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跨越时空的馈赠”

    魔鬼用手敲打着一块银白色的木板，与我们相仿的脸庞扭曲着，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连串晦涩难懂的词语。

    不远处，“树木”婆婆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祷告，祈求大统一神能像往常一样降临世间，回应我们的愿望。然而这熟悉的祷词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令我们振奋，反而令我们愈加绝望悲伤。

    神明已经消失了。

    15天前，“细石”在母河边发现了魔鬼们的踪影。而自那一瞬起，有什么东西便入侵了我们的内心。我们之间的联系被斩断，原本熟悉的人变得陌生，以往能直接“听”到的感情与言语也变得模糊。我们不得不用喉咙与舌唇发出声音来维系平常的交流，而这原本只是在对话神明时才会用到的技巧。

    魔鬼们粗暴地霸占了我们的家园，任何反抗都将被强大的巫术镇压。想起那漆黑的棍子与雷鸣般的响声，我们心中就遍布着无力感。

    “恶魔妄图窃取大神的权柄，而深受神明恩赐的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们！”愤怒的我们艰难但无声地交流着，越来越多赞同的心声加入进来，汇聚成一道道怒浪，集体的意志压倒性地同化着个体，一股无形的能量正在孕育\u00ad\u00ad——这是神国最后的抗争。

    然而我却麻木地站着，即便心中的洪流如野兽般想将我淹没，但与生俱来超凡的记忆力，让我始终能记住过往的每一处细节，这些细节令我保持清醒。就算我拼命地想要融入大家，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但现实却终归不能如愿。

    终于，我与我们脱节了。

    而就在我掉出“我们”时，集群的武器也抛弃掉最后一滴杂质，随后神国数万人的思想、情感、记忆汇聚在一起，无差别地冲入国境内所有生命的大脑中。时间仿佛暂停了一瞬，剧烈的头疼紧随其后，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眼前是一幅红白交间的地狱绘图，地上失去头颅的魔鬼与亲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我成为了神国最后的幸存者。过度的悲伤朝我袭来，年仅10岁的我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我二度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灯光、遮住大半张脸的魔鬼与陌生的天花板。我被赶来支援的魔鬼抓住了。而在随后的15年里，我受尽折磨，被魔鬼们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研究着，直到前天夜里，我找到机会跑了出来，重获了短暂但宝贵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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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使圆石停止了回忆，他警觉地回头，随即松了口气，是一只老鼠。活动着僵硬的身体，他望了望山洞外的鹅毛大雪，此时的他甚至已经无力将这只小小的馈赠吞入腹中，为了逃避追击，东躲西藏的他自逃脱以来就未曾进食，一身单薄的长衫阻挡不住冬日的寒风，神国的亡魂正在拉扯着他的意识，眼前的事物逐渐模糊，回忆再度将他淹没。

    15年的小白鼠生涯让圆石对他脚踏的土地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一片被称作“门托”的大陆，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自有记录以来，就见证了不计其数国家的残酷战争与新旧交替。终于，在百年前，蒸气机的发明使得布劳德帝国迅速发展，最终覆灭了与其针锋相对几个世纪的玛吉帝国，完成了明面上前无古人的门托大陆大一统。随后，布劳德帝国更名为上国，开始了它的霸权专制。

    上国以家族为元素，以血缘为核心，每一位国民都是某一家族中的一员，整片大陆被12个家族以及作为统治者的皇族共同瓜分。

    为保证血脉纯正，普通人只能与其同一家族成员结婚生子。若诞生的孩子健康聪慧，则会成为家族重点培养的对象，有资格与其他家族精英联姻，并将进入皇族境内接受更好的教育，且在这期间诞下子嗣。而其子嗣将不再是12家族的一员，而是名列皇族，成为国家的统治阶级，拥有着滔天的权势以及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夫妻二人则会各自回到家族中，担任起家族内部的重要职位。皇族成员有权利在整片大陆随意走动，精英成员能够有限制地出访亲族，而普通家族成员却一辈子都只能呆在家族境内，不得外出。

