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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未曾来过

    花朝影视大学的毕业季大多在五月末,六月伊始。届时,校园内会举办欢送会,为即将离校步入社会的毕业生送上最诚挚的祝福。花朝影视学院,是当地培养表演等相关艺术人才的摇篮,济济人才辈出,其中不乏诸多在业界能叫得出名字的名人,据说他们选的都是花影表演系,演技纯熟自然,深受观众喜爱。

    今年轮到诺凌毕业。这毕业典礼,他每年都会去礼堂参加。前一年真的是为了送别,陪伴他不到一年的学长那时已经大四了,他说毕业后有许多事要做,以后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他拎着诺凌去了趟酒吧,那是诺凌第一次进娱乐场所,大厅内的紫色灯光照得他晃眼,学长之后失态对他说的话则比这刺眼的灯光更要恐怖,每一句说出的话都像一道激光,照在诺凌心上的光,又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在他心里磨。

    那晚洛明城是笑着的,诺凌也是,今天,毕竟是后一辈为前一辈举行的送别日,挂在校门上的红底布条上还印着粗大鲜明的白字,上面说,奋斗青春不负韶光,毕业不是重点而是新的起点。

    让我们,笑着说再见。

    学校这么要求的,两人得照做是不是。虽然那晚心底五味杂陈,虽然诺凌所忧心的,并不是学长毕业这件事本身,而是另有其他。不过看学长醉得可怜,诺凌只得收住思绪,不再胡思乱想,他说什么我自己听着就是了,今晚把学长带出酒吧,还得给他找好宾馆然后去药店买解酒药,但愿那是还有药房开门。

    又过了三年,一千多天短暂如弹指挥间,穿得比平时正式了些,诺凌装模装样抬手捋平衣角上的褶皱,步入学校会堂,参加了属于自己的毕业典礼。

    欢送会结束后,诺凌便收拾好行李只留一床被子与明天穿的衣物,他早早爬到床上,黑夜里握着手机,紧张忐忑地过起他身为大学生的最后一夜。第二天他打算住酒店,先在花朝城区待几天,或者干脆租个房子在郊区常驻。回家对诺凌的吸引力为零,刚刚毕业的他,看着外面的世界,感觉满世界都是机遇。在花影,不少学生选择提前被剧组招走,边学边实践,这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且在诺凌身边,确实有同学这么做,但诺凌没这么选择,他想踏实上完花影表演系四年的课程。从小便读过《演员的自我修养》的他,这本书甚至快被他翻烂了,坚定且执着地相信着,只要他基础功夫练到家,所有剧组都会争着抢他,哪怕是跑个龙套,他也愿意。因为有好多大演员,他们成名之前都有演过不起眼的龙套角色。他学表演,专攻的还是话剧,又有好多大演员,他们是话剧演员出身。总之,无论如何,诺凌都决定留在花朝试一试,即使最后面临的是血淋淋的失败,他也不会后悔。因为,表演是他所爱,除了表演,他一无所有。

    在校的最后一夜,诺凌再次失眠了。他抱着手机,盯着屏幕,睡不着。空间里同班同学庆祝毕业拍的照片布满屏幕,诺凌欣然看着照片,上面甚至还有他的脸,一个一个地为他们点了赞,点着点着,他还发现何墨罕见地发了条动态。说说字数不多,言简意赅,大体意思是,他毕业了,接下来他将去四季一中教书,从今以后,他就是一名正式的编内教师。

    何墨曾经对诺凌说过,他之所以下定决心选师范,是因为这份工作相对稳定,再加上些许责任感,综合起来考虑,才选的这份职业。想必今晚何墨比平时开心,那我就在心底暗暗祝他工作顺利吧。

    诺凌仰面拿着手机,一条一条消息翻看着。

    他闭上眼,又刻意地睁开,频率与呼吸同步。

    手机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荧光,就如同夏夜里,拖着巨大灯泡的萤火虫。那是黑夜中温和明亮的一缕光,照亮的,想必是未来属于我的生涯之路。

    即便一生碌碌无为也罢,只要能留在表演这个行业,最好能站在舞台上,剧组的那些人,你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再次合上眼,眼前浮现出的不是黑暗而是好大一个剧场。坐下空无一人,冷清得很,舞台上,却站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那人身穿一袭华丽的戏服,打气响指从手中变出一只萤火虫。微弱的光在剧院荡漾着。

    诺凌感觉自己变小了,身心状态回到小时候。他坐在离演员最近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说着拗口台词的演员先生,就像在看未来的自己。演员笑,他跟着笑,笑得满面春光;演员落泪,他也跟着悲伤,哭得幽怨哀愁,充满思慕。儿时的记忆与此刻重合,所做的每一个动作,在诺凌眼中,都是临考前的练习。醒来后是现实的世界,现在的他,是即将上考场,抱着书本背诵的考生。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按着预先想好的,睁开眼,诺凌起了个赶早。

