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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工厂(2)

    陈峰来工厂已经一个多月了,两个人才说过一次话。

    工厂两班倒轮着换,能见面的机会不多,有些和他们一起住在宿舍的同事,直到他们辞工离开工厂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每天下班回到宿舍就见着床铺上的被子衣服,不见其人,通过衣服裤子你大概只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在住。

    时间在他们这里走了样,没有了形态,时间的形态应该是直线的往前走的,在这里时间变成了物理上的单调机械往复运动。

    睡觉和上班是时间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理由。

    “等人来齐了,我们就三班倒!你们先苦几天。”这是车间主任每周的大会上最爱给所有员工说的话。

    三班倒意味着工作时间缩短为每天八小时,人们都很期待,但也意味着节奏更快。

    不过这也只是计划而已,但过去六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并不知道这只是车间主任的谎言。

    当然对于一个有权力的人,谎言是他们对付没有权力的人的一种把戏。在面对谎言的人们能做的又是什么?逃避?反抗?顺从?李小远不知道,我们也不确定答案的结果是什么。

    但命运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李小远的性格接受了这样的选择,及面对现实他选择了顺从。

    车间主任是一个小个子,样子看起来很机灵,带着一副圆眼镜,每天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穿出现在车间里,并快步穿过整个车间走向他的办公室。

    他经常在周例会的全车间大会训话结束后单独对着工段长和区域班长说:“一个人或者其他的任何一种动物,他们应该早点明白或者学会接受环境创造的先决条件,他们必须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出必要的抉择。”

    “我们人类作为一个寄生在渺小的不起眼的星球上的人,我们人类和所有的动物都应有一种信念,这种信念都源于接受环境给予的已经确定的东西,必须是心理层面上去接受。”

    “你们试着想想,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先于你存在的,你的父母,你的家庭,你的国家,你看到的整个世界,所以有时候你不得不在他们先于你存在的基础上生存,你只能作为后来者的姿态处之泰然,要不然你就会很痛苦。”

    “虽然,‘接受’这个词看起来消极和易于屈从,但它毕竟也是一种选择。”

    “当然了,还有一种不是出自于自己心里层面去主动接受环境给定的事实,那你就只能在有很多时候轮不到你自己选择,都是你自己被选择。我们厂里面的许多员工,他们选择进来工厂干活,就得接受这样的环境和工作制度。”

    “这周的指标没有达成,反应在你们的管理水平上,体现在你们没有认真融入进这个大环境里面,你们没有身先士卒,你们没有首先做出正确选择。”

    车间主任看起来像是一个理论家,不是实践家,他每次滔滔不绝的肆无忌惮的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在工厂这种地方并不适合他存在。

    在六个月后,这个小个子车间主任再也没有出现在车间里。

    李小远所在的这家工厂是一家包装公司。专门给工业园里的其他厂商做外包装。

    李小远一进工厂就被分配到三号车间去做产品包装。一干就是三年,职位上有了点变动,权力也做了点分配。

    新来的车间主任在两年后把李小远提升为区域线长,能管十个人。但自己不能闲着,反而变得更加忙了。

    在他管理的这条线上,有个工作平台,产品不断的从十几米远的地方被传送带运来,他们一共十一个人尽可能快的把包装没有完的产品一个个包装入库。

    在产品高密度传送的连续性下,还要保持头脑清醒并高度集中,如果头脑开点小差什么的,产品的某个包装环节会被漏掉,这将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损失。

    所有的包装产品从头再来一次,假如产品漏掉某个包装环节,并最后流入物流部门被运送出去,这就麻烦大了,会给公司照成合同违约,谁也担当不起这责任,所以工厂就专门设立了一个检查科室。

    检查科室一共有三个人,每天都专门检查包装质量,看起来他们都游手好闲的,就像城管一样威风。

    他们有时候像电线杆一样矗在你工位的旁边,面无表情,一幅天然呆的样子,并且随时都会跳出来揪住你的错误,然后利用他自己的职位对你施加他的权力。

    很多新来的员工都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并时有发生打架事件,有时候工段长或者车间主任不得不出面进行调解。

    检查科室是个独立的部门,它与各个车间都有自己的利益在里面。

    最终,在这个几百人的小工厂里面,就形成了许多的利益小集团。

    检查出现了包装问题,会有对应的部门来承担。

    但如果产品包装漏掉了某个环节,检查科室的人没有发现,或者检查不出来,那么扛大头的就是他们了。

    各部门为了把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每天如临大敌一样,抓质量,抓环节,自查自纠,处理不好有时免不了会发生肢体冲突。