    然而这都是少数，绝大部分家族成员之间所诞下的孩子都具有各式各样的残疾或是缺陷。这样的孩子会在1岁时送入由皇族所把持的矫正所，在里面接受3年的统一培育。顺利毕业的孩子们能够以健康正常的状态回到家族中，继续接受家族的培养。值得一提的是，回到母族的孩子没有过往3年的任何记忆，有的只是茁壮成长的身体和一块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听起来这似乎是不错的统治手段，家族内部依靠血缘维系平稳；家族之间依靠皇族达成合作；家族与皇族之间，则是从小接受的忠诚皇族的思想以及重要角色之间血缘关系共同作为保障。在上国人的思想中，没有哪对父母想要和孩子争夺权柄，也少有孩子会对亲人苛刻相待，毕竟在以血脉为核心构成的帝国里，血亲之间的合拍程度，将是社会对个人最重要的评判标准之一。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血缘关系并非能直观衡量的标准，这使得玛吉帝国的余孽有机可乘。在大一统的随后几十年里，尽管上国试图将“玛吉”作为第13个家族以同化他们，但玛吉人却不买账。在他们看来，近亲繁衍是不可接受的伦理错误，也是从本质上区分自己与上国人的事实。于是乎，相当一部分玛吉人将自己伪装成皇族血脉，潜入到各大家族中，与其成员诞下了健康的子嗣，并试图以这样的方式侵蚀皇族，颠覆政权，恢复玛吉帝国的荣光。

    这看似笨拙的伎俩却出起到了令人大跌眼镜的效果。身材高大、外貌俊朗的玛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各大家族的婚恋市场，而各个家族之间半封闭的状态又为其提供了绝佳的平台。尽管真正的皇族有心察觉到这一点，但千百年来基于血脉的信任使他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或许这反倒是同化玛吉人的绝佳机会，虽然方式有失偏颇，但为了同化玛吉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陆统一，一点名声上的损失似乎不足挂齿。毕竟当两族血脉交融，就算曾经兵戎相见，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任何仇恨在时间面前都一文不值。

    可玛吉人没有给上国太多的时间。50年前，针对电力的研究出现了巨大的突破，远程通讯技术随之腾飞。已经挤入国家政治经济中心的玛吉人第一时间获得了无线电技术。紧接着，一场略显仓促的联合起义击碎了上国皇族的幻想——无数玛吉人联系在一起，为投身于复国战争而无情地抛弃家庭，利用子女身份的便利为战争的胜利添置筹码。

    事实上这对上国的损害并不大，作为一个相当发达的集权帝国，针对这样的手段必然是有防范措施的。但真正令帝国伤筋动骨的，则是对国民们思想上的当头一棒——无数身居要职的族人遭受到了来自最亲密之人的无情背叛，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血缘联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牢固，上国百年历史文化的核心受到了质疑，称霸世界的强大国度因为血缘而昌盛，也因为血缘而衰落。整个社会陷入到深深的丧亲之痛中，而这再次使得玛吉人有机可乘——悲伤总是会令人心软，而这一软，玛吉人的反抗军就硬了起来。星星之火开始了它的燎原之途。

    事到如今，已成气候的反抗军以玛吉首都旧址为中心不断蚕食着土地，他们探寻着上国人未曾到过的秘境，研究着上国人未曾解答的问题。没有血缘的束缚，却又受益于血缘带来的好处——相当一部分上国人仍愚孝着自己的长辈，而这也是上国始终不能从明面上镇压叛乱的主要原因。

    侵略圆石所在神国的魔鬼，是一支名为“玫瑰”的反抗军。玫瑰最初由多个融入北境丘族的考古学家组成，其目的是妄图寻找门托大陆埋藏在历史中的神秘力量，并依靠其武装自己，以武复国。经历了数十年的考古研究，终于在被誉为“空白之地”的大陆最北侧大雪山中，邂逅了具备超自然精神力量的与世隔绝的神国。

    这里的确存在着一些不能被科学解释的现象，神民们似乎能够互相心意相通，不用言语交流也能理解对方的想法，甚至还能通过汇聚心意来干涉现实世界。玫瑰高层欣喜若狂，当即决定集中一切资源研究神国的秘密。