    他找了家酒店,付了三天租金,准备迎接属于他的花朝求职旅。

    刚离开学校的这几天,一切都很新鲜。花影校址远离市中心,虽然诺凌曾经多次来过这里,可真正意义上独自一人住在市中心,还是第一次。他于清晨八点抵达酒店,付好租金后,不急不忙地哼着歌,乘着电梯到十三楼,收拾起行李。他打算,在这儿常住一段时间。安排妥当后,诺凌点开他的支付宝,滑动手指,点进余额界面。

    身上还有三千块钱,那是父母发给他的生活费,还是上个月的。诺凌本人开销不算大,一个月的生活费,他甚至需要多半个月才能花完。诺凌坐在床沿,身子向后一倾躺在酒店的单人床上。酒店的床,很软,像云朵,被子触摸在脸上也轻柔。原本支付宝里有三千五,他将那五百块支出去给了酒店,毕业后的第一天,他实在不想动,却依然干劲满满,想着以后有的是时间,未来有的是机会,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第一天的夜里,诺凌出了趟门,来庆祝他毕业后在外度过的首个夜晚。他换了身宽松的棉质深蓝短袖,刻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显眼,与夜色融为一体。双手交握,搭在背后,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感觉无比轻盈。浸润在夜色中,诺凌忽然感觉,自己现在似乎不在街道上,而是置身于云端。

    遥远的云端。

    广阔的天空。

    广阔、宏伟、无边无际。他边走步,边噙着这几个词,嘴里呢喃出各式各样的语调,与各式各样他在花影背诵过的台词。路边不乏形色憔悴之人,他们脸上蒙着阴郁,阴沉的脸走在阴沉的天,城市接受一切,但城市,也无情地排斥着所有不美好;是光明的集聚地,也是阴暗的臭水沟。

    这一天,诺凌并没有像计划好的那样去四处奔波找剧组征求试镜机会。还是那句话,时间长着呢,第二天再认真起来也不迟。

    他回到酒店,洗漱好后躺在单人床上。不出半小时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手机的呼吸灯于黑暗中闪烁,一下一下的,发出荧荧的光。

    诺凌将自己步入业内的求职过程比喻成一段旅程,在他面前铺着的,是诺凌期待已久的远大前程。光明就在前方,只要肯努力,总有剧组会看上他。话剧团诺凌也有考虑,但他想先在同学们都在打拼的影视行业试探一把,假若他真的被选上了,未来说不准能多出一位影视明星。大家都是明日之星。

    他将酒店的租金延长到半个月,那是他毕业的第十五天。显然,他的旅程进行得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顺利,路上开始蜿蜒出尖锐的荆棘,诺凌不小心被尖刺弄破了手——今天去试镜,他一不小心,摔倒在场地上,那场地还是沙地,挤在群演中的诺凌没有跟好步伐,一个踉跄摔了下去。挣扎中,他用手腕抵着粗糙的沙,却还是没使上力气,直直地向前滑倒,手腕也被擦伤了。这次的试镜,当然以失败告终,前面的三十几次,结果都大同小异。

    因为试镜受伤的经历还是第一次。以后,说不准有更多。诺凌低下头,站在药房门口,低下头,对着左手手腕上难看的伤痕,垂眸凝视着,不自主地叹出气。

    他去药店买了点碘伏与酒精,思索着要不要再备个医药箱。

    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卡里的钱还供他撑半个月。诺凌的银行卡里,还剩下一千块钱。然而这个月还有十五天,再去掉必须要交的租金,仅供诺凌随意支配的资金其实并不多。他坐在书桌前拿出张干净的草纸,又用了酒店提供的铅笔,就坐在那儿算了一遍又一遍。纸上列满相同的竖式,密密麻麻,煞是可怕。诺凌像个考场上奋力挣扎的学生,面对奇怪到离谱的数字心生疑惑,于是钉死在题目上,坚持且执拗地对着错误的结果做无谓的演算,但诺凌算出来的,却是官方给出的正确答案。

    但他不相信,为什么这几天他什么也没干,卡里的钱就像流水一般刷得飞走了。

    唯一一次破财还是今天去药店,买消毒用品。

    消毒,消毒...

    我受伤了。我真的受伤了。

    他放下笔,右手就这么轻轻搭在木质桌子的边缘。

    逐渐摊开左手,腕部裸露的伤口猝然显现在他眼前。擦破的旧皮一簇簇地生长在他的手腕上,有如三月初生的嫩绿草丛。他叹息着,心想,最后半个月,熬完就过去了。

    下个月不一定会有生活费。毕业当晚,诺凌还与他的家人打了通电话,说很快他就会找到工作,家里人就不用担心他,也不用为他提供生活费了。七天后,他意识到找工作是长久之计,不能急于求成,但当时资金还够,那晚他的母亲特意关心了下儿子,问他最近进展如何,电话那头诺凌说,一切正常,我好着呢。挂掉电话,诺凌低下脑袋,淡淡地看向桌子上泡好的面,说,真的挺好的。

