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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不昧因果

    “是伽哈恩吗。”

    苏砺文背后突然响起一个苍凉的声音。苏砺文闻声急忙回头,山洞的石壁上突然显出两只眼睛,如炬的目光在黑暗中分外扎眼。

    苏砺文大骇,他拔出手枪直指着那双眼睛。

    身后的伽哈恩赶忙走上一步,抬手压住苏砺文的枪口,冲洞里轻声说道:“是。上师。是我。”

    说完他又回头对苏砺文说道:“别紧张。那是桑吉焘上师。”

    “桑……桑吉焘……上师。”

    苏砺文重复着伽哈恩的话,他慢慢放下枪,满心疑惑地望着黑暗之中。

    月食到了月相只余一线的时刻,洞中的黑暗也愈发浓厚。苏砺文努力分辨才终于看清,洞穴一侧山壁前坐着一个人。那人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他面容有些憔悴,头脸和灰色的袍服上都布满了灰尘和砂砾,乍一看去竟与石壁别无二致。

    只是那双眼睛,却如同黑暗中两颗闪耀的星辰,睿智的目光与他枯槁的脸颊极不相称。

    桑吉焘站了起来。出乎苏砺文意料,他并没有因为久坐而动作僵硬,似乎只不过是行了一段长路,坐下来休息一阵。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走到苏砺文面前。

    他冲一旁的伽哈恩微微点了点头,才转过脸向苏砺文双手合十。

    “孩子,你一定就是苏砺文吧。”

    苏砺文一愣的功夫,桑吉焘已经从苏砺文身旁走过。他来到冯博昊面前,又施一礼,准确地叫出了冯博昊的名字。接着是郑碧君,王头儿。然后,他停在吴韶瀛身前。

    他显然并不认识吴韶瀛,但还是深鞠了一躬。语气愈发慈悲。

    “你好,孩子。一路到此不易。”

    吴韶瀛脸上神色有些恍然,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她也微微点头,手里横过那只从不离身的黑色革囊,弯腰鞠躬。

    最后,桑吉焘才来到程曦霖面前。

    “孩子,我们又见面了。”

    他微笑着望着程曦霖,抬起左手,轻轻地在程曦霖额头摩挲了一下。

    “你好。桑吉焘上师。”程曦霖也双手合十向桑吉焘微微颔首,“我们来此寻求答案。”

    桑吉焘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摇了摇头。

    “我担不起上师这样的称呼了,我自己的内心里也充满疑惑。你说得对,孩子,人生不能选择,命运也容不下假设。人们一再奢望寻求命运解脱,妄称扼住命运咽喉,可是他们却忘了,要不昧因果。我也是这样。”

    他边说边又向程曦霖点头合十。

    “谢谢你,孩子。”

    桑吉焘直起身,他不待程曦霖说话,便转回头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伽哈恩。伽哈恩无奈地摇了摇头。

    再转过身来,桑吉焘一直平静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忧虑。

    “孩子,”他又开口道,“20年前,拉尔森先生正站在你现在站的位置上。如同20年前一样,我无法保证你们将会遇到什么。事实上,你们将遇到的一切,都是真相的一部分。所以我还是要再问你一次,如果真相残酷到颠覆所有的观念,伤害每一个接近它的灵魂。你也要去寻找这个真相吗?”

    程曦霖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伙伴,每个人也都平静地回望着她。

    程曦霖笑了,她的声音无比坚定。

    “上师。不昧因果。”

    桑吉焘轻轻握住了程曦霖的手,道:“孩子,在数不清的年月里,我一直都在准备着接受真相,却从来也没有准备好。直到遇见拉尔森先生,遇见你。我才明白在真相面前,一切准备都是徒劳的。”

    他拍了拍程曦霖的手背,轻声道:“是时候放下桑吉焘上师这个身份了,又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不叫桑吉焘,那是欧洲人叫错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张居道。”

    说完,他回过头望着伽哈恩,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

    “我终于又是张叔叔了。可那个叫我张叔叔的孩子,却长大了。”

    他侧过身,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洞穴。

    “一切的秘密都在里面,去追寻属于你们的真相吧。然后遵循真相的指示,做你们想做的事情。”

    说完,他再不看众人,转身向石台边沿走去。

    “伽哈恩,我们走吧。”

    “上师!”

    伽哈恩站在原地,他的声音听来像是一个要提出非分要求的孩子那样羞涩。

    “我,我想和他们一起进洞。”

    张居道转过身来,有些意外地看着伽哈恩。旋即,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他走到伽哈恩身旁。伽哈恩单膝跪下,桑吉焘抬起手,把手掌放在伽哈恩的头顶上。

    “孩子,”张居道像一个父亲在叮嘱即将远行的儿子,“你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路。而你脚下走过的每一步,都决定了你将要向往的方向。孩子,世界无关你站在何处看见什么样的风景,在于你与什么样的人同行。”

    说完,张居道转身决然而去。似乎背后的一切都与他再无一丝关联。

    伽哈恩站了起来,他两鬓早已风霜侵染,此刻却如同离家的少年。他眼含着热泪看着张居道的身影在石台边沿处慢慢消失。

    “我们走吧。”

    他转过身来,站在洞穴之前,站在苏砺文身边。

    “前面还有一个号称终极的秘密在等着我们。”

    众人点起火把鱼贯而入。

    冯博昊刚走进洞口便停住了,他抬起手在石壁上摸索着。那面石壁就是刚才张居道背靠着的石壁。石壁上几乎没有灰尘,站在石壁前,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上面刻着一个图案。那图案和隐修室里的一样,一朵莲花承托着打开的经书,经书中升起一把烈焰腾腾的宝剑,宝剑两侧各有一只双头鸟。

    “又是萨班的标志。”冯博昊轻声道。他的手沿着石刻向下摸索着,那里刻着一大片字迹。

    “刻的什么?不会又是……”

    苏砺文凑过去,他问题还没问完,就见冯博昊点了点头。苏砺文咧了咧嘴,不言语了。

    “若现在世,若未来世,若在城邑聚落,王宫楼观……若有四众,升于法座,说是法时,我当昼夜拥护是人,自隐其身……如是经典……于赡部洲流布不灭。是诸众生听斯经者……不历三涂生死之苦……”

    冯博昊仔细辨识着石壁上的经文,轻声念叨着。

    “不历三涂生死之苦……不历三涂生死之苦……”

    一旁的吴韶瀛听见冯博昊的话若有所思,她轻声重复着经文最后那句话。

    冯博昊直起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程曦霖道:“这是金光明最胜王经坚牢地神品……我真是搞不明白,我们这一路来到处都遇到这经文,这经文到底有什么含义?”

