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地心引力
其实我是没资格称对方是阴险的人。
次日下午接到安娜的电话，说下班让我在他们单位职工门等她。但让我离大门远点，她丈夫几乎认识她们单位所有的人。
我想可能她有话要说，也急于知道她昨晚的情况。店里张凡在，我骑上车就出了门。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约会，结果再次证明在爱情面前我还如几年前一样稚嫩：我早到了半个钟头——但我想这是她带来的魔力。
在些许焦虑些许甜蜜的等待中，安娜终于出现了。两人从骑车来到植物园，这里是开放式公园，不用门票。冬天的植物园虽然萧瑟，但至少是个幽静之所。我几乎叫得出这里所有花草树木的名字，包括哪些已经落叶的乔木。要知道树叶是识别树木的重要依据，以前学园艺，每周三下午专业课老师都会带我们来这里现学现考，看来我的基本功还在。
在我连续五次答出安娜指定的植物，她惊讶地看着我：“我好幸运啊，发现了一个宝藏。”
“呵呵！”我被她的话逗笑了，这给约会开了个好头。我赶快回归关心的话题：“昨晚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我说去药店买药了，所以没遇到他。你呢？”她轻描淡写，习惯性地挽上了我的右臂。
“我没碰到他。他也没去店里，可能就门外转了转。”
“他叫何洋，原来十二中的……说不定你们认识。”
“不，我读的是技校。他现在做什么？”
“在银行工作。”
“是嘛，不错喔。”确实是个好工作，隔空的他每一个优点或成功之处，仿似对我都是一次打击。我不想再聊他。
“我看你身体蛮好，哪来那么多病啊！”
“你是没看到我以前的惨样，就是刚结婚前后，感觉都被扒了几层皮！不过……最近倒是没怎么发。”她转过头来，笑着开起了我的玩笑：“不会是因为遇到了你吧？！”
冬日的斜阳洒在她的头发上，染上一层层金色的光芒。她本来雪白的脸更加通透明亮，像一幅光影极致的水彩画，楚楚动人。
“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她低头问我。
“当然。”
“那你要准备好纸巾。”
“……”
“社会的不公，从医院的产房里就注定了。有的宝宝嘴里含着金钥匙，有的宝宝则是背着十字架。”
她的开场白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陡然间觉得我正在接近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安娜。的确，这个冬日下午的植物园里，让我重新定义了安娜，也让她在我生命中的份量顿然重了起来。
“我和姐姐小时候生活很苦，妈妈是重症精神分裂患者，经常发病。爸爸在工厂干着卑微的体力活，要养活我们又要给妈妈治病，每个月底都要向邻居借钱度过。姐姐很早就独立了，她比我大三岁，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跟着她在登云桥公交车站的马路边摆摊卖茶叶蛋……虽然日子苦，但有姐姐在我就很开心，她很会照顾人。说来可笑：我印象中的所谓母爱……基本都是姐姐给的……”
她瞥了我一眼，更紧地依偎在我的身边：
“后来医院没钱再治了，妈妈就只能反锁在家里。爸爸心灰意冷，下班回来就喝酒发脾气……那时我刚小学，每天放学都会在外面野，直到天黑才回家。知道为什么吗？我怕妈妈，不敢第一个回家。她发起病来很可怕，但又很可怜，经常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爸爸回家除了喝酒根本不管我们，是姐姐挑起了这个家的大梁。每天放学买菜做饭，收拾家里，照顾妈妈和我，晚上还辅导我的功课……说辛苦这个词实在是太轻巧了。我右耳就是那时候听不到的，药物反应，链霉素？庆大霉素？我忘了。姐姐忙得管不到我，等发现已经耽误很久了。现在我也忘不了姐姐带着我在医生面前得知诊断后，她眼里的泪水……本来期待发育时会好，但到现在还是不行。
“最难忘的，是有天调皮的我放学后和同学去别的街区玩，天黑时同学都回家了，我却了迷路。天又下起大雨，我很害怕，躲在一个屋檐角落里哭泣……过了好久，我依稀听到雨声中有姐姐的呼喊声，我闻声而去，看到姐姐弱小的身影撑着雨伞，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小巷里疯狂地喊我的名字，嗓子都哑了……姐妹俩在大雨里紧紧抱在一起，伤心痛哭……我一边哭一边向她保证以后放学一定早点回家……”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内心深处的悲悯油然而生。看了一眼安娜，她的眼里也缀着泪花，很难想象她美丽外表下竟有如此的不幸与哀伤。
