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石散

    琅琊王家虽然擅长清谈，却是为数不多的把“子孙不得服食五石散”作为秘传家训的大族。

    当然，仅限于王祥王览这支，并没有广泛流传开来。当前名满天下的权臣也是清谈高手的堂兄王衍家，也一样支持服食五石散的，才会有被王衍评定为天下第一的亲弟弟号称仰慕竹林八贤的怪诞行为。

    这些，在王祥王览这支，也是被严禁的。只有家中长子，才会在接掌家业时被告知朱氏早早就发现的五石散危害。

    当然，这个秘密的揭开，仍然是以朱氏的声名牺牲为代价的，也是王祥在体察到母亲心意后，投桃报李的演出。

    王祥抱李的隔天，朱氏精心准备了一顿略显丰盛的午餐，等孩子们回来。

    她希望经过昨晚一夜的反思，王祥能改掉服食五石散的奢靡习惯。自从丈夫多次拒绝站队出仕后，以在外游学经营为由，只能定期回来，拿回来的银钱，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宽裕。

    秋日的暖阳下，王家兄弟俩走上了乡间的小路，远离了尘嚣，只剩下一片宁静。路两旁的野菊花争相斗艳，散发出馥郁的芳香，努力抓住这最后的绽放时光。

    微风拂过，带着甘菊科清新的气息和希望。王祥牵着弟弟的手，一路上讲述着春种秋收的经典故事，教弟弟识别各种《诗经》上记载的花草，感受着大自然的奇妙。他们走走停停，开心地笑声回荡在田野之间。

    在村口的路边，他们遇到了等在树下的朱氏。朱氏看到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走过来。尤其是王祥，神采奕奕，小脸红扑扑地透着健康的颜色，不由安心。她微笑着点点头说：“祥儿，今天早上没有去清谈吗？”

    “哥哥今天大杀四方，可厉害了。先生都说哥哥学业进步很大，值得表扬。”王览得意地和母亲报告。

    听到这话，朱氏脸上洋溢出自豪的笑容，孩子终于开窍了，一夜辛苦的努力没有白费。

    朱氏带着孩子们回到家，端上一桌丰盛的菜肴，这是她在家境拮据的情况下，难得的母爱流露。想到昨夜一家辛苦，也要在这个被认为发生奇迹的日子里，和孩子们好好地亲近。

    他们在桌边闲聊，朱氏的眼神充满了慈爱。然而，这份爱中却夹杂着一份无奈。

    朱氏对王祥说：“儿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对你这么严厉吗？那是因为我实在是不想看到你受到伤害。”

    王祥默默地听着，心中却忍不住泛起了一阵涟漪。他理解母亲的苦心，也明白母亲一直在为他好。这份独特的母爱让他感到深深的温暖，但同时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为这个家庭做更多，为父母分摊压力的决心。

    朱氏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们能明白，只有你们努力成为最好，才能帮你们的父亲承担起这个家的重任，也才能早日结束你们父亲在外漂泊的日子。”

    他们的对话在温馨中持续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朱氏让王祥早早去睡，好好休息一下，然后为王览点燃了一支蜡烛好读书，让房间充满了暖光。

    他们的影子在墙上跳跃，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母子间的深情厚意。随着时间的推移，王览完成了功课后，把话题逐渐转向了王祥。

    王览看着恢复慈祥的母亲，想起昨天这个时候家里的争执，想起今天早上乡邻们又在说母亲作为后母的闲话，不由的担心母亲是不是其实真的是不喜欢哥哥的。

    “她的眼里只有哥哥的过错，却没有看到他的努力。”王祥越想越觉得难过，眼眶开始湿润了。

    “你怎么了？”朱氏看到王览哭了，立刻温柔地问，“你也不舒服吗？”

    “没有，”王览咬着嘴唇说，“我只是觉得……觉得哥哥很可怜。哥哥只是犯困了背不清楚书，其实他早就会了。昨夜那么大的风雨，您这样惩罚他……”

    朱氏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看着两个孩子，心里既生气又心疼。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她哪个都不想伤害。但是，她也明白，如果不好好教育老大，以后的麻烦会更大，王家养不起一事无成、只会空谈和奢靡成瘾的子弟。

    “览儿，”朱氏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骂你哥哥吗？”

    王览点点头，含泪说：“因为哥哥不专心读书，不够努力。”

    朱氏叹了口气，说：“是的，他做的不对。但是，你要知道，我骂他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而是因为我希望他能够变好。我们做父母的，有责任教育好孩子；只有严格要求，你们才能有更好的未来。”

    王览听了母亲的话，有点疑惑。他想，母亲是疼爱他们兄弟的，是希望他们能够成才的。但是哥哥这么优秀，偶尔犯一点点错，却要被严格惩罚，和自己的待遇完全不同。总不可能是母亲不疼自己生的孩子吧？