    “走吧,”程曦霖笑了一下,“无论答案是什么,它就在前面了。”

    她边说边举起火把,紧跟着走在最前面的伽哈恩向洞穴深处走去。

    洞穴似乎是盘旋而下的,许久也不见尽头。苏砺文暗自计算着脚步,只觉着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大。那洞穴的入口不过离地百米左右,而现在,他们早已走到了地下。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跳却都在不断加速。

    “你们觉不觉得……这条路就像是……像是……”

    走在队伍末尾的郑碧君抬头打量着洞穴的石壁,洞穴似乎越来越窄,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两道拱形的灰白色石柱撑在石壁上,石柱连接在石壁顶端一道纵向延伸的石梁上,底端则向下一直没入洞底。

    “像……啥?”

    走在郑碧君前面的王头儿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听见郑碧君的话,他有些结结巴巴的问道。

    “像……像蛇的骨骸……一条盘卧着,高扬着头的蛇……”

    走在最后的吴韶瀛突然幽幽地接口。

    “吴姐姐,你别说这吓人的话!”

    郑碧君也猛然意识到了,她越看越觉得那石柱正如同一根根蛇的肋骨,她紧跑了几步一把抓住了前面王头儿的手臂。

    “莫怕,莫怕,有我们在呢!”

    王头儿赶忙安慰道。

    “是啊。有砺文和伽哈恩在,蛇怕我们。”

    前面的冯博昊也打趣道。

    “对不起,我总是给大家添麻烦。”

    郑碧君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别这么说……”

    苏砺文刚说了一句,就被伽哈恩的惊呼声打断了。

    “我们到了!”

    伽哈恩边喊着边紧跑了几步。洞穴瞬间豁然开朗,“蛇道”触底,展开成一片巨大的圆形空间。

    空间终于开阔起来,众人的心里却反而揪得更紧。

    在那一大片圆形的空间里,有一根直径十余米的巨型石柱,那石柱如同一棵通天巨树的躯干,连天接地,上下两端都插入岩石之中。石柱周围的地面上散布着数十个外皮层层叠叠的石蛹。石蛹看起来像是一颗颗蜡泪,似乎是融化之后的岩浆洒落在地上。

    苏砺文抬手摸了摸离他最近的那颗石蛹。石蛹触手冰凉,一阵寒意顺着苏砺文的指尖直冲上来,苏砺文浑身一哆嗦,赶忙拿开了手。

    冯博昊高举着火把四处照看着,他摸了摸石壁上如同蚯蚓般的溶蚀痕迹,轻声道:“这里到处都是被什么液体侵蚀过的痕迹。”

    他突然怔了一下,猛回头看着吴韶瀛,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嘴里似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

    “乳海。”

    “你说什么?”

    吴韶瀛脸色骤变。

    “没什么,你刚才说通道像盘旋的蛇,我看那蛇道似乎是围绕着眼前这根巨柱,这里又……我想起了一个传说。”

    冯博昊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吴韶瀛不必在意他的话。

    程曦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从看见中心那尊硕大的石柱时起,就被完全吸引了。他没在意石壁,也没看遍地的石蛹。她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石柱之前。

    “你们看!”

    程曦霖抬手指着石柱,回身冲众人喊着,众人这才注意到,那石柱通体漆黑,光滑无比,似乎是从一整块巨大的黑曜石中凿刻出来的,却又奇怪地带着某种木质的纹理。石柱上密布着极细密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刻画着什么东西。

    “都是图案,整个柱子上都是。各种人物、神佛、鬼怪。”

    不知什么时候,伽哈恩已经绕着石柱走了一圈。他高举着火把,石柱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火把的光芒,整个洞穴里竟变得明亮了起来,石柱上的图案也愈发分明,连站在远处的苏砺文都能够清晰的看见。

    “那是什么?”

    苏砺文被那些巨大的人像震撼到了,他下意识的向前走了两步。

    只有冯博昊和程曦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两个人根本顾不上向众人解释。石柱上的图案似乎有什么魔力,两个人像着了魔一般,一言不发,只是颤抖着高举火把,面朝着石柱,如朝圣者一般,慢慢地,一步一步绕着石柱走了一圈。两个人回到起点,不约而同的彼此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金光明最胜王经变!”

    “什么?这也是金光明最胜王经?!”

    苏砺文望着那石柱上巨大的图案张口结舌。那明明是图画,怎么也成了经文?

    “不会错。金光明会、乐舞、击鼓奏乐的婆罗门、榜书……金光明鼓出妙声,遍至三千大千界……后面还有萨埵太子投身喂虎的舍身品和流水品……绝不会错。”

    冯博昊满脸通红,他也不管众人是不是听得懂,只是一个劲地指点着石柱上的图案。

    程曦霖要比冯博昊平静许多,她向一头雾水的众人解释道:“经变就是佛经变相。是以图画的形式宣讲教义。这里整幅画面都在描述金光明最胜王经里记载的事情。但是……”

    她略沉吟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

    “但是什么?”

    伽哈恩接口道。

    “这里。”

    程曦霖举着火把向左面走去,石柱的一边,当中刻画着两尊巨大的菩萨像,菩萨一身轻薄的纱衣,袒露着肩膀,胡跪合十。像是在迎接什么人一般。菩萨像下端不远处,画着无数恶鬼,在遍布人骸骷髅的河水之中手舞足蹈。有一人站在恶鬼更下端,接近地面之处。

    最奇怪的便是此人。整幅画面上的人物无论正面或是侧面,皆能看见面目,而此人却大相径庭,竟是背身而立的,像是正在准备穿越他面前的地狱之河。

    “我印象里,金光明最胜王经之中好像没有这样的描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程曦霖望着那图案有些发怔,她愣愣地说道。

    “那!那里!你们看!”

    众人正和程曦霖一起注视着那副画,一瞬间的安静猛然被冯博昊变了调的嘶吼声击破了。

    众人循声望去,冯博昊站在离众人不远的地方,他大张着嘴,手指颤抖着指着石柱。

    他手指的地方在画面中背身伫立之人的脚下,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处不起眼的凹槽。苏砺文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明白那凹槽是怎么回事了。

    凹槽的大小,恰好容得下那块封经板。

    所有人都望着冯博昊。冯博昊愣了一下,像是刚刚才想起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他胸膛不断起伏着,终于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抬起手,在衣襟里摸索了一阵,从贴身处掏出了那块封经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冯博昊慢慢弯下腰,手微微颤动着把封经板放入石柱上的凹槽里。

    所有人都放缓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生怕错过想象了无数次与终极面对的时刻。那是一段漫长而又压抑的沉默。洞穴里除了火把燃烧的声音外,再无任何声音。

    许久,一切都毫无变化。

    冯博昊的手离开了封经板,他直起身来。

    “这……”

    他刚说了一个字,就听见啪嗒一声,封经板从石柱上的凹槽里掉了下来。

    冯博昊赶忙捡起那块封经板。他有些疑惑地注视着石柱上的凹槽。脸上竟然慢慢有了绝望的神情。

    “就是这样吗?”