“直到姐姐工作后，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妈妈的病稳定了些，生活勉强可以自理了，我们家才正常一点。但好景不长，这个多难多灾的家，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泥潭里……”
两人继续在黄昏的美景里散步，偶尔有其他游客经过身边，我想他们一定猜不透看似令人羡慕又浪漫一对人儿的话题会是如此凄惨悲凉。
“人生有两个无底的深渊，这辈子千万不能碰：毒品和赌博。”
我眉头一蹙，心又揪了起来。担心她还会说出什么更为可怖的事来。
“我从小学习就不错，一心想着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困苦的命运。但高三关键时刻家里已是外债高筑，让我只能跟姐姐一样尽快工作赚钱——是爸爸赌博的恶习，再一次毁了这个本已破碎的家。毫不夸张地说，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他了。他为躲债经常不回家，凶神恶煞的讨债人闯进家里，把能拿的拿了，能摔的都摔了。那时我已女大十八变，人人都说我漂亮，他们就威胁要把我卖给人贩子。我每晚以泪洗面，睡不着觉。而妈妈的病又复发了……我没见过地狱，但我可以想象那里的样子。
“我们班主任很喜欢我，一直把我当做班里的骄傲。得知我有放弃高考的打算，她前来家访，看到我们家的状况也很难过，说要帮助我们，但我拒绝了……因为这没法帮，那时候大家经济条件都不太好，加上爸爸强烈反对我去高考，只希望我尽快找工作，我想这既然是自己的命，那我就去面对吧。
“我放弃了高考，老师同学都为我惋惜。毕业后，当时酒店业工资比较高，我就锁定目标，用姐姐省下来的可怜的加班费，去夜校补习酒店英语。虽然我长得还行，但我必须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东西。黄龙是外资企业，招聘要求很严格，我没有任何背景，完全靠自己赢得了面试官的肯定……
“虽然我和姐姐两个人的收入基本上都用于还债，但仅仅杯水车薪。巨大的债务还是像山一样压着我们。”
这时她像个害羞的小孩一样，把头靠在我肩头：
“你可能不相信，我没有谈过恋爱。真的不骗你！虽然从小到大喜欢我的男生不少。我明白学生时期都是不靠谱的，不想因为幼稚的早恋错过我进大学的机会。只有当进入黄龙后，才开始憧憬能找个喜欢的男孩谈一场恋爱。”
她的眼神再次被望不到边的阴郁所填充：“但是，更大的灾难却在等着我……”
次日下午接到安娜的电话，说下班让我在他们单位职工门等她。但让我离大门远点，她丈夫几乎认识她们单位所有的人。
我想可能她有话要说，也急于知道她昨晚的情况。店里张凡在，我骑上车就出了门。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约会，结果再次证明在爱情面前我还如几年前一样稚嫩：我早到了半个钟头——但我想这是她带来的魔力。
在些许焦虑些许甜蜜的等待中，安娜终于出现了。两人从骑车来到植物园，这里是开放式公园，不用门票。冬天的植物园虽然萧瑟，但至少是个幽静之所。我几乎叫得出这里所有花草树木的名字，包括哪些已经落叶的乔木。要知道树叶是识别树木的重要依据，以前学园艺，每周三下午专业课老师都会带我们来这里现学现考，看来我的基本功还在。
在我连续五次答出安娜指定的植物，她惊讶地看着我：“我好幸运啊，发现了一个宝藏。”
“呵呵！”我被她的话逗笑了，这给约会开了个好头。我赶快回归关心的话题：“昨晚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我说去药店买药了，所以没遇到他。你呢？”她轻描淡写，习惯性地挽上了我的右臂。
“我没碰到他。他也没去店里，可能就门外转了转。”
“他叫何洋，原来十二中的……说不定你们认识。”
“不，我读的是技校。他现在做什么？”
“在银行工作。”
“是嘛，不错喔。”确实是个好工作，隔空的他每一个优点或成功之处，仿似对我都是一次打击。我不想再聊他。
“我看你身体蛮好，哪来那么多病啊！”
“你是没看到我以前的惨样，就是刚结婚前后，感觉都被扒了几层皮！不过……最近倒是没怎么发。”她转过头来，笑着开起了我的玩笑：“不会是因为遇到了你吧？！”
冬日的斜阳洒在她的头发上，染上一层层金色的光芒。她本来雪白的脸更加通透明亮，像一幅光影极致的水彩画，楚楚动人。
“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她低头问我。
“当然。”
“那你要准备好纸巾。”
“……”
“社会的不公，从医院的产房里就注定了。有的宝宝嘴里含着金钥匙，有的宝宝则是背着十字架。”
她的开场白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陡然间觉得我正在接近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安娜。的确，这个冬日下午的植物园里，让我重新定义了安娜，也让她在我生命中的份量顿然重了起来。
