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

    云家清音阁。

    清音阁床榻上的女子,林子衿是知道的。她是医修世家云家的夫人。

    那时,她还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妙手宗外门弟子,托了云上仙尊的亲传弟子云霓的福,得以窥见那名夫人的尊容。

    她的气质很优雅,举手投足间都是端庄。当她望向云霓时,眉目间都是慈祥与疼爱。她抚摸云霓的头顶,总是轻柔的。捧在手心怕化,含在嘴里怕融。

    林子衿像一个偷窥者,躲在角落里,偷看别人的幸福。少女贪婪的想,如果那是她的母亲,该多好啊。

    而云霓是云家最受宠的幺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头上还有个哥哥,在本家学着处理云家的事务,对妹妹也是百依百顺。

    云夫人原是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符剑双修的天才,年轻时也有几分傲骨,也是敢剑指天道,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女龙傲天。可遇到云家主后甘愿为他打理后宅,为爱相夫教子,修真界里至今不少人调侃着这段佳话。

    这个时空。

    清音阁里眼前的云夫人正在生产,林子衿的意识被迫进入襁褓的婴孩里。

    她刚出生,就被产婆裹挟着带出。临走前,她对云夫人说,

    “恭喜夫人产下一女。”

    林子衿圆圆的小眼,瞪的直直的。那不是还有一个吗?为什么是一女,明明是两女。她粉嫩的小拳头,不自觉攥紧。

    产婆将她偷偷带出,来到一池荷花前,林子衿还没来得及疑惑,就听到产婆和那男人的对话,

    “家主,夫人生了两个姑娘,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这是大小姐。”

    “家主,有一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虎毒不食子,何必如此呢?”

    这产婆还算是有些良心,替她劝告一句。云家主恍若未闻,直道,

    “这事你最好给我烂在肚子里,否则...”

    云家主能坐上家主位,也是有些手段的。加上他身为家主的威压,让产婆瞬间软了腿,连忙应是。

    林子衿就被产婆裹挟着,偷偷摸摸的出了云家。在她离去的不远时,听到云家主喃喃道,“凤凰只一,双生凤凰,亦真亦假。若生妄念,生灵涂炭。”

    他的想法很简单,凤凰只一,若只是双生,不生妄念,便不会生灵涂炭。所以他狠心将大女儿送走,只留一个小女儿,这样便不会轻易心生妄念,自然也不会家宅不宁。

    他很爱云夫人,舍不得家散。

    云家是一个大泥潭,与云家人眼里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得失。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深渊里,好不容易遇到他的救赎,就像溺水濒死的人抓到一根浮木,不肯松手。

    在他灰暗的世界里,她是那样的有颜色。娶到她那日,他终于得到他的光,她还会和他生儿育女。这种来之不易的幸福,他不允许有任何人破坏。

    哪怕是亲生骨肉,也得死!

    而对他苦心经营的家,没有任何威胁的人,又是他们的骨肉,那就且留下宠着吧。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那就单字霓,云霓。

    林子衿被产婆丢弃在一条巷子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木,每一个人,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里是,松花巷口。

    熟悉的爷爷将她抱起,温暖宽大的怀抱,将她盖的严严实实,将寒风挡了去。从她身边经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人为她驻足,只有他,为她停留。

    他迈着年迈而又蹒跚的步伐,朝她走来。只有他一人,将她抱起,为她遮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你以后就叫林子衿吧。”

    这副似曾相识的景象,林子衿还有什么不明白。她突然感觉鼻头一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原本就皱巴巴的小脸,扭曲一团。

    她为原主林子衿感到不平,凭什么同样是云家的女儿,待遇却天差地别,身份上更是云泥之别。她受尽苦楚,云霓却高高在上,千娇万宠。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可惜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小不点的想法,自然就没有人能够回答她话。只有皲裂破皮的手,在轻轻的哄着她入睡。

    爷爷不长于口齿,而善于实际。实际的范围很广,帮邻居抬抬水,烧柴......会给她温饱,会为她着想。他想的很长远,他的照拂至他终了,依旧能够让她有荫蔽。

    终于,她也在百家饭慢慢长大,而今已亭亭玉立。过去的年岁里,她也会帮邻居家的忙,因此讨碗饭吃,会在帮邻居做事得到利益后,获得一身新衣。

    十六岁那年,因缘巧合下,她去了松花巷口居民人人向往的大宗门,妙手宗。可妙手宗的日子,也不是这么好过的。

    她在妙手宗做了两年的外门弟子,最初因为她的身份,以及炼制的灵丹成坨,受尽领事堂长老冷眼。领事堂长老将那坨灵丹放在外门弟子任务标配栏,她也日复一日的做任务,被几个外门弟子欺辱也是常事。