    苏砺文大感意外,他甚至都做好了迎接天崩地裂的准备。他转身四下打量着毫无异状的洞穴。

    “还是说,这封经板不是用在这里的?”

    苏砺文望着伽哈恩,问道。

    伽哈恩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这洞里的一切我都是第一次见到。部派里除了部主,也没有人来过这里。”

    “我们寻找的就是这根石柱吗?这太荒唐了。”

    苏砺文边说边走过去,他从冯博昊手里拿过封经板,又试着填入石柱上的凹槽。他的手刚从封经板上拿开,封经板就再一次掉了下来。

    苏砺文捡起封经板反复翻看着。他犹豫着是不是再一次把封经板填入凹槽里,他看了看一旁的冯博昊,冯博昊两眼迷茫地回望着他。苏砺文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再尝试一次了。

    “博昊……”程曦霖突然喊道,冯博昊和苏砺文跟封经板与凹槽较劲的时候,她却一直注视着石柱上的经变,此刻,她专注的眼神里突然蒙上了一层疑云。

    “你觉不觉得,这经变……有些古怪?”

    她退后了一步,凝神仔细看着石柱。

    突然,她猛地又后退了一大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经变,是反的!”

    “你说什么?”冯博昊紧跑了两步到了程曦霖身边,他也抬头循着程曦霖的目光注视着石柱的顶端。

    “你看那里!光明会里说法的佛陀,佛陀的手印!那应该是说法印,可说法印应该是右手向外左手向内,可是,可是你看!说法印的左右手是颠倒的!这……这经变……”程曦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她无比冷静。

    “这经变是刻在石柱里面的!”

    “这……这怎么可能!”

    冯博昊也明白了程曦霖的意思,他张大了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经变不是在镇压石柱里面的东西……它是反过来的!是在……你们刚才……把封经板给我!”

    程曦霖顾不上还沉浸在惊讶情绪里的冯博昊,她紧跑了两步,来到苏砺文面前,一把从苏砺文手上夺过封经板。

    她把封经板反转过来,把刻着五大明王的一面对着凹槽,小心地把封经板向里一推。

    咔哒一声。封经板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凹槽里!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脚下的地底深处传来,地面开始震荡,头顶不断有碎石掉落了下来。

    整个洞穴都在颤抖。

    “退后!退后!”

    苏砺文大喊着,他一把抓住程曦霖,拖着她连退了几步。哗啦一声,一块石片正好掉落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众人也都急忙向后避让。

    “你们看那石柱!”

    进到洞穴里之后一声未出的吴韶瀛突然惊呼。

    所有人赶忙抬头望去。洞穴中央那尊通体漆黑的石柱正缓缓地放出光芒。那是一种柔和的淡蓝色光芒,如同阳光照耀下的海面反射出的光。洞穴里的黑暗瞬间散去,一切都笼罩在这片光芒之中。

    光芒越来越盛,石柱在众人眼前慢慢地越来越透明。

    终于能够看见那光芒的来处了。

    那是一个悬空漂浮的水球。碧蓝色的水球。

    石柱在水球的光芒中逐渐隐没,只有石柱上刻画的经变图案依然清晰可辨,远远望去,就如同满天神佛正护卫在水球周围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

    伽哈恩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所有人都被这奇景惊呆了。

    “那球里……是不是有什么?”

    冯博昊扶着眼镜仔细打量着那个巨大漂浮的水球。水波荡漾之间,水球的中心处似乎有一团黑色的物体。那情形,就像是一滴墨汁滴落在一汪碧池之中。墨汁慢慢弥漫开来,渐渐充满了整个球体。水球碧蓝色的光芒染上了一抹诡异的阴影。

    “我们就好像是在水底,望着水面……”郑碧君神情有些恍惚,“我,我想上去……”

    她自言自语,向着那水球走去。

    “别过去!”

    她身边的苏砺文一把拉住了她。

    “水面上……不是……水球里,那团黑影里,那是……那是……”

    冯博昊似乎从那团黑影里看出了什么,他扶着眼镜,眯着眼睛,小心地踏出一步。

    “那,那是……”

    他无法判断自己看到的,嘴里不断碎碎念叨着。

    水球里那团黑色的物体像一大团正在不断变得稀薄的乌云,渐渐透彻纯粹起来。乌云散去,有无数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慢慢地,那些光点凝聚成了一个涡旋的光团。眨眼之间,那光团便迎面向众人扑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向后一仰身。可是那光团却并未冲出水球,而是化作无数紫蓝色的光线,从水球的中心直射到水球的边界处,水球瞬间沸腾了起来。围绕着水球的经变图案也被那紫蓝色的光线映照的光怪陆离,无数神佛鬼怪不断地在半空中飘摇激荡。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抬手,遮住越来越刺眼的光芒。

    猛然间,那光芒消失了。水球也慢慢从沸腾中平静了下来,恢复成了碧蓝色。水面波澜不惊,一层浓雾笼罩在水球中心。

    那是一层土黄色的浓雾。浓雾不断滚动着,不断地膨胀坍缩。

    搅扰着的浓雾之中,突然喷起一线气流,一只巨兽突然从那气流中一跃而出。

    巨兽鳞甲璀璨,竟是一条金龙。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冯博昊看着那条在云雾中上下翻腾的金龙,惊讶地只知道不断重复着那四个字。

    巨龙在云雾中穿梭飞舞,过了许久动作才平缓下来,众人这才看清,那巨龙并不是常见的四爪巨蟒的形象,它更像是一条金色的巨蛇,没有四肢,只在蛇劲部伸开两只鳍一样的短翅。在那两只短翅中间,骑坐着一个人。那人看起来高大健壮,浑身金芒闪烁。他黔面纹身,穿着一件雪白的布袍,坦露着一边的臂膀。

    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也仰起了头。

    那一瞬间,苏砺文觉得那人也通过水球看见了自己。那张描画着繁复纹饰,金光四射的脸上,满是不解与惊讶的神情。

    那人眼神突然凶狠起来,他巨手一挥,一道金光向苏砺文面门激射而来!