“我和姐姐小时候生活很苦，妈妈是重症精神分裂患者，经常发病。爸爸在工厂干着卑微的体力活，要养活我们又要给妈妈治病，每个月底都要向邻居借钱度过。姐姐很早就独立了，她比我大三岁，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跟着她在登云桥公交车站的马路边摆摊卖茶叶蛋……虽然日子苦，但有姐姐在我就很开心，她很会照顾人。说来可笑：我印象中的所谓母爱……基本都是姐姐给的……”
她瞥了我一眼，更紧地依偎在我的身边：
“后来医院没钱再治了，妈妈就只能反锁在家里。爸爸心灰意冷，下班回来就喝酒发脾气……那时我刚小学，每天放学都会在外面野，直到天黑才回家。知道为什么吗？我怕妈妈，不敢第一个回家。她发起病来很可怕，但又很可怜，经常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爸爸回家除了喝酒根本不管我们，是姐姐挑起了这个家的大梁。每天放学买菜做饭，收拾家里，照顾妈妈和我，晚上还辅导我的功课……说辛苦这个词实在是太轻巧了。我右耳就是那时候听不到的，药物反应，链霉素？庆大霉素？我忘了。姐姐忙得管不到我，等发现已经耽误很久了。现在我也忘不了姐姐带着我在医生面前得知诊断后，她眼里的泪水……本来期待发育时会好，但到现在还是不行。
“最难忘的，是有天调皮的我放学后和同学去别的街区玩，天黑时同学都回家了，我却了迷路。天又下起大雨，我很害怕，躲在一个屋檐角落里哭泣……过了好久，我依稀听到雨声中有姐姐的呼喊声，我闻声而去，看到姐姐弱小的身影撑着雨伞，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小巷里疯狂地喊我的名字，嗓子都哑了……姐妹俩在大雨里紧紧抱在一起，伤心痛哭……我一边哭一边向她保证以后放学一定早点回家……”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内心深处的悲悯油然而生。看了一眼安娜，她的眼里也缀着泪花，很难想象她美丽外表下竟有如此的不幸与哀伤。
“直到姐姐工作后，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妈妈的病稳定了些，生活勉强可以自理了，我们家才正常一点。但好景不长，这个多难多灾的家，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泥潭里……”
两人继续在黄昏的美景里散步，偶尔有其他游客经过身边，我想他们一定猜不透看似令人羡慕又浪漫一对人儿的话题会是如此凄惨悲凉。
“人生有两个无底的深渊，这辈子千万不能碰：毒品和赌博。”
我眉头一蹙，心又揪了起来。担心她还会说出什么更为可怖的事来。
“我从小学习就不错，一心想着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困苦的命运。但高三关键时刻家里已是外债高筑，让我只能跟姐姐一样尽快工作赚钱——是爸爸赌博的恶习，再一次毁了这个本已破碎的家。毫不夸张地说，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他了。他为躲债经常不回家，凶神恶煞的讨债人闯进家里，把能拿的拿了，能摔的都摔了。那时我已女大十八变，人人都说我漂亮，他们就威胁要把我卖给人贩子。我每晚以泪洗面，睡不着觉。而妈妈的病又复发了……我没见过地狱，但我可以想象那里的样子。
“我们班主任很喜欢我，一直把我当做班里的骄傲。得知我有放弃高考的打算，她前来家访，看到我们家的状况也很难过，说要帮助我们，但我拒绝了……因为这没法帮，那时候大家经济条件都不太好，加上爸爸强烈反对我去高考，只希望我尽快找工作，我想这既然是自己的命，那我就去面对吧。
“我放弃了高考，老师同学都为我惋惜。毕业后，当时酒店业工资比较高，我就锁定目标，用姐姐省下来的可怜的加班费，去夜校补习酒店英语。虽然我长得还行，但我必须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东西。黄龙是外资企业，招聘要求很严格，我没有任何背景，完全靠自己赢得了面试官的肯定……
“虽然我和姐姐两个人的收入基本上都用于还债，但仅仅杯水车薪。巨大的债务还是像山一样压着我们。”
这时她像个害羞的小孩一样，把头靠在我肩头：
“你可能不相信，我没有谈过恋爱。真的不骗你！虽然从小到大喜欢我的男生不少。我明白学生时期都是不靠谱的，不想因为幼稚的早恋错过我进大学的机会。只有当进入黄龙后，才开始憧憬能找个喜欢的男孩谈一场恋爱。”
她的眼神再次被望不到边的阴郁所填充：“但是，更大的灾难却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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