    接下来半个月怎么办?是继续去试镜,还是让自己生活更艰苦一点,再去附近的店家打份工?除去房租钱,诺凌身上只剩五百块了。半个月凭五百块过活,平均下来的日开销是三十元,每天省着点过勉强凑合,饿不死就行。

    在剧组试镜的这几天,诺凌见到了许多与自己经历相似的毕业生。他们大多出身平平,怀揣着梦想与热血来到花朝这片热土,最后成为被太阳烤焦的死苗,奄奄一息趴在土地上,根还在花朝,生也不是死也不能。诺凌只来了半个月,有些前辈便管他叫新人。他们比诺凌进入业界的时间早,却仍然处处碰壁,至少在诺凌前往剧组试镜之前,在隔壁剧组,他总能看到几个落寞的身影。紧接着,他也被刷掉,跟着前辈一起落寞。

    有一次试镜,好不容易花了些功夫,诺凌终于挤进了流程的后半场,结果惨遭落选。导演给他的理由是,他身上缺少吸引人的潜质。后来,等诺凌正式在星葵就任后,他才知道原来另一位竞选者家里有产业。明白了,钱就是最吸引人的潜质。有钱能使磨推鬼,而不是鬼推磨。

    左右权衡后,诺凌选择抛弃掉后者这个比较累人的想法。他不去打工了,他打算按着目前的方式继续坚持下去,半个月后如果还没接到合适的戏,再考虑打工。他又将预算掐去五分之一,留给下个月——被刷下来的几率显然比被选中要高,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算完资金,诺凌活动两下手腕,慢悠悠地转着两侧腕部,他突然想起来左手有伤,不能大幅度活动,这擦破的皮还没开始愈合,又因他的疏忽整体撕裂几分。好痛,诺凌咬着牙嘶了声,转头走向洗漱间,用右手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抬起头,水珠挂在他的头发上,滴滴的水落在水盆里,正巧水龙头也没拧紧,两处水声便默契地协同演奏起来,弹出滴答滴答的乐曲。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诺凌竟觉得陌生。他仍和平时一样,留着短短的头发,长着标志性的红色眼睛,但他不敢仔细看镜子里自己的眼,他的眼白上布着血丝,原本好看的红眼睛在这时竟变得可怕起来,他赶忙将双眼闭上,再用右手遮住心灵的窗户,凭着直觉走到床边,然后,倒下去。

    随后他关上灯,于黑夜中睁开眼。

    手机被诺凌压在掌心下,诺凌挪开右手,眨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熄屏的手机。

    顶端的呼吸灯一闪一闪,好似夏夜里,抱着灯泡飞行在草丛中的萤火虫。

    这就是光芒吗?黑夜里,哪怕是最微弱的光,照进渴求它的人心中,也是温暖的。

    诺凌之所以选择再坚持半个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信念。离开花影的前一天他还在脑中绘制蓝图,同时他暗暗告诫自己,他可一定要被选上,因为除了表演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抛弃了之前的全部。高二那年选专业,诺凌毅然决然走上表演的道路,不顾周围人的反对。班里的同学总是拿此事调侃,说以后咱们班要出一位大演员了,到时候记得给我们签名。可他们说出来的话,明显是在挖苦自己。诺凌笑着应允了,然后板着脸去上专业课,再板着脸回到家,那段日子,诺凌自认为过得快乐。痛并快乐着。

    结果走到现在落到这般田地,是不是该,稍微后悔一下?

    不后悔,不能后悔了。但也不会让自己感到后悔的。

    诺凌摇摇头,合上眼,准备迎接他在外漂泊的第十六天。

    在那之后又过了半个月,期间诺凌接到一通电话,何墨打给他的。电话里何墨说他将来要在四季镇定居,最后的任教地点也确定下来了,确实就在一中。

    诺凌嗯嗯地回应着友人的电话,一时间心情明媚了片刻。挂掉电话,他猛地垂下手,侧目望向没吃完的馒头,拉长嘴角,扯出一声冷笑。

    “这钱,还真留到下个月了。”

    “算了,看看今天去哪里找工作,人总不能被饿死。”

    但诺凌没找到工作。六月的最后一天,他什么也没做。

    风和日丽的白天里,他走在街上,第一次觉得世界对于他来说是多余的。

    喧闹悠闲的夜晚中,诺凌仍然在街上,抬头,他看着高高悬起的路灯。

    那光芒,何等明亮的光芒啊,照映在诺凌清澈的眼眸中。

    他望着那灯光,咧开嘴笑了笑,回到酒店却抱着被子哭了起来。

    因为那光太温柔,像极了,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

    而那些光源,根本就不是萤火虫。它们是路灯,是手机,是非自然的发光体。

    其实萤火虫从未来过,黑暗的路上始终只有一人苦撑。

    诺凌掏出手机,他打算死马当活马医。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一个许久未联系的人的电话。

    拜托了,请你听听我说的话。

    发着亮的手机,屏幕那边的人,你是我的萤火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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