    苏砺文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那一刻他自己心里也不由得觉得好笑。那只是影像,又怎么可能……

    当啷一声,苏砺文背后响起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他猛回头一看,一根硕大的金刚杵牢牢地钉在石壁上!

    苏砺文瞪着那只比寻常可见的法器大上两三倍的金刚杵,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不是幻觉,这也不只是影像。那是一根差点要了他命的,实实在在的武器!

    所有人都盯着那根金刚杵,洞穴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这是……这是老师房间里的那根金刚杵……”

    程曦霖一眼就认出了那根股叉支张着的金刚杵。

    她望着那根巨大的金刚杵,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分明记得,那根金刚杵在金人手中之时不过是手掌般大小,莫非……

    她猛回头望去,水球里浓雾依旧,那一人一龙却已经不知所踪了。

    “这到底是什么?”

    伽哈恩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腿向那水球走去。

    “伽哈恩,小心!”

    冯博昊高呼了一声。

    伽哈恩已经走到了原本巨石柱所在的地方。他停下来,仰头望着面前凌空密布的神佛形象,他回过头,望了望钉在墙壁上的金刚杵,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

    “冯博士,我错了。”

    他脸上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容,仿佛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的笑容,可是此刻,那笑容中却分明多了几分了然与豁达。

    伽哈恩抬起手慢慢向前伸去。就快要触到经变图案的时候,他显然犹豫了一下,可最终他还是决然地猛一伸手。

    他的手穿过了漫天神佛,在那蔚蓝色的水球前停了下来。

    他长舒了一口,回过头望着众人。

    “我说这世界上没有终极,可是,这个世界是有终极的。它在此处结束,另一个世界则在此处开始。我现在,就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界上!”

    “你是说……”

    冯博昊张口结舌。这是他第一次在无比紧张的时候无话可说。他所接受的教育,他用来规范自己的知识与道德体系,他赖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一切逻辑法则都无法帮助他理解此刻所见。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在一瞬间停止了运转。

    “极乐世界也罢,天堂也罢,无论人类曾经用什么词汇描述它。它是存在的,它或许不是由神创造的,但,它是真实的。”

    伽哈恩收回了手,把手举到眼前仔细的打量着。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办法相信,在刚才的那一秒,他曾经和另一个世界如此接近。

    “这一定是一个通道。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通道。不知道是谁发现了这里,也许是我们,也许是……他们……”

    伽哈恩回过头注视着那一片浓雾,他沉吟了片刻,也并没有想到更好的称呼。

    “看来,这就是部派的秘密了。他们世世代代守护的,就是这个关于世界终极,嗯,终极世界,”伽哈恩满脸轻松,他笑着摆了摆手,“无论怎么说,这个秘密就是这样了。”

    “可是,”吴韶瀛突然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你不想知道吗?你不想过去看看吗?”

    伽哈恩楞了一下,随即,他又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我不想,我不想冒失去这个世界的风险。我不怕死,但是,我害怕未知。”

    他看了看众人。

    “你们想去那个世界?”

    所有人似乎都被他的这个问题问住了。

    王头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郑碧君也摇了摇头。冯博昊犹豫了一下,最后也还是摇了摇头,道:“如果这就是真相,那它应该提供一个更明确的指示。或者指向一个更明确的方向。而现在,我无法做出判断。”

    苏砺文紧咬着嘴唇,他望着沉思不语的程曦霖,脸色铁青,一动不动。

    程曦霖抬起头,她有些惊讶的看着苏砺文。

    “你不想知道那是个什么世界吗?”

    苏砺文望着程曦霖热切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黯然地低下了头。

    “不,我不想。我不想一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我不想走进一个不知尽头在何处的地方。”

    “那好吧。”

    程曦霖轻轻握住了苏砺文的手。

    “放心,”她轻轻地踮起脚尖,在苏砺文的耳边低声道,“我舍不得你。”

    伽哈恩望着两人笑了。

    “那么,这个秘密……”

    “这不是什么秘密。这是一个真相。文明就不应该是孤独的。”

    程曦霖转过身来,她毫不羞赧地紧握着苏砺文的手,看着面前的同伴们。

    “即便不是我们,即便不是现在,50年,100年后也会有人,也该有人去探索那个世界的,我丝毫不担心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伽哈恩挥了挥手,转身向“蛇道”走去。

    “等一下!”

    吴韶瀛突然大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听起来惊讶又愤怒。

    “这就是部派的秘密?伽哈恩,你真这样想吗?”

    伽哈恩慢慢转过了身,他望着吴韶瀛的眼光渐渐变得警惕起来。

    “大谷明信说部派守护的秘密就是终极,难倒存在另一个世界就可以僭称终极了吗?难倒找到另一个世界就是王者之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或者再有更多的世界……这是无穷,不是终极!不,不会是这样的,一定有些更具体的东西。”

    吴韶瀛背对着水球,碧蓝的光芒像是围绕在她身周。

    “我要进去。我要去看看那个世界。”

    “韶瀛……”

    冯博昊几乎是悲鸣了一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向吴韶瀛走过去,却被吴韶瀛冷冷的目光制止住了。

    “冯博士,你想到乳海的时候,就猜想过这里隐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了吧?”

    她望着张口结舌的冯博昊冷笑了一声,又转头看着远处的伽哈恩。

    “伽哈恩,你就从没对养育你长大的那位桑吉焘上师的身份有过哪怕一丝的怀疑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张居道,可是他为什么放弃这个名字?放弃部主的身份?你不觉得这里有蹊跷吗?”

    “还有你,程曦霖小姐,”吴韶瀛接着道,“你真觉得得拉尔森先生宁愿一死也要守护的秘密,就是存在另外一个世界这么简单吗?你真以为所有人都是在凭着好奇心去了解和探索世界吗?你们太天真了。”

    吴韶瀛突然仰头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尖利刺耳,在洞穴里不断回荡着。

    钉在石壁上的那根金刚杵突然掉了下来,正巧砸在地面的一个石蛹上。石蛹轻微的碎裂声隐匿在吴韶瀛的笑声中,众人谁都没有听到。

    “韶瀛,你到底……”

    冯博昊满脸惊异地望着吴韶瀛。她的面容被紫蓝色的光线衬托得分外狰狞。冯博昊突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温婉可人的吴韶瀛,而是一个陌生人。

    “吴姐姐,我们先出去,从长计议吧。”

    郑碧君原本站在离吴韶瀛最近的地方,她没有明白吴韶瀛那一连串问题里的隐意,她也没有意识到吴韶瀛的异状,她走过去,想像平常那样,拉住吴韶瀛的手。可是她刚伸出手便愣住了。

    吴韶瀛的手里举着一把手枪,枪口正瞄着她的方向。

    “啪!”