    即使这样,她也未曾生出一丝想要离开妙手宗的意思,离开了妙手宗,她又能去哪里呢?她不像云霓,她没有家。

    就在某一天,突然有人来找她,说云上仙尊要收她入亲传。那个人,是云霓的大师兄沈竹喧,妙手宗的亲传大弟子。

    她被沈竹喧这副彬彬有礼的举止,温润如玉的模样,骗得放松警惕。

    待她兴奋难抑的随他到妙手宗亲传的洞府,见到了躺在床榻上的少女,惨白的一张脸如同白纸,即使是虚弱成这样,也难掩她的绝色容颜,只觉弱柳扶风。

    “你师姐在抵抗妖兽入侵的时候受伤了,我要你的灵根救她。你们是同门师姐妹,你不好见死不救吧?”

    原来那就是云上仙尊,他说话的时候,眼里的关心不假辞色,紧紧的盯着床榻上的少女,关怀备至。

    沈竹喧此时也一扫温润,冷冷的看着林子衿,眼底的威胁毫不掩饰。

    二师兄高采菊拔出他身侧的佩剑,凌厉的横在她的脖颈。

    三师兄瞿秋白的手抱紧自己的古木琴,手指搭在琴弦上,以示威胁。

    林子衿的意识不屑,但身体不是她能左右的。只见林子衿痛哭流涕,跪在他们面前,声声泣涕,

    “我有五根灵根,随便抽。只要能救师姐。”

    众人都愣了,没有想到她这么干脆。立刻派人将她带下去,生怕她反悔。事实上,她要是反悔也没有用,因为她今日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她看着沈竹喧每日进进出出,起初还只是抽一条她的水灵根。后来变本加厉,又抽了两条。她渐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要抽这么多条?

    灵根被抽,痛的醍醐灌顶,林子衿觉得自己要灵魂出窍了。林子衿终于在他来第三次,问出心中所想。

    他没有回答,冷着一张脸,眼底尽是无情。可林子衿却看到自己的绝望,因为这次他将她剩余的两根灵根通通抽了出来。

    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全身。林子衿痛的蜷缩在地,她重重的喘息,眼里是悔恨的泪水,她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沈竹喧没有搭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那一双幽深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此时的他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的做着自己的事。

    林子衿心如死灰,眼神空洞的盯着荒凉的屋顶。若不是还喘着气,倒是像已经死了般。

    她被转移了,转移到一件狭小昏暗的柴房里,四周还时不时的传来老鼠觅食的声音。

    一道亮光从门外照射进来,有人推门而入。这次不止是沈竹喧,还有另外一个少年,身着云锦绸缎的高级防御法器,一看就是家中富裕的公子哥。

    林子衿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是不屑,是无力,是悔恨。

    “这就是凤凰血脉?”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如清泉在石头间缓缓流淌,又带着一丝低沉。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毫无感情的,仿佛林子衿是一个随时可遗弃的玩物。

    林子衿闻言,竟直直的笑出声来,“呵。”笑声很短暂,仿佛就只是为了笑那么一声。

    如果有人细看会发现,少女和少年的眼眸很相似,都是一双桃花眼,容易让人沉沦的眼睛。

    “云烟,真的是姨夫的命令吗?”

    沈竹喧是云霓的表哥,云夫人是沈竹喧的姨母,修真世家沈家和修真云家是姻亲关系。

    云烟的眼眸肖父,他浓密的眉毛上挑,露出几分玩味的神情道,

    “是啊,真想不到。”

    随即他对面无血色,身如枯槁的林子衿问道,“你笑什么?”

    “呵。”

    林子衿闻言又短暂的笑出声,但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云烟的目光移到她那清澈的桃花眼上,即使是空洞的,也还是好干净,干净到他心尖一颤,有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

    见她许久不回答他,他嫌弃的看她一眼,就不愿再看,只道,“疯子。”

    他说完这话,林子衿才有反应。她直直的盯着眼前这人,心底却薄凉一片。云烟感受到她的目光,抬头和她对上眼。

    自此以后,每到午夜梦回,他都忘记不了,世上有这么一双清澈的双眼。当然,这都是后话。

    林子衿很快的移开视线,清澄的桃花眼死死的盯着沈竹喧,像是无声的控诉,不解,埋怨,以及恨意。

    她没有再问出为什么这种愚蠢的问题,而意识里未来的林子衿,已经按耐不住,她想要破开这个桎梏,天道给她下了禁令限制,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看着。