    他看着母亲，心里仍然有些忐忑：母亲真的不是不喜欢哥哥，只是因为太期望哥哥成才了吗？可是邻居们暗暗议论，说还好哥哥命大，不然昨天一夜风雨大人也不管不顾的，早就没命了。

    朱氏看了看天色，对王览说：“去看看你哥哥睡好了没有，可以起来了。我给他留了些小菜，他今天应该很累，晚餐都没吃多少。我去取宵夜。”

    朱氏知道，娘家哥哥们也有分家后，服食不起五石散而努力戒掉的，但过程是比较痛苦的。幸好王祥接触不久，目前只是呈现为身体很累而已。

    王览高高兴兴地去叫哥哥。想起今天清谈时哥哥没怎么喝水，就到厨房里去取水。无意中，他发现角落里有一个装着茶水的罐子，乳白温润，很像是清谈人家常用的特定茶水。

    想是母亲做好了茶水忘记拿起来吧，王览就把罐子带了过去。

    王祥和朱氏一看罐子，是混有五石散的水，心中都一惊。朱氏一把夺过罐子，“这是留给你们父亲的自酿浊酒，你怎么给拿出来了。”

    王祥也表现得十分害怕，王览心中惊恐，难道这罐水有问题。想起村里流传的各种闲话，甚至有人说昨夜有看到朱氏拿着把刀出来，是要砍王祥，幸好王祥趴着树上睡着了，朱氏没找到…等等。

    这些闲话让他再也忍不住，王览坚定了要保护王祥的决心，也想通过自己和哥哥的形影不离提醒母亲不要再犯错。

    他立刻冲上前去，从朱氏手中夺过罐子，说“我见哥哥在外喝过这种薄酒，定是好的。我也想尝尝。”于是他作势要去喝罐子里的水。

    王祥吓一跳，赶紧抢过罐子，“弟弟，这个酒很贵，还是留给父亲吧。”

    这个水是真的贵。王祥还记得那天自己兴高采烈地带回来贵人们的馈赠，想要让朱氏也也尝一尝，反而被她严厉地呵斥了一番。朱氏说，这么昂贵的东西，而且很容易上瘾，王家根本供不起。

    王览以为哥哥是要保护他，更不肯撒手了。兄弟俩抢来抢去，朱氏索性一把抢过罐子，拿到门口，朝着那棵出现了奇迹的红沙果树的树根倒了下去。

    王祥舍不得，觉得五石散这么贵可以卖钱的，跑过去抢，不小心反而把整罐的水都给倒了出去。一整罐五石散的水这么迅速地浇到果树和地面上，起了一阵阵白雾，已经摘完今年果子的红沙果树顿时有些萎顿了起来。

    “这酒有毒！”王览不由喊出了盘旋心中许久的猜疑。看到这一幕，王祥才知道弟弟为什么和自己抢水，心理十分感动。

    “原来五石散真的有毒！”朱氏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昨夜她详细勘察，发现今年果子总掉，应该是有虫的缘故。

    想起五石散中有几种配方都是杀虫的，就顺便把王祥之前第一次服用五石散后，带回家的那罐水找了出来，准备有空分几次试试看。没想到失手被王祥一碰，水都倒了下去，才知道原来五石散能杀虫，喝多了毒性其实不低的。

    王祥也吓了一跳，隐约知道自己昨夜能够熬过风雨，很可能是误打误撞，过量五石散在秋雨冲刷中反而帮自己解了毒。

    朱氏和王祥对望了一眼，不想让年幼的王览知道真相，造成轩然大波。毕竟达官贵人们这风靡上流社会的喜好，在这个混乱的西晋年代，不是小门小户敢去挑战的。

    王祥明白朱氏的意思，把弟弟拉回屋。过后，他认真感谢了王览用巧妙的方式保护了他误食“毒酒”，也趁机慢慢解开了王览听到闲言碎语后的心结。

    直到王览长大需要告诫他不能碰五石散，王览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冤枉了母亲。

    毫无例外地，随着王家兄弟声名营造的需要，朱氏又一次做了反面衬托，这件事被加油添醋地越传越歪。

    ……

    王旷一夜无眠，想到曾祖母的隐忍与不易。堂祖父和祖父都最疼他，兄弟俩一致认为，这个大孙是王家真正的性情中人，最得朱氏之风。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夜王旷反复想到的都是祖上那些貌似尽人皆知，实际只有自家才明白的著名传说。

    “难道这次的南渡之行，冥冥之中曾祖母在暗示我，我也要从此承担起一些，截然不同的角色了吗？”

    王旷带着对曾祖母的思念，轻抚着妻子的玉镯，渐渐进入了梦乡。

    《晋书》：览年数岁，见祥被楚挞，辄涕泣抱持。祥丧父之后，渐有时誉。朱深疾之，密使鸩祥。览知之，径起取酒。祥疑其有毒，争而不与，朱遽夺反之。自后朱赐祥馔，览辄先尝。朱惧览致毙，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