    枪声响了,郑碧君跌倒在地上。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停住了。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吴韶瀛。

    “怪物!”

    在石壁最边缘处突然传来王头儿惊恐万状的喊声。众人似乎是一下子被惊醒了,所有人都向王头儿那里望去。

    王头儿颤抖着指着石壁,那也正是吴韶瀛枪口指向的地方。

    一个怪物仰面朝天倒在那里。那怪物浑身上下并无鳞片羽毛,虬结的肌肉上只覆盖着一层极薄的皮膜,皮膜下的血管不断急速颤动着。

    吴韶瀛的一枪似乎并没有击中要害,那怪物摇晃着坐了起来,它的前肢是一对张开的翅膀,这让它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它用翅膀的尖端和粗壮的后肢支撑着身体,趴伏在地上,凶狠的绿色眼珠瞪视着面前的众人。

    那怪物的头脸眼鼻都与人几乎毫无区别,只有血盆大口中支张的獠牙有几分禽兽的形象。它晃了晃头,鄂下的那一捧长髯也随之摆动着。

    “贾敖陀!”

    “扎奥塔尔!”

    这是冯博昊和苏砺文第二次见到这怪物了,两个人同时喊出了那怪物的两个名字。

    一阵渗人的咔咔声在四处响起,那是石蛹纷纷破裂的声音,一个又一个怪物从石蛹中破土而出。

    “到底还是没来得及……”

    伽哈恩咬着牙,自言自语道。他拔出枪冲那只将要扑过来的怪物开火,那怪物强悍无比,中弹之后没倒下,摇晃着又扑了过来。

    苏砺文的枪也响了,几颗子弹接连击中了怪物的头颈。那怪物晃了几下,终于倒下了。

    “你又有什么没说?!”

    苏砺文已经打光了一个弹夹,他边换弹夹边冲伽哈恩喊道。

    “那件宝物!持宝尊者的宝物!”

    伽哈恩一边招呼着所有人躲在他和苏砺文的身后一边喊道,“它是入洞的保障,上师要我帮你们找到它!我原本以为我们只要快点离开,还能躲过这一劫……”

    他话没说完,那些从石蛹里钻出来的怪物似乎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向众人蜂拥而来!

    “我没子弹了!”

    苏砺文很快打光了最后的弹夹。他冲伽哈恩高喊着。

    “接着!”伽哈恩把自己的弹夹扔给苏砺文,那也是他的最后一个弹夹。他的“军火库”扔在了黑水城。从黑水城逃出、进入山洞,这一切都发生在仓促之间,他们根本没有做任何准备。

    苏砺文突然想起了入洞前桑吉焘说过的那句话。

    “在真相面前,一切准备都是徒劳的。”

    他不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难倒找到了真相,就要去死吗?

    那些扎奥塔尔实在太强壮了,强壮得简直不像这个世界里的生物。它们似乎根本无惧枪弹,身中数枪却依然能够迅捷无比的行动。它们配合默契,吸引火力、包抄前进,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很快,它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而苏砺文和伽哈恩不多的子弹也已经打光了。

    苏砺文拔出了刀,他握着程曦霖的手,看着面前虎视眈眈一步步逼近的怪物。

    死亡也是一个真相。

    无论怎么准备,也注定要直面的真相。

    苏砺文把刀横在胸口,打算做最后一搏。

    一个巨大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那声音诡异无比,仔细听,竟然能同时听出清越与凄厉两种截然相悖的音色。

    就在那声音响起的一瞬,刚刚还凶恶无匹的扎奥塔尔突然变得畏缩怯懦,它们停下了攻击,用翼遮住了头脸和身体,然后慢慢蹲下去,像刚刚一颗颗石蛹一样不动了。

    “那是……它怎么在你手上!”

    伽哈恩只回望了一眼就脸色大变,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

    “别动!”站在水球前的吴韶瀛厉声喝道。

    她一只手握着手枪,枪口顶在郑碧君的太阳穴上,另一手环过郑碧君的脖颈,把她紧紧勒在自己身前。

    她勒住郑碧君的手上握着一根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件乐器,像一根箫,又像一只喇叭。金光闪闪的表面上,有细密规整的纹路,似乎是被金丝缠绕着。它窄细的一段镶满了绿松石,而膨胀的末端居然分出两个孔眼,孔眼上各镶了一圈血红色的玛瑙。

    “马鼻……这是……胫骨号筒?”

    冯博昊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他也顾不得去捡,吴韶瀛手里那件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他下意识的想靠近细看,又马上回过神来,惊叫道:“韶瀛!你在干什么!快放开碧君!”

    “放开她?那伽哈恩怎么会放过我。”

    吴韶瀛脸上显出阴鸷的神情,她冷笑了两声。恶毒的目光警惕地注视着伽哈恩的一举一动。

    “你猜的没错,伽哈恩,这就是那件宝物。当年桑吉焘,哦,你的张叔叔,或者我应该叫他的名字,张居道。张居道就是用它助李世民击败了贾敖陀。镇压粟特人城邦下的扎奥塔尔,建起了黑水城。”

    吴韶瀛的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字都无比震撼的敲击在所有人心头。

    “也是凭借着它,他才能穿过这里的守卫,平安地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去!”

    “你……你说什么?桑吉焘就是……就是碑文上说的温州治中张某……”

    冯博昊瞪大了眼睛看着吴韶瀛,他分不清到底是吴韶瀛此刻凶悍陌生的样子,还是她嘴里匪夷所思的话更让他惊讶。

    吴韶瀛并不理会冯博昊。她依然盯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伽哈恩。

    “40年了,伽哈恩。你自己都已经是个中年人了,可桑吉焘还是当初收养你时候的样子,我不相信你从没怀疑过他……”

    “你别说了!”

    伽哈恩打断了吴韶瀛的话,他有些无力地低下头。许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从哪里知道这一切的?”

    他沉声问道。

    “部派里除了桑吉焘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他们代代相传……”

    “持宝尊者。”伽哈恩冷笑了一声,“我早该想到的。你就是五年前杀害持宝尊者,抢走胫骨号筒的人。”

    吴韶瀛嘿嘿冷笑了两声。

    “不错。是我杀了他。在我面前,没有哪个男人能保守秘密。”

    吴韶瀛边说边用轻蔑的眼神看了看冯博昊。

    “带上你的眼镜吧,冯博士。虽然有它没它,你都跟瞎子没什么分别。”

    冯博昊一愣。他似乎瞬间想起了什么。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连退了两步,一把抓住苏砺文的手臂才站定身形。

    他身如筛糠,脸色煞白。

    “是你……你……”

    他紧抓着苏砺文的手臂,眼睛里满是惊恐。

    “砺文,她在船上,她是船上的那个医生!”