    “你只能做的唯一是,把自己变成一台机器。其他的事少打听,多做事对你有好处。”这是老员工对新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厂里一个班长能管四条线,每天早上都开早会,各班开各班的,有时候车间主任也会把他们集中起来唠叨几句。

    更多的是工段长训话,不过都是一些生产安全问题。老生常谈最能使人生厌。

    四条线一共几十号人,分站两旁,跨列站着,各个都没精打采,垂头丧气,他们都被生产弄得疲惫不堪。

    “我简单的说几句。第一,生产安全问题要放在第一位。如果谁不按操作要求做的话,出了事自己扛着。”

    “第二点,啊!——就是关于产品包装质量问题。这个质量问题,啊!——我不知道跟你们说多少次了,但还是经常出现问题。”

    “啊!——尤其是新来的员工。现在我最后在提醒一下各个区域线长,你们要负起责任来,如果质量出现问题,主任拿我试问,我第一个就找你们各区域线长——”

    “啊!——下回我不会再给大家机会了,一旦发现质量问题就直接扣分,扣工资。”

    “——啊!有谁还不明白的等下来找我,我会给你重头说,但希望不要来找我,你们都明白了没有啊?”

    工段长每次开会都会掺杂很多‘啊!’,好像没‘啊’就无法把事情表达清楚。

    “明白了!”大家无精打采的应付一句。

    “没听见!大点声!”工段长对着大家吼道。

    “明—白—了!”

    “——啊!明白就赶紧抓紧时间上工!——立正!解散!”

    工段长把话说完,便各自奔各自的岗位去了。

    虽说是无尘车间,但每当阳光透过厂房的玻璃,都能够很清晰的看到灰尘在空间里做着无规则的运动,它们无孔不入的充塞着整个车间。

    厂里流传着这么一首小诗,不知是谁写的,题目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厂里待久了都会知道这首诗。

    在这里!

    灰尘是时间的舞伴。

    在这里!

    时间之弦每一次的振动,

    灰尘都为其击鼓。

    在这里!

    每一秒的消逝,

    ——都在灰尘的掌控中。

    在这里!

    人们必须憋足了劲去工作,

    才能驱使着时间向前走。

    在这里!

    你不要问我从何而来,

    我来至大地,

    ——是工厂的子民。

    在工厂里干活,只能这么去描述它的时间。

    大家也许能感受到在繁忙中时间走的快一些,但大家可能并不知道只有在繁忙的工作中时间才会膨胀,在膨胀的边缘时间会走的很快,走得很快的时间会让人遗忘自己的存在,正是这种自我存在的缺失,才使得自己感受到时间的快速流逝。

    你来不及回望,便在不知不觉中临近下班。

    如果在车间里不工作,时间自是另外一种形态——时间将会停歇收紧,灰尘最终也停止了跳跃,它们就像一个个小点一样在空间里被固定下来,永恒静止,并保有着稳固的结构,坚不可摧,你自己注定也将走不出这被时间和尘埃所编织成的空间——你会发现等待每一秒的流逝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下班变得遥不可及,死寂一般的世界,你在独自面对自己的过程中走向绝望。

    有一天,有人被班长留了下来。李小远的工位离他们很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李小远就在他们的身后潜伏着。

    “你昨天中午什么时候去吃饭的?”

    “我十二点啊!”

    “那为什么,昨天主任跟我说你昨天十一点五十七就离岗去吃饭了?你作为一个区域的线长擅自离开自己的岗位,这是无组织,无纪律,在军队要被枪毙的,你知道不?

    “我不会跟你机会了,我刚才早会集合也说的很清楚。”

    “我反正是十二点去吃饭的,不信你自己去调监控!”

    “你们线六个人就因为你会被扣分,你难道不知道分数和工资是挂钩的?等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你们线的人会发现工资变少了,到时候你自己去解释吧——按照车间的相关规定,擅自离开岗位,照成间歇性停线的,每人罚款五十,区域线长一百。我等下就去主任那里提交报告,他会去财务处落实这事情!”