    终于,沈竹喧在她复杂的目光下动手了。她的双手被绳子捆住,沈竹喧用冰凉的刀锋,划破她的纤细见骨的手腕,只轻轻一刀,就让阴森的白骨破皮而出。

    她的血流动的很少,一滴一滴的被沈竹喧接到晶莹的碗里,林子衿很平静,没有他们想象的不愤,辱骂怒号都不存在。

    她就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血流淌,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也没有喊过一声疼,就只是静静的看着。

    也是是她的目光太过于干净,让沈竹喧冷若冰霜的眼里,染上一丝愧疚,转瞬即逝。他依旧机械的动作,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失血的晕眩,令她合上眼。时间一分一分的流逝,她无力的从床榻的边缘滑落,倒在地上,彻底的合上眼。

    一切的发生都是静静的,可怜的林子衿这一生都未被亲生母亲轻柔抚摸,就离开人世。一如她当初静悄悄的来,又悄无声息的走。

    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少女的皮肤白到几近透明,毫无血色。手腕处到脖颈,都是淤青的绳痕。一袭粗糙的草席卷过她残破的遗体,她那惨败的灵魂离开肉体,在空中晃啊晃。

    她看到她草席卷着的尸体经过了清音阁,云夫人只匆匆的看那草席一眼,没有叫停,也没有为她停留一瞬,哪怕是一瞬,也没有。

    清音阁和小柴房的距离,说远不远,说短不短。但这是她和亲生母亲最近的距离。

    她细细的审视这荒唐而又短暂的一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啊?在心中想了千万遍的父母,终究是随着那卷草席,入了土,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她也不会知道,在她下葬的那一刻。云夫人突发心疾,重病不起。

    “夫人,您怎么了?”

    云夫人身边的侍女慌忙扶住晕倒的夫人。

    随着云夫人倒下,云家上下烛火通明,她身边的照顾的侍从人人自危。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云家主决计不会放过他们的。

    云夫人脸色憔悴的半倚在床榻上,看着眼前满脸关心的丈夫,她不解,明明没有发生什么事,她看着他只觉心慌,浑身发颤。心间隐隐作痛十指连心的痛,痛彻心扉。

    林子衿的灵魂跟着沈竹喧,来到云家主面前,他端着那一碗凤凰血,恭敬的站在云家主面前。就连在她面前嚣张的云烟,此时在云家主面前也是恭敬无比。

    “拿到了。”

    而云家主不关心云烟的话,只问,

    “人死了吧。”

    林子衿的灵体此时也忍不住发笑。

    死了吧?这话人不是死了吗?而是“死了吧”。质问的话,却是肯定的语气。她已经将自己完完全全的带入这个时空的林子衿,情绪牵引着。她坚信,如果她没有断气,那么她一定会被云家主亲自送上路。

    得到二人肯定的答复,他让他们拿着凤凰血,去找云霓给她换血。等二人走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道,

    “天机阁的一卦,总算破解了。”

    那人不过而立之年,说完这话,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眼底闪着精明的光。

    林子衿终其一生想不通的事情,终于在此时释然,为何天下攘攘,就她没有父母,她的父母在何处?

    她紧紧盯着那青年,这是她的父亲呀。哈,多么可笑的一件事。生人待她如宝玉,至亲弃她如敝履。

    凤凰一世,完。

    此时林子衿已经被剥离出来,她在现代社会就将情绪把握的很好,所以面上还是挺平静的。她还没缓过神,她的神识就被拉着去到另外一个时空。

    面前是一片黑漆漆的空间,伸手不见五指。

    〔凤凰,我且将你放入光年外,待到我将修真界归于正常,再将你拉回来。〕

    突然出现这一句白色的字幕,林子衿看完,场景一变,眼前就播放着她的现代社会生活,开了倍速的走马观花。

    这一切,多么可笑。

    她细细想一想,一切都想通了。

    原来她就是林子衿,原原本本的林子衿。没有什么龙傲天的话本子,她拥有上古神兽凤凰的血脉,她被奸人害死后,天道崩塌,为了唤醒凤凰,操控的这一切。

    云霓也不是本身就拥有凤凰血脉,是从她那剥夺的,就连灵根也是从她这夺走的。她历经两世,被至亲抛弃两世。第一世最终也死于至亲之手。至亲血缘,犹如流水。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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