    苏砺文扶住冯博昊。他大概明白了冯博昊的意思。

    “袭击我的黑衣蒙面人就是你?赵成模是你杀的?还有岳五爷的保镖?”

    他厉声喝问道。

    “你猜的没错。”吴韶瀛冷笑了一声,“他们的运气都不太好。”

    “那船上的怪物……”

    “从尊者那里得来的一颗小石蛹正巧孵化了。你们运气很好。”

    吴韶瀛狞笑着道。

    “那周敬生的死,还有董剑成身份败露……”

    苏砺文已经猜到了答案,却仍不免想从吴韶瀛口中听到答案。

    吴韶瀛仰天长笑。

    “周敬生不过是一颗棋子。我原以为封经板在你身上。至于董剑成,”吴韶瀛哼了一声,“没有他,我又怎么混入你们的队伍,来到这秘密的面前?”

    “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冯博昊终于镇定了下来。他直起身来,眼神迷惑地看着吴韶瀛。

    “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看着父母死在在自己眼前,之后二十年的人生都被当做一件工具,时时刻刻都被死亡威胁着的话,相信我,冯博士,你就不会问为什么了。”

    吴韶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那泪光一闪即没,她又狠狠勒紧身前郑碧君的脖颈。

    “五年了。从五年前在那个男人的身下得知这个秘密起,我就一直在等待今天。这五年来,我为了躲避追踪受尽了苦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了。”

    “韶瀛,到底是谁在威胁你,追踪你?”

    一直没说话的程曦霖轻声问。

    “那和你们没关系,哈哈,他不会猜到这些年我居然就藏在他好兄弟的身边。”

    吴韶瀛有些得意地笑了。

    “好了!”吴韶瀛退后了一步,她背后就是悬空的经变图案,她与终极也只有一步之遥。而满天神佛后面,那颗碧蓝色的巨大水球,如同一只冷酷的蓝色眼睛,无声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

    “你们放心。我不会伤害郑碧君的。我穿过那条通道,就会放了她。”

    “你休想!”苏砺文心中怒火熊熊,“无论那是个什么世界,无论那个世界里有什么,你都没有资格去见识。没有人能够在伤害了这么多人之后不受惩罚!你要为你做的事付出代价!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规矩!”

    苏砺文举起自己手里的枪。他自信可以一枪击中吴韶瀛却不伤到郑碧君,可是他却忘了,自己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吴韶瀛的枪响了。

    苏砺文捂着自己的手臂,鲜血从指缝之间汩汩而出。

    “砺文!”

    程曦霖从身后扶住了苏砺文。她顾不上责备苏砺文的冲动,急忙从口袋里里掏出手帕,给苏砺文止血。

    “你们都退后!”

    吴韶瀛歇斯底里的叫着。苏砺文冒失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她,她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紧勒住郑碧君的咽喉。郑碧君被她勒的有些喘不上气来,脸色越来越白。

    “轰隆!”

    洞穴的顶端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碎石和灰土簌簌而下。整个洞穴都震颤了起来。程曦霖脚下一歪,扑到在地上。

    “轰隆!轰隆!”

    又是两声巨响。

    “坏啦!这恶女人坏事做绝,怕是天打雷劈了!这洞要塌!”

    王头儿望着洞顶惊呼道。一块巨大的岩石从他头顶正上方落了下来。他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险险躲开了那块巨石。

    “你们快走!你们别管我了,不然来不及了!”

    郑碧君见众人依然僵持着,突然大声喊。

    吴韶瀛丝毫不在意洞顶砸下的石块,她拖住郑碧君挡在自己身前,一步退过了经变划下的界限。她一回身就可以触到那水球了。

    “韶瀛!太危险了!你快过来……”

    冯博昊大声冲吴韶瀛喊道,他喊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他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吴韶瀛,任凭碎石和灰土掉落在他头上。

    冯博昊甩了甩头,声音低沉了下去,眼神也变得暗淡。

    “吴韶瀛,你放了碧君吧。我们让你走。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你,也许倒是件好事了。”

    接连几声巨响响起,洞穴里鼓荡着轰鸣的回音,所有人都感到了脚下大地的振动,洞顶的碎石也越落越多。

    “吴韶瀛!你放了郑碧君!我们走!”伽哈恩也冲吴韶瀛高声喊道,“你放了郑碧君,所有的事,一笔勾销!”

    “好!你们退后!我进了那个世界就放了她!”

    吴韶瀛喊道。

    “来不及了!那蛇道要塌了!娘的!你快放人!”

    王头儿两只手抱着头,他站在蛇道旁,回头看了看正在不断崩坏的石壁,哭丧着脸厉声吼道。

    “放开她,你们就会攻击我!你们都嫉妒我可以见识那个世界的真相!”

    吴韶瀛的眼神愈发恶毒凶狠。她死死扣住郑碧君,把她挡在自己身前,然后转头想确认一下与水球之间的距离。

    一块巨大的石块掉落下来,正砸在吴韶瀛的头上,吴韶瀛身子一偏,向那水球跌了过去。

    那水球似乎有吸力一般,吴韶瀛刚一碰到水球,整个人就悬空飘起,直向水球中心那团浓雾坠去。而那块砸倒吴韶瀛的石块却像是被无形的气浪弹开,落在了水球之外。

    “碧君!”

    程曦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飞身跃起,一把抓向郑碧君。

    郑碧君被失去意识的吴韶瀛死死拉住,竟随着吴韶瀛一起向水球跌去。程曦霖一下抓空,只抓住了吴韶瀛手中那根胫骨号筒。等她扔掉号筒再去抓郑碧君的手时,郑碧君半个身子已经跌进了水球中。

    已经看不见吴韶瀛了。只有郑碧君,她的下身被水球没过,剩下上半个身子,还在“此岸”的世界里。

    “碧君!碧君!”

    程曦霖不顾身周落下的碎石,死命抓住郑碧君的手。

    水球的引力极大,单凭程曦霖根本无法拉住郑碧君,冯博昊和伽哈恩刚想上前帮忙,一大块岩石轰隆一声落在两人面前,要不是王头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们,那块岩石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程曦霖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扯着她,她慢慢地随着郑碧君一起向前滑去。她看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穿过虚空中的经变图案,然后是手臂,然后是肩膀。她离那蔚蓝色的水球越来越近了。她并不害怕面前的水球,那一片越来越强烈的湛蓝,让她觉得温暖而又熟悉。她甚至有些好奇,好奇自己此刻的平静究竟源自何处?好奇水球中那一团漂浮的浓雾后面,到底是什么?