    “昨天检查科室的人在无理取闹,产品包装没有什么质量,他硬要我们重做,其他的兄弟都不干了,所以我们就提前了三分钟去吃饭了。”

    “他们说产品质量有问题,让他们来找我!但提前离岗吃饭这个事情又是另外一件事,不能混着来,以后绝对不能出现这种事情!”

    “知道啦!我错啦,我亲爱的班长。”他嬉皮笑脸的对着班长说到,他知道班长为他好。

    “少来这套,滚一边去!”班长故作严肃的对着他说到,并给了他屁股上来了一脚,他嬉皮笑脸的跑开。

    工段长看着他跑去的背影,然后朝主任办公室去。

    这次他和往常一样把这些小问题隐藏起来,只给主任汇报其他比较重要的问题。

    李小远的班长是个退伍老兵,身体矮小,但很壮实。

    他当了八年的兵,最后复原回家,就被调到这个厂来当差。他在厂里呆了五年多。

    自从进厂之后,他便把在部队的那派作风带到了工厂里。说话硬朗大声,每个字从嘴巴吐出来,如同子弹从枪口里被射出来一样,直直的往每个人脸上扑。

    他走起路来从脚到头笔直,有时候给人一种错觉,他像在踢正步,但丝毫不影响他的行走速度。

    后来听老的员工说,厂里每天早上的早会列队,跨列式都是他教的。以前新员工进厂还要经过军训,这些都是老板支持他做哩。

    更幸运的是他们的班长,为人正直,也从来不会用污秽的话骂人,最多就是半开玩笑的,军人似的打闹,更多是按原则做事,铁面无私,不留情面。

    这样的人不会是前面一套,后面一套,也许就是这样,他才没有晋升的机会罢。

    有时候你要上个厕所什么的,他都会顶替你的岗位,这让李小远颇为感激。

    在这样融洽的氛围之下,大家做事情的情绪自然都很高昂,工作效率自然就提上去了,结果也会比较好,每个月末的工资都比其他班的要高出几百块钱。

    “听说了没有?我们班长要升官了。”

    “太好了!什么官?”

    “工段长呗!”

    “离主任不远啦!”

    “李小远,你有机会当班长了,你都来这厂两年多了吧?”

    “别说啦!质检员来啦!认真干活!”

    三个质检员晃晃悠悠,有说有笑的朝他们走来,西瞅瞅东瞧瞧,摇头晃脑的朝其他班走去。

    李小远听到工友说‘你来这个工厂已经两年多了’,这话像是一道雷鸣打醒了他。

    他现在才缓过神来,他确实来这个厂里呆了二年多了,工友换了一批又一批。

    这个时候他才算是有了点意识。这是可以确定的,李小远在这两年确实把自己变成了机器,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存在。

    不过他们班长晋升的这事情,直到李小远离开工厂之后才实现。

    李小远也从未被晋升过,他当区域线长是有很大的原因的,不是因为他的兢兢业业,而是由于春节的时候,线上的人都辞工回家过年了,车间主任不得已才任命他当这个一点实权都没有的小芝麻官,而且这个芝麻官还是个代理的。

    在厂里除了当班长是需要公司下文件之外,其他的什么区域线长,组长之类都直接由车间主任任免,工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老子不干了!”车间的南面角落里传来吵闹声,是四班的李涛。

    听到声音,人们都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很快便离岗围拢过去看热闹。

    李小远他们也都跑过去看怎么一回事。

    只要每次厂里出现吵架或打架斗殴的,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和目的,也不管起因是什么,每当某个角落出现这种异常行为的时候,大家都会把自己岗位的机器关停,然后围拢过去看个究竟。

    直到有人出来主持公道,并驱散大家,各自才很不情愿的回到岗位去。

    大家都挺期待这种事情发生的,当然了,最好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好了。

    “你他妈的把产品给弄坏了!公司要陪其他公司产品的钱,你是猪脑子啊?——我说了多少次!现在你看,你能陪的起不?猪头!”边说边用手往李涛的脑袋上戳。

    旁边站着检查科室的人,他们三个双手抱在胸前,很坦然的看着,像是在看一出舞台剧。

    但事实上,这事情跟他们几个有很大的关系。

    这产品是他们几个刚检查到的,他们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所以把产品问题告诉给了李涛的班长。

