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见钟情”

    苏齐满脸愁容地打开家门，倚在玄关墙边，用脚随意地蹬掉满是泥土的皮鞋，又用手扯掉破了好几个洞的袜子，关上房门，光着脚静静站定，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呕出来一般长长叹息一声。

    阴暗逼仄的房间散发出淡淡的霉味，桌椅杂乱无章地摆放，地上是随处可见的垃圾袋与快餐盒，洗漱台的水滴滴答答地响着。这不像是一间长期有人居住的房间，更像是一间用来堆放杂物的仓库。

    苏齐扔下工作包，迈着疲惫的步伐，熟练地在层峦叠嶂的地面上行走，穿过乱七糟八的客厅，来到一扇紧闭的铁门旁，停顿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手腕决然转动门把手，一把扯开房间门。

    铁门内外如同两个世界。与客厅贫民窟一般的印象不同，卧室的布置充斥着科技感。同样是无从下脚的地面遍布的不再是生活垃圾，而是一束束交错缠绕的电缆线；卧室中央横放着等床大的透明浴缸，在其周围放置有5个和人一般大小的试管，里面分别充斥着红、黄、蓝、绿、黑5种颜色的液体。

    一位全身赤裸，左臂萎缩，右小腿扭曲的光头女孩紧闭着双眼，静静地漂浮在房间中央的浴缸中。取代女性头发的，是无数细小的接头与线缆。这些密密麻麻的线路宛若触手一般从女性的头脑中长出，等分成5股，分别没入周围那5个试管底部的基座。

    每个试管的底部都有一台正在转动的卧式扇轮，或缓或急，都在搅动着试管里的的液体，使液面不断翻涌，气泡不断上浮。液体表面上方有一张张如同相机的胶带一般不断流动更换的白纸，泛起的波浪一阵阵地打湿着纸张，在纸面上不断留下大小不一的圆形湿斑。

    苏齐小心翼翼地挪到红色试管前，轻轻扯下已经堆叠好几层的被打湿的纸张，像是无价之宝般抱在怀中，用对应颜色的塑料袋包好，接着重复着之前的行为，将5份记录都收集完毕。末了，走到浴缸边，弯下腰，埋下头，用嘴唇轻轻亲吻着女孩的肚脐眼。好一会儿后，抬起头，用充满爱怜的声音轻轻说道。

    “今天5班的孩子们都开始正式接受第3次神铸了。之前我给你提到过的胡家那孩子，今天终于受到了神明的眷顾，他那缺少的一只耳朵总算长了出来。我们几个园丁都高兴坏了，破天荒地吃了顿好的大餐，还喝了点酒......酒是真的好喝啊，可惜就是太贵了，一瓶酒竟然花了我5个祝福，要是你还醒着，一定会骂我吧......”

    房间里男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接连不断，温柔低沉的语调令充满质感的房间逐渐柔和下来。慢慢的，浴缸里的水浮现出波纹，入眠的女孩嘴角似乎有丝丝上扬。

    渐渐的，苏齐感觉自己沐浴在阳光中，也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温暖的手抱住自己，心情愈加愉悦，情绪也逐渐高昂。电缆时不时地发出“滋滋”声，一旁黄色的试管浪花骤然沸腾，蓝色的试管却逐渐安静。

    第一次获得心爱玩具时的兴奋、品尝美食时的悠闲、拿到录取通知单的如释重负、与爱人结婚时的欣喜若狂......无数幸福的回忆涌上心头，苏齐在这一刻仿佛成为了世上最快乐的人。还在向爱人叙述着生活的他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四肢从一开始的微微颤抖，到后来的剧烈抽搐，原本淡淡的微笑慢慢扭曲地越来越诡异，笑声也越来越大，连带着眼角的泪水也开始泉涌。

    黄色试管里的液体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不断挣扎着，妄图冲破玻璃的束缚。

    终于，有一滴液体对抗着引力，甩掉了兄弟姐妹们的拉扯，向着试管顶端的压板一跃而起。收到信号的压板随之颤动，激活的信号传过层层电缆，来到浴缸底部的触头，发出阵阵电击，浴池里的人儿隐约抽搐，在水液中一上一下不断沉浮，那双温暖的手瞬间消失不见了。

    渐渐的，周围的试管恢复了平静，苏齐也缓缓恢复了意识。挣扎着爬起身，艰难地按下黄色试管底端的按钮，停下了仍在继续的电击，随后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有些后怕地看了一眼浴缸中的爱人，又有些庆幸地赞美着自己设置的预防措施。情绪的体验既让人恐惧，又让人迷恋。

    这已经不是苏齐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了，自他遇见苏芙起，便时时刻刻走在情绪体验的满足与危险之间。这是一把双刃剑，过度的情感既能令人沉醉，达成自我的价值实现，又能让人失控，成为无法自制的怪物。