    “姐姐!我不想!我不想……”

    郑碧君的哭喊声把程曦霖的意识拉回到了现实里。水球慢慢没过了郑碧君的腰和胸口,郑碧君正慢慢地向水球深处陷下去。

    程曦霖咬紧牙,用全身的力量和全部的意志与水球对抗着,也与她内心越来越强列的渴望对抗着。

    无论她多么想去探索那个世界,她都不能允许自己伤害到任何人。她理解郑碧君,甚至也能理解冯博昊。渴望总是有边界的,渴望的边界也因人而异。这没有什么错。

    何况,这个世界里有那么多让人无法舍弃的东西。

    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传来,正在和她一起努力去对抗水球的吸引。

    她并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苏砺文。

    苏砺文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死死地环住程曦霖的腰。

    “你们先走!”他大声地冲冯博昊和伽哈恩喊道,“你们先走,别管我们!”

    大片大片的碎石雨点般砸落下来,苏砺文顾不得许多,他把自己的头压在程曦霖的头上。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甜蜜。

    还没等苏砺文体味明白那种感觉,他的背上突然一紧,他猛回头,伽哈恩和王头儿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怕你们不认识路!”

    伽哈恩还是笑着,他向前一步握住了郑碧君的手。而冯博昊早已先伽哈恩一步抓住了郑碧君的手。

    几个人的力量终于能够抵消水球的吸引。郑碧君缓慢的,一点一点地从水球里升了出来。她也赶忙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伽哈恩的手臂。

    “再用力呀!快成了!”

    王头儿在众人最后,死抱着苏砺文用力向后拖拉。他见郑碧君快要从水球里出来了,便用尽吃奶的力气,咬着牙高喊了一声。

    话音未落,一块石头连头带肩正砸在他身上。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力量猛地一减,郑碧君倏地一下又向水球里陷去。

    “王头儿!”

    郑碧君看见王头儿跌倒,眼泪一下子便夺眶而出。

    她看着一旁拼尽全力而面容扭曲的同伴,一瞬间,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别多想!”程曦霖心猛地一沉,她冲着郑碧君高喊道,“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救你出来!”

    郑碧君却像并没有听见程曦霖的的话,她抬起头,看着洞顶不断掉落的石块。

    “姐姐,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

    郑碧君望向程曦霖,望向她身后的同伴。她的眼中还有泪水,脸上却是平静的笑容。

    “你不要……”

    伽哈恩也发觉郑碧君不对劲,他刚要安慰郑碧君,却见郑碧君松开了抓住他的那只手。

    没等他反应过来,郑碧君已经用那只手解开了另一手上手套的搭扣。

    “不要!”程曦霖只觉手里一空,她的力量,伽哈恩的力量,冯博昊和苏砺文的力量都猛然失去了抗衡的对手,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力量猛然掀翻在地。

    程曦霖挣扎着站了起来。

    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握着郑碧君的手套,眼睁睁看着郑碧君微笑着向“彼岸”落去。

    “快走!”

    伽哈恩最先反应过来,他回身抱起昏迷不醒的王头儿,高喊了一声便向“蛇道”的方向跑去。

    “走!走!走!”冯博昊一只手抓起地上的胫骨号筒,另一手和苏砺文一起拉起程曦霖,也向后疾奔。

    几人刚冲进蛇道,就听见背后哗啦啦一阵巨响,巨大的烟尘从背后直冲进蛇道里。

    洞顶终于塌了。

    所有人根本也顾不上回头观望,他们沿着“蛇道”,在雨点般砸落下来的碎石中一路狂奔,终于在蛇道也垮塌之前跑了出来。

    冯博昊长出了一口气。

    “卧倒!”

    伽哈恩突然高喊了一声,没等冯博昊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被伽哈恩一把拉倒在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离众人不到5、6米处响起,爆炸激起的碎石和土屑一下子就把众人压没了。

    “咳,咳,咋了?过年了?”

    昏迷的王头儿竟被爆炸声激醒了。他咳嗽了两声坐了起来,这才抱着脑袋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你们看!”

    冯博昊突然指着山下叫道。

    天色已经微微透亮,远处的地平线上有几个光点一闪即没。黎明前的黑暗把那几个光点衬托得无比清晰。

    “快卧倒!”

    伽哈恩来不及多解释,他耳听着一阵呼啸声转瞬即至,连忙喊。

    几个人慌忙趴下。

    又是几声“轰隆”巨响,山下火光闪烁,几道烟尘骤然升起。

    众人这才明白,是有人在向这里开炮。

    “那……那不是仲寿年的人马吗?”

    苏砺文抱着受伤的手臂向山下望去,山脚下有百来个身穿灰色军衣的人牵着战马来回奔忙,似乎是在准备战斗。

    炮弹破空的呼啸声又一次响起,几个人不必伽哈恩吩咐,急忙又卧倒。

    轰隆、轰隆连续几声巨响,众人头顶上的山石噼里啪啦滚落下来,山脚下也腾起一片烟尘。

    “这是什么瞄准!”

    见着弹点如此散乱,伽哈恩不由大皱眉头。他话音刚落,脸色突然一变。

    “坏了!”

    伽哈恩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噌地蹿了起来,两步来到石台边沿。

    “不要进攻!是陷阱!”

    他高喊着,手脚并用沿着山石向山下爬去。

    几个人不明就里,也跟着下去。众人刚到山腰,就听山脚下响起一阵呐喊声。众人停了下来,向声音响起的地方望去。

    马刀寒光闪烁,战马四蹄扬尘。仲寿年的骑兵向着炮弹飞来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完了。”

    伽哈恩面如死灰。他望着那些骑兵如疾风一般扫荡而去的背影,只念叨了两个字便不言语了。

    地平线上数十个光点依次闪过。一瞬间,冲锋的马队中便炸起一阵烟尘。

    这一阵烟尘还未消散,又一阵烟尘平地再起。

    轰鸣声在天边响起,像无数声闷雷席卷而来。

    彪悍的骑兵队伍被这雷声和烟尘裹住,看不见了。

    “仲寿年呢!他人在哪?”