    正常的操作流程是,一旦发现了不合格的产品,第一时间需要把产品取出做好登记,然后送到质检部找寻原因。

    如果是人为损坏的,则由公司发文进行处罚;如果是机器原因,那就由质检科发起维修函,呈送到维修部去申请对机器进行维修。

    吴班长是个急性子,而且性情暴躁,他的性格整个车间都知道。李涛是个刚满十九岁的小毛孩,高中没毕业辍学才来公司半年,性格孤傲,对谁都不服,在厂外跟别的车间同事打过几次架。

    质检员也看不惯李涛,一直都在他的工作线上找问题,这次他们会抓住机会好好的整治这小伙子。

    “老子说了,不干了!你他妈少动手?你信不信,我打死你他妈逼的!操你祖宗!”李涛话刚说完,便挥拳过去。

    吴班长没有来得急躲,眼角接了一拳。

    “你小子还真敢动手啊!”吴班长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跳向李涛。

    他们俩抱在一起,在地上扭打起来。

    “打你又怎么了?当个屁点大的班长,就随便骂人?我是你儿子?操你妈的!”李涛口里还嚼着口香糖,嘴角不时的抽搐着。这是他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嘴角肌肉收缩。

    吴班长被压在地上,脸被李涛呼得“啪啪”响。

    “老子今天不弄死你,我不信吴!”吴班长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摸到一把包装裁剪用的小刀。

    他没多想,本能的挥舞小刀,小刀在他的手臂挥舞之下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小刀深深的插进了李涛的脖子里,顿时热血喷涌飞溅,在场的所有人被这一幕给吓傻了。

    李涛立马侧倒在地上,双手用力使劲的捂住自己的脖子,血不停地从他的十个手指间冒出。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身体在不停地抽搐,双腿乱蹬,像一只被抹了脖子的鸡。

    李涛到死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是为了一个在市场上不值五百元的一个小配件而死。

    “杀人了!杀人了!”李涛的一个同乡惊恐的大喊大叫起来。

    过了几分钟,车间主任和工段长才闻讯而来。

    围拢的人们在耳边小声的议论到:“这回事情闹大了,不仅杀人,而且产品也弄坏了,全车间都要受到处罚。”

    “所有人的工资都要被扣除嘞!”

    “这事以前常发生,发生之后,公司把责任都分摊到每个人的头上,这回也毫无例外,他妈的真该死!”

    “干什么呢?啊?怎么回事?”

    主任快步走来,在离人群几米远便大声喊道。

    车间主任的声音把围住看热闹的工人驱散开一条通道。

    他看到地上有个人躺着,在旁边坐着的是四班班长,躺着的是李涛。他们身上都是血,分不出谁杀了谁。

    李涛躺着面无血色,看样子已经死了,但双手还紧紧的捂住脖子,双目睁得大大的,瞳孔充满了恐惧。

    四班班长明显已经被这一幕给吓傻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怎么回事?谁把谁杀了?报警了没有?打120没有?你们在这里傻看着干嘛?”车间主任看到了跟前这一幕,他紧张的语速变得很快。

    他从事工厂管理有二十个年头了,第一次在自己管理车间里出现命案。

    “看热闹啊!都赶紧回到自己岗位上去!都别看了!”工段长把围观的人们都驱赶回自己的岗位上去。

    人们都非常不情愿的离开了。

    “怎么回事?吴班长!”主任质问道。

    吴长贵没有说话,双眼盯着趟在血泊里的李涛。

    “我问你呢?怎么回事!赶紧说话!”主任蹲下伸手摇了摇吴长贵。

    “赶紧说话!赶紧说怎么回事!你为啥要杀李涛?”

    工段长走到李涛身边蹲下,伸出手在李涛的鼻孔下放了一会儿,然后对着车间主任摇了摇头。

    “他把产品给弄坏了,我就过去说他几句,没想到他不仅打人,还骂娘!所以......所以我把他杀了。”吴班长看着车间主任支支吾吾的把大概情况说出来。

    “你们两个这个问题很严重的影响了工厂生产,我可以告诉你,你影响生产这是违法的!全车间都因你而受到处罚!”工段长严厉的呵斥道。说完起身回办公室打电话报警。

    第二天中午,李小远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看到公告栏上贴着一张盖有公司章的红头公告,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处分。

    文件里清楚的写着:“由于李涛损坏产品,扣除当月工资70%,吴长贵有严重失职行为,扣除当月工资50%,并移送公安机关。”

    在最后一行备注有:“由于三号车间损坏产品,已经违约合同条款,现在公司做如下处分,决定扣除三号车间全体员工当月工资的30%,以示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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