    多年以前，年幼的苏芙极为不幸地受到神明的抛弃，早早就成为了弃民。一只手一只脚残疾的她本应难以独自一人在外环生存，但不幸中的万幸，天真纯洁的女孩始终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于是乎，情绪的能力使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也正因如此，矫正所的园丁们也自然都十分喜爱这个娇怜的女孩，于是聚在一块合计合计，在当她应当离开矫正所前往外环生存时，联合起来向上级反应希望多安排一个清洁工职位给苏芙。毫无波澜的，上级同意了这个请求，苏芙就此在矫正所安定下来。

    可情绪并不只有快乐存在。年幼的苏芙懵懵懂懂，对世界永远抱有着善意，自然有无数正面的情绪像光环一样环绕着她，也感染着他人。但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多的烦恼涌上心头，残缺的身体、清贫的日子、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阴霾在她心中笼罩，大量的负面情绪生根发芽，逐渐污染着周围的人们。

    没有人怀疑苏芙，但也逐渐没有人再喜欢苏芙。很快，遵从心意的人们本能地越来越厌恶嫌弃女孩，原本常有客人拜访的小屋也逐渐冷清，室外小径上的杂草也开始肆意生长，还未成年的女孩只好一个人孤僻地度过了本应是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渐渐的，女孩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阴郁的氛围让情绪愈加低落，而低落的情绪又推动着能力不断深入，形成了逐渐不受控制的恶循环。终于有一天，心中的恶念长成了参天大树，不再满足于女孩小小的内心世界，而是破壳而出，贪婪地吸收着他人情绪的养分。

    无比厌世的女孩杵着拐杖走在她曾经最喜欢的通往矫正所大楼的小道上，无数负面情感如同野兽一般自她体内扑出，撕咬着周边的快乐。深陷恶念又万念俱灰的园丁与孩子们刹那间失去了生存的念头，一个接一个选择了自我了断，原本热闹的矫正所很快就变得寂静无声。而当第一位察觉到不对劲的安保人员验明身份后冲进来探查情况时，引入眼帘的是满地的尸体以及力竭后躺在台阶上沉沉睡去的苏芙。

    那位安保便是刚从皇城至上学院毕业的苏族精英苏齐。在校期间表现优异的他被破格选入上国的内城护卫队任职，其管辖的区域中便包含了苏芙所在的第71号矫正所。

    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大受震撼的苏齐虽然惊慌，但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当即确认了除了女孩外是否还存有活人，在寻觅无果后，便来到苏芙身边，轻轻抱起，准备一边呼叫支援，一边等她醒后询问事件情况。

    或许是男人的动作过于笨拙，怀中的女孩醒了过来，刚睁开眼，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一张英俊刚毅的脸微微皱眉，硬邦邦的胸膛散发着独有的男性气息正凑在脸前，孔武有力的胳膊环抱着自己，残缺的臂腿被粗糙手掌轻轻托着，童话中的王子有些笨拙地抱着灰姑凉。太久没有受到他人温柔相待的怀春少女自然而然地一见钟情了。

    于是能力自发而出，情感遵循着大脑的指令，爱意如潮水般向四周拍去，心中那原本阴郁的天空也忽而晴朗，世界像是加上了一层粉红色的滤镜。只是短短一瞬，还不曾知晓对方姓名的男孩与女孩便同时坠入同一条爱河。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两人都愣在原地，相互深深地对视着。突然，无线对讲机中传来的命令声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苏齐脸色大变，此时的他已经管不着探究命案，也管不着戒备矫正所未知的危险，而是有些关心则乱地不断思考着该如何庇护这大概率和凶手脱不了关系的陌生的爱人。

    常理上讲，一位手脚残疾的女孩与至少上百具尸体之间不会有任何联系。苏齐想通了这一点，连忙低头急切地问道：“你住在哪？”

    怀里的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但不断翻滚的爱意不断告诉她要信任眼前的王子。于是，毫无戒备的女孩开口呢喃道：“顺着小路走就到了。”

    听到此话，苏齐不再犹豫，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儿，迈开长腿一路飞奔，找到林径的尽头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有些粗暴地推开门，将苏芙轻柔地放在床上，然后一脸严肃地说：“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一直在家里睡觉，哪里都没去。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女孩有些惊慌。

    望着眼前虽是初见，但却无比熟悉爱念的陌生女孩，苏齐温柔的拢了拢她的长发，缓声说道：“我叫苏齐，等我应付完外面的事后就来找你。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享受着那令人眷恋的温柔，苏芙渐渐沉醉，相互的爱恋营造出童话般梦幻的体验，一切悲伤痛苦都在逐渐消逝。于是女孩忘记掉心中最后一丝罪恶感，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俏生生地说道：“好，我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