    在经历了惨痛的代价后，玫瑰们最终捕获了神国唯一的幸存者——圆石。根据玫瑰学术专家的研究，发现圆石之所以能够在神国心灵风暴中存活下来，主要还得归功于他那超群的记忆力所带来的归纳能力。心灵风暴的本质是强迫生命在短时间内接受巨量的信息，再佐以一定程度上地思维具显化，从而使得普通人瞬间宕机，大脑炸裂。而圆石已经习惯将信息通过归纳总结成一个整体，就像一个笔帽加上一支笔身得到的仍是一支笔一样，再多的信息也总会被自动地归纳组立成一份概念，不占用过多的思维空间，故而圆石才能够逃脱一劫。

    但被压缩的信息团终究会慢慢被解析，15年来神国亡魂们的思想正在逐渐侵蚀着圆石的意识，这令他时常不可控制地陷入回忆，但也让他对记忆的掌控愈加熟练。直到4天前，当他发现自己能够主动操控他人记忆时，便趁着外出放风之际，果断地从实验室中逃脱。

    想到这里，圆石狠狠地摇了摇头，驱逐掉脑海里冗杂的信息。他能感觉到数段陌生的记忆正在靠近，玫瑰还没有放弃寻找。

    虚弱与疲惫冲刷着他，脑海中不断闪回的过往也越来越长。“就要这么死了吗？”他轻声低喃着，一如过去对神明的祷告。山洞内静悄悄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里有脚印，他在附近！”不合时宜的声音惊醒了圆石，他自嘲地笑笑，没有什么能救得了他了。

    “这里有一个山洞！”

    “这么冷的天，他跑不远的，目标一定在里面！”，粗犷的大嗓门中夹杂着惊惧与喜悦，随后子弹上膛的声音接连响起。

    “不要看目标的眼睛，除非你也想变成傻瓜！”另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记得留活口，制服目标后务必要保证他意识的清醒，研究院那帮怪物还等着教训这不听话的玩具呢。”

    圆石想起了那幅红白相间的地狱绘图，那日将生命奉献给抗争的神民们逐一在记忆里浮现，神国复苏于他的脑海中，信息团的解析陷入了不可控制的加速。他正以一己之力复现着心灵风暴。“同归于尽吧！”他内心的执念在呐喊。

    当暴徒们冲进山洞，当自我趋于消失，当风暴已经形成，一声怒吼毫无征兆的在山洞中炸响：“神明保佑！”，紧接着，无形的风暴卷席着侵略者，沉闷的枪响与清脆的颅裂声交替奏起，像是一首未尽的交响乐。

    当风雪声再次成为主流，洞里只剩下圆石还在喘息。他突然明悟：原来神明就是整个神国的集体意识，当所有国民都坚信神明存在时，神明也就从此间诞生。也就是说，神明并没有消失，而是在玫瑰出现后被稀释了，毕竟神国出现了不信神明的思维，那集体也就因此分裂，神明便逐渐消亡。

    而自己之所以能重现神明的力量，则是因为自己脑中的神民们的记忆团使得自己成为了新的神国。就好比一滴墨能将一杯水染黑，但却不会为大海带来任何变化。而当神国的意志在自己脑中重现时，自己就成为了一个瓶子，神明浓缩在他心中，他成为了神明的代行者。

    想到这里，圆石既兴奋又悲伤。兴奋于神明从未抛弃过祂的子民，悲伤于早已枯油灯尽的他却已无力再侍奉信仰。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放大：或许自己能利用这超凡的能力将神国的传承保存下来——15年来逸散的神明并没有完全重聚于他脑中，少许重要的权柄仍被这片大陆上更适合的生物把持着。

    “这是一个机会。”他自言自语，语气坚毅，像是在说服自己，“神明会选择心仪的信徒，我要做的仅仅是为祂开辟道路。”

    洞口外的风雪停下了咆哮，一束阳光投落在地面上。圆石咬了咬舌尖，将身体里最后的力量榨干。他四肢并用匍匐着，四周无头的魔鬼安静地躺着，眼前的金光像是神明的指引。意识虽已模糊，但意志仍然坚强。

    终于，他来到了山洞外，艰难地跪坐起身，享受着15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日光浴。随后身躯渐渐佝偻，头颅缓缓低下，脑海中的嘈杂被揉成数团执念，依靠着与神明同源的指引，此世间第三次心灵风暴将这些记忆块抛射而出，送往身处异乡的传承者们。人的心意能够无视时空的阻碍，千里相隔也能共念婵娟。

    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的大雪再次纷飞，最后的信徒魂归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