸。少女告诉自己。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
＃
“喔呀，差点忘记了。”
妖魔徒然想起似的说道。
“──小铃，我爱你。”
＃
斩尾刀再次扫开烟幕，在烟幕出现缝隙的零点几秒钟内，铃兰看见了那张素白的笑脸。──九尾其实就站在她面前、跟她呼吸相闻。
迎面的恐惧几乎让心脏停止跳动。
手中的链锯轰然作响，爆发出恶兽的呼啸！铃兰等的就是这一刻！既然战场被压缩到极致，那么对方也没有空间格挡。
而在瞬间扣死扳机的同时，传说中肢解了“九尾”的刀剑组──这一情报闪过脑海，她祈求能对怪物造成一丝杀伤。
少女的洞察力和反应力正逐渐被强化到极致，与器灵的配合逐渐默契……而此时，刚好是午夜日期的分界点。
铃兰在爆发出超强反应力的同时，迎来了自己的生日。
当烟幕出现缝隙的零点几秒内、她咆哮向前，将密集的刀锋送到怪物眼前！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要么受伤要么闪躲，否则只会被链锯贯穿胸膛。
──然而下一刻。
“……咔嚓！”
她的斩尾刀瞬间崩坏断裂。
＃
铃兰被抱住了。
她被自己的“姐姐”给抱住了。
＃
对方既没有受伤也没有闪躲，而是超乎想象地穿越弹幕，带着宠溺的微笑贴近拥抱了她，──就像是重逢的姐姐与妹妹那样紧紧相拥。
铃兰的手臂在巨大的力量下同时骨折、剧痛的刺激寻着神经网络一路爆炸──！她的心脏疼得猛然抽搐，但九尾却露出甜腻的笑容。
“你看呀，小铃。”
“所谓希望，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啊……”九尾轻拍着妹妹的后背，眼神中充斥着足以窒息世界的温柔。
它的嘴角静静地荡漾开来，笑得是那样纯洁美好，如同沼泽一般让人沉溺其中。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徒劳。你的希望不过是一个光点，而我……却是黑夜中永久的黑暗！”
喉咙嘶哑发不出任何声音，铃兰眼中逐渐泛出了死灰色。在绝对的死亡面前，她的勇气、再度沦为笑话。
“说起来，这把剑还真是危险。”
浓腥的鲜血染红了后背。
──铃兰再也握不住剑柄，吐出大片的鲜血。少女的背上赫然插着半截红色链锯。
在刚才双方贴身的时候，九尾瞬间折断了这柄斩尾刀，用其从后方刺穿了铃兰的心脏。
它犹如亲生姐姐一样温柔地拥抱她，眼中的宠溺感情仿佛冬日里的金色阳光。它轻轻安抚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然后笑着把弹匣拍进她的体内。
号称“铁布衫”的袈裟被直接洞穿──！一次、两次，三次！九尾每一次充满爱意的轻拍，都在让少女的伤口疯狂加深。
“答应姐姐，别再玩这么危险的玩具了好不好？”它轻轻吻住她的额头，“嗯乖孩子，我家小铃果然是个乖孩子。”
此时铃兰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剧烈的疼痛让她连昏迷都做不到，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喘息，犹如已经损坏的断线人偶。
十秒钟前她才刚刚获得器灵的认可，摸索出这柄古代武器的真正用法，后者却在一瞬间直接崩坏……在绝对的死亡面前，人类的勇气只是笑话。
她的结局已经注定。
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即便努力反抗过命运、也终究得不到回报。
铃兰想哭，但咳出来的却是血。
“安安心心睡去吧。”
肩上残留着被姐姐拥抱时的温柔感触，可是铃兰的内心却死寂般冰冷。
“放心吧！等小铃睡着后……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少女耳边，怪物充满爱意的低语如同刺青，一点一点地刻进大脑深处。
“不止是我们，还有整个小镇的大家──为了篡改这地脉炉可是花费了姐姐好多心思呢。小铃也很想和大家在一起吧？”
炽烈的火焰转眼间吞没了世界，房梁门扉，一切都在熊熊燃烧。眼前铺着鲜血地毯的地面，被熟悉的“人影”踩出波纹。
视野的尽头，铃兰恍惚看见母亲的舍利塔化为灰烬。
地板在之前的冲击和火焰的焚烧下荡然无存，佛像下方露出巨型地脉炉。
女性身后，斩断的兽尾再度长出，九根巨硕的狐尾冲天而起，洞穿了大雄宝殿的屋顶和藻井，犹如要强行开启通天之门！它向着前方的地脉炉走去。
九尾一直等着这一刻。
原本是一块尸骸、从封印点逃出的它，在取得了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体后才获得意识。现在它要吸收天地灵气，积蓄力量，再度君临天下。
它等了千年，这只是第一步。
“……”
然而铃兰死死地拉着姐姐的衣摆。她的臂骨已经断了，只有手还能忍着剧痛勉强收紧。就是这样，她还想将姐姐留在身边。
铃兰瞪着它。
她在意志模糊之际还有能做的事，那就是坚持到某个黑色镇魂师抵达。
“──安心睡吧，姐姐会陪着你的。”九尾轻轻一脚踩在铃兰的肩上，肩骨在咔嚓一声脆响后也被折断。
“無無無嘶铿嘶铿……！”
宛如悲鸣的轰响声传来，手中的半截“链锯”生物在低吼。能听到废品发动机一般的声响，证明它的力量也消耗殆尽。
“……無……咔嚓！”
声音戛然而止。简单的碎裂声后，鲜血地毯迎来了一堆废铁。
倒卧的链锯生物就在旁边，那儿还有自己丢人现眼伸长的手臂。
无力落下的漆红废铁，和少女染血的手微微交握。濒死的器魂，似乎在回应她的想法：
“……把…姐姐……”
抓住即将远去的意识尾端，她瞪向温柔俯视的“人影”。与此同时，青色的子弹破门而入，将九尾瞬间击退至数十步开外。
禅院庙门开了一个巨大弹洞，黑色降魔师随即闯入，七枝刀咆哮着杀向前方。
生命最后关头，二者的话语紧紧相拥。
“……把她、给我──”
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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