    伽哈恩第一个下到山脚,他一把抓住闻声跑过来的士兵,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高声咆哮着。

    那士兵被伽哈恩的气势吓住了,哆嗦着抬手向一处临时战壕里指了指。

    伽哈恩扔下那个士兵冲了过去。

    仲寿年坐在战壕里的一块石头上,额头和手臂都缠着绷带。他放下手里的望远镜,茫然地看着向自己冲过来的伽哈恩。

    伽哈恩抬手“啪”地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仲寿年的脸上。

    “你他妈混蛋!愚蠢!你以为现在还是大清国吗?你以为你的对手还是扛着烟枪的兵痞土匪吗?你也不去看看这世界变化成什么样子了!你以为靠着勇武靠着马快就能战胜正规军的重武器?你这是在杀人!杀自己人!”

    仲寿年呆呆地望着伽哈恩。他突然一把推开伽哈恩,哈哈大笑起来。

    “你……”仲寿年的笑声彻底激怒了伽哈恩,他向仲寿年猛扑过去,却被仲寿年身边一个年老的士兵一把抱住了。

    仲寿年笑声中突然透出阵阵悲音,他抬头仰望着天空,两道热泪滚滚而下。

    那个老兵死死抱住伽哈恩,他似乎也不忍再看仲寿年,一横身挡在仲寿年身前,冲着伽哈恩高喊了一声“当家的!”

    话音刚落,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闭嘴!我早不是你们当家的了!”

    伽哈恩怒吼道。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的老兵,一点点平静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

    他问道。

    “有人突然袭击,之后你们就失去了踪影。弟兄们忙着找你们,没曾想又遭了国民军的攻击。他们最少有两个营的兵力。弟兄们死伤无数,退到这里,又被他们的炮火压住,在这山脚下动弹不得……”

    “为什么不撤退?”

    伽哈恩吼道。

    那老兵回头看了一眼仲寿年,不言语了。

    仲寿年仰头看着天空。硝烟弥漫中,还能隐约看见那一轮早已退去了血红色光辉的圆月正在向天边坠去。

    他咿咿呀呀地哼起了一只曲子。

    “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悲音袅绕,闻者动容。

    仲寿年突然收声。他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呼出一口气,才低声道:“兄弟,这就是你在欧洲见识到的东西吗?”

    “这是小儿科。他们的重炮太少,这才故意乱射想把你们诱出战壕,引诱你们冲锋。欧战的时候,火炮是以每小时多少万发,或者单炮火力覆盖多少平方公里作为计量单位的。任何一方,一个标准配备的炮兵营一次齐射,就能把你们连这简陋的工事全部炸飞。”

    伽哈恩沉声道。

    仲寿年点了点头。

    “我一直觉得自己在这大漠上也算一号英雄人物,结果却只是井底之蛙。”他惨然一笑,“最可笑的,是我竟然还以为自己才是顺应时代的那个人。”

    “先别说那么多了,”苏砺文看了一眼出洞之后一言不发的程曦霖,道,“趁着他们还没进攻,我们先撤离这里吧。”

    “撤?怎么撤?”仲寿年干笑了两声,他看了看自己身边仅余的三、五个卫兵,眼神里透出一丝悲凉。“所有的马都用来冲锋了,没有马,我们怎么撤?”

    苏砺文抬头看了看伽哈恩。伽哈恩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

    伽哈恩边说边抬手一指,苏砺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排成一长列散兵线的国民军士兵,正慢慢围了上来。

    “真是巧啊,又见面了。”

    士兵背后有两人骑在马上,其中一人似乎远远就认出了众人,在马上朗声大笑。

    苏砺文和伽哈恩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杀意弥漫。

    那个人是孙逸农!

    而他旁边的人,众人也不陌生,竟是在平凉见过的杨营长。

    “几位怎么和仲匪搅在一块了?”

    杨营长看见苏砺文等人也是一愣,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孙逸农,转过头来,脸上恍然大悟,道,“莫不是也为了那笔李世民留下的宝藏?”

    孙逸农高声道:“仲寿年!你想不到我福大命大吧,居然在那大漠深处遇到了杨营长……哦。是杨团长了!哈哈。”

    他边说边仰头高声笑着。

    “岳五爷和刘司令俱是神机妙算的人物,他们想要这笔财富,旁人就不要枉费心机了。说吧,财宝在哪里?”

    苏砺文一听孙逸农的话,便心中明白,看来岳五爷到底是用一个“财”字,说动了刘司令。

    仲寿年像是没看见围上来的国民军,他把马刀支在地上,斜着身子看着伽哈恩。

    “找着了?”

    他问。

    “嗯。”

    伽哈恩点了点头。

    “桑吉焘的安排?”

    仲寿年又问。

    “不。”

    伽哈恩看了看抓着郑碧君的手套沉默不语的程曦霖。

    “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

    仲寿年随着伽哈恩的目光往伽哈恩身后看了看,发觉有两个人已经不在队伍之中了,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回过头来,望着几个国民军士兵越逼越近的枪口。

    他自言自语道:“没错,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

    “诸位,事已至此,还是合作吧。说实话,若不是部队粮饷欠乏,刘司令也断不会动这偷坟……考古挖掘的念头。诸位说出财宝所在,好歹也算为国民革命立了一功,我也好有立场替几位跟刘司令求求情。”

    杨团长扬声道。

    “杨团长,莫要再费唇舌了。这几位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物。”

    一旁的孙逸农呵呵笑着,他掏出枪,枪口扫动了几下,最后指在了程曦霖的身上。

    “你干什么!”

    苏砺文闪身挡在程曦霖与孙逸农的枪口之间。

    “三位美女如今只剩一人,你这保镖不怎么称职啊。我数到五,你们不说出财宝下落的话……”

    孙逸农嘿嘿冷笑了两声。

    “一!”

    “二!”

    “三!”

    ……

    一旁的杨团长似乎心有不忍,他张了张嘴,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四!”

    “等一下!”冯博昊喊道,“你要的东西不是什么财宝!不过是什么也不重要了!”

    他边说边抬手回身向落架山一指,道:“你们的炮火早把一切都压在山下了!”

    杨团长脸上变色。

    “这……”

    他望了望不远处弹痕累累的山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哼!”孙逸农脸上阴鸷的神情瞬间大盛。

    他狠狠地道:“又跟我玩把戏……”

    话音未落,他便扣动了手里的扳机。

    枪声在沙海上回荡了许久。几只刚刚落下的鸟儿又被惊起,向着苍穹用力飞去。

    苏砺文觉得胸口一凉,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眼睑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模糊。视域里的一切都成了血红色。

    有个人突然闯了他的视域。

    那人溅满鲜血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悲伤。

    是程曦霖。

    苏砺文闭上了眼睛。

    坏了。

    他心道。

    血竟然溅到曦霖脸上了。这可真是糟糕透了。

    这是苏砺文在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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