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车祸

    吴国，吴王昧十年秋，林陵邑西门码头。

    金色的暖阳洒在江面，暖风送来阵阵土腥味。一颗柳树横躺在岸边，褪去的潮水漏出了漆黑的树干，树干上拔出了两根分叉冲天而起，摇曳的柳枝竟也挂满绿叶迎风招展。两队甲士列队道旁，戈矛闪烁着金黄的光芒。

    五艘小船整齐排列在岸边，船仓堆满了行礼，甲板上的侍从齐齐躬身，出发待命。前方十步处呈锥形站立三人，中有一小童，光溜的头顶向左右分开各扎一小结，腰间佩玉，脖子上挂一银制长命锁，只见那眸子异常明亮，竟似将秋日晚霞映入其中，清清亮亮，透着中正。一个脑袋总比常人大了两圈，这大脑袋就显得喜庆，在这林陵广为人知，县侯杨家的老二，叫“杨二槐”，有个雅称“大头”。此刻额上肿了一大圈，活像一个水蜜桃镶嵌在了额头上，不仅头大了，脸也大了一圈，青一块、紫一块的小圆脸上挤着笑容，双手高高作揖又深深躬身

    “阿母，记得跟阿兄说，田猎记得喊我啊~”抬起身，使劲瞪大的眼里已经溢满泪花，呜咽着咧开了小嘴做出高兴模样，挥舞着捏紧的小拳头道，

    “阿母，我走啦！你多吃饭啊！记得到小浦看我啊~”

    说罢转身，登上了小船。

    岸边妇人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伫立在道中，高举的右臂宛如凝固，宽大的袍袖随着江风猎猎作响，一如岸边飞舞的柳枝。良久，江面上的几点影子消失不见，转身一言不发上了马车，只留下身后卫士整齐的脚步声。

    说起这个略微古怪的送别场面，还得从一起车祸说起。

    一辆双马“小戎”战车伴随着小童的呼喝声出了杨府。小童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扶手几乎齐肩高，一颗大脑袋近乎挂在了扶手上左摇右晃。白玉般的小手上竟然也跳出了青筋，看得出来小童有些紧张~

    两匹雄峻的高头大马几乎遮挡了小童的视线。只能垫着脚尖左右眺望，行出几个道口似乎终于定下神来，竖起了右手立掌如刀猛然前挥

    “进！”

    斩钉截铁的轻喝被阻挡的扶手阻碍了气势，可惜少了个画师没能记录下大将军出行的睥睨雄风~

    御手“老否”轻轻一抖缰绳，马儿突突的扬蹄~

    带起头上一捧青草！

    有些看不清前路，碍事，问道

    “老否，顶个两把青草在头上是什么典故？看着一点也不威风啊~”

    老否哈哈一笑，道

    “二公子且听我说来，这两把草大有来头，可不是想顶就能顶着的呢！故老相传，太公姜子牙有一匹神骏的坐骑叫‘四不像’，四不像兽群每年举办王者之战，只有四不像最终的王者才能头顶青草加冕为王！这两把草就是王者的冠冕啊！这两匹大马腰背浑圆、四肢健壮，正是马中王者呢！”

    “哈哈~好~老否，你果然是府里最懂马儿的人啊！”

    “进！加速！进！”

    老否也不扶辕，双脚宛如扎根在了车架上，双手高高扬起，缰绳却是轻轻抽打在马儿屁股上，口中一声轻喝

    “驾！”

    战车忽然提速，马儿头顶的青草迎着风拉出长长的直线，青草的香味扑向鼻尖~

    老否吆喝一声

    “抓紧啦！”

    左手轻带，随着杨二槐一声尖叫，战车轻轻一个甩尾，带起了飞溅的泥土~已然完成一个左拐弯漂移！

    “夭寿啦！”身后传来阵阵骂声。

    杨二槐哈哈大笑，大声夸赞

    “好！好本领！老否你是府里，哦，不，是林陵最厉害的御手！”

    前方入目长长的直道，杨二槐右手猛挥

    “进！加速！加速！进！”

    战马长嘶，风中飘来越发浓郁的青草香~

    小戎战车风驰电掣，两侧小巷子急急向后方闪去~

    小巷岔口，一辆驴车静静停放，左右抽打着烦人的苍蝇虫儿的尾粽忽然一顿，驴儿鼻翼快速抽动，耷拉的脑袋猛然抬起，驴车“咯吱咯吱”猝然奔出巷口~

    “嘭”

    “啊！~”

    杨二槐高高飞起，滚落在驴背上，又一个翻滚“呯”撞在了墙壁上~

    剧烈的撞击击破了土墙，随着墙内传来数声惊呼声，杨二槐彻底失去了意识~

    杨氏勃然大怒，侯府内卫很快接管了现场。

    老否死了！

    等杨二槐他娘“杨氏”亲临现场，只见老否横躺在路中，侧翻的驴车砸在了他胸前~

    内卫多方勘察，现场再无一人，驴车也是天天停靠这巷子口，据说是头老驴了，往日从来不乱跑，哦，不，根本就没自己跑出过巷子！今次不知道抽了风还是怎么的？驴主人是个六十出头的老汉，往日向来没有接触，这个被撞了的土窝子也是老汉围了好几年的。

    内卫综合各方面意见，经过严谨论证和讨论，推测御手“老否”死亡时缰绳不在手中，飞出了战车的原因或许是伸手挽救二公子的缘故。于是给出了结论“意外！”

    内卫统领有言：万幸二公子有神灵保佑，祖先荫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何等滑稽！何等猖狂！

    杨氏一言未发，满脸铁青！阴冷的目光看着地上那滩血泊，血泊中还夹杂着几根青草...

    意外！？

    真是高效！快速！

    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一个小童谁能去惦记？不是意外，谁会去做这事？为了谁呢？

    折了老二，把老大也拉进来再泼一身狗血？

    满腔的怒火在胸中沸腾，今日杨氏去族田巡视秋粮，这是历来的传统了，一来是鼓励农耕，二来督促不能误了公田。然而偏偏今日她前脚出了府门，后脚老二就上了战车！还有那几根草！几根草啊~差点就要了自己孩子的命！如果不是那堵泥巴墙~

    浓浓的阴谋席卷周身，隐隐传来熟悉的味道...

    侯府后院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小院的主人杨弘有个癖好——木艺。

    杨弘神色阴晴不定，迎着妻子期待的目光，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哎~”

    杨氏绝望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质问道：“又是算了？”语声带着讥诮，杂着几丝嘲讽~

    “我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护、护不住吗？！”

    “啪”，一个雕刻到半途的小鸟滚落地上~

    小鸟儿身材丰满，羽翼振翅欲飞，差了个头没弄好...在地上滚了几圈...

    杨氏瞥眼打量着这个木雕，愣愣的看着，泪水如珍珠滚落，砸落地上倒是弄湿了些许木屑~或许这眼泪就这点用处了。

    杨氏正身，整衣。左手压右手，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度，随后起身，再次行揖礼！

    杨弘大惊！忙上前扶起，问道：“你这是干嘛？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行此大礼，有事情一起商量，一起商量！”

    杨氏肃然，谏言

    “君上，妾请二子杨二槐就食于小浦！”

    “小浦？岂不是放逐？去江北何不去瓜州？”杨弘失声问道。

    杨氏神色凄然，道

    “君上，今日的瓜州不是十年前的瓜州了啊~”

    杨弘喃喃自语，近不可闻“何至于此？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