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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世子西来

    三月,莺飞草长,草木勃发,天地万物一片欣欣向荣之象。天启皇城的御龙殿内,满朝文武却是一片死寂,皇帝独坐高台,浏览着一份奏章。奏章字数不多,但只是寥寥数语就足以让皇帝龙颜大怒。

    皇帝放下奏章,脸上无喜无悲,凝视跪伏在下方瑟瑟发抖的右相,良久才开口道:“文相以为,朕应当如何批复这道奏章?”

    文桧汗流浃背,不敢直视皇帝的目光,他似乎感受到了皇帝冰冷的杀意。那份奏章上写的是什么他非常清楚,通篇只有一件事情,武者自辖。要是单单这一件事情还不至于让文桧如此紧张,大楚开国六百年,先帝在时也有过类似奏章。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上面加盖了天下大半宗门的宗主之印!换句话说,这是天下宗门在逼宫。

    “朕让你回话!”

    文桧面如死灰,殿上那位什么脾气他非常清楚,这种撼动国本的事情皇帝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但是联想到天下宗门所代表的力量,文桧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开口了:“臣窃以为,武者之事由武者自辖倒是不失为一件益事。”

    话一出口,文桧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什么攥住了一般,顿感手脚冰凉,冷颤不止。文桧将头埋得更低了,他已经做好了迎接皇帝怒骂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堂上没有任何动静传来,诺大的御龙殿仿佛空无一人,可闻落针。

    “起身,继续说下去。”

    皇帝的声音传来,文桧大吃一惊,按照这位往日的性子,没有将他当庭问斩已经是大发慈悲了。难道?文桧的思绪极速流转,是了,就算这位的皇位自尸山血海铸就,也要好好考量天下宗门联手所代表的份量。文桧觉得手脚回暖,想到此事若成宗门许诺的好处,他有些心猿意马。

    左相看到文桧的神色变化,哪里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亏自己平日将其当做敌手,原来不过是一个利令智昏的小人罢了。自己主管政务,论地位还在文桧之上,难道宗门没有找过他,没有给他许下好处?左相不屑嗤笑,同殿为臣这么多年,难道不清楚那位的秉性吗?

    文桧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组织了下措辞:“陛下,臣以为,武者实力强悍,地方府衙本就难以管束。今点苍派等宗门愿建立武盟,约束天下武者,我等何乐而不为?”

    左相当即上前一步:“陛下,此事决计不可!大楚自太祖立国,奉行法制,大楚境内之民能安居乐业靠的就是法度严明。武盟若立,天下武者便可立于律法之外,皇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武者岂可例外!”

    文桧一声冷哼:“林相此言差矣,九大宗门欲立武盟恰是为了我大楚安宁所虑。武者多桀骜不驯且实力超群,便是三流武者,寻常衙役数十人都难以擒拿。若是武盟建立,再有此事,便有九大宗门所立巡查队擒拿。于国可免公差伤亡,于民可就近求助,两全其美。”

    “荒唐!九大宗门许了你何等好处,让你说出如此荒谬绝伦之语。武盟若立,武者自辖,置朝廷法度于何地?昔日太祖嫡子,当街纵马,尚不得免罪,区区武者也想超然法度?”

    “林相久居庙堂,自然难察民情。武盟之立,乃天下百姓所愿,乡县府衙无力约束武者,黎明百姓苦不堪言,皆盼……”

    “胡说八道,不当人言,简直狗屁不通!”

    林相直接打断了文桧,顾不上殿前失仪,对着文桧破口大骂。文桧两眼圆瞪,右手指着林相,指尖颤抖不止。

    “老匹夫,你指我做甚?空活六十有三,言语行事仿若孩童。九大宗门意欲何为?若天下武者不伏大楚律法管辖,欲效六百年前莽莽群仙乎!”

    林枫此言一出,群臣皆是倒抽一口凉气。所有人都看向林枫,暗暗佩服左相的勇气,竟然敢重提禁忌之事。

    仙,曾经主宰了这方天地数万年之久。仙人们占据了几乎所有名山大川,但凡能产出天灵地宝之所,皆是仙人道场。他们长生久视,视凡人如同草芥,人间王朝不过是他们对弈的棋子,黎民百姓都是他们的掌上万物。

    有以凡人血肉炼宝,动辄杀人屠城者;有豢养大妖,以人为食,祸乱一方者;更有倚仗修为,恣意欺压百姓者。凡人所有的活路都寄托在仙人们的“慈悲”之上,身不由己,或许下一刻就会形神俱灭。

    由于仙人们对修炼法诀还有资源的把控,先民为求自保,只能另辟前路,武者就是在这段先民们朝不保夕的岁月中崛起,为守卫天下黎民而立。自先民创立武道至今已有四千余年,四千多年的时光中,无数武者抛头颅,洒热血,用自己的血肉铸造长城,守卫人族安宁。

    仙人练气,他们吞吐天地灵气,神通法术层出不穷,强者呼风唤雨不过等闲。仙道有凝气,筑基,金丹三境,铸就金丹便可称为仙人。在武道初立的千年时光中,就算是易髓换血的武道巅峰强者也难以媲美仙人。而且,仙人最强的并不是神通法术,而是其难以磨灭的灵魂本质。

    仙道若是成就金丹,就算将其灭杀千百次,只要不能磨灭其灵魂,都无法真正将其杀死。就算是筑基修士也极有可能从轮回中归来。

    由于练气一道几乎被仙人锁死,武者便走上了打熬身体的道路,在千年时光中逐渐完善了从强筋健骨,吐纳内壮,到易髓换血的武道体系。

    强筋健骨者,依靠大量锻炼补益气血,增强体魄。只要饮食无缺,大多数人能有所成就,其佼佼者有千斤巨力,披坚执锐可以一当十。

    吐纳内壮者,借鉴仙人之法,内练肺腑,耐力大涨。要达到此等境界就需要大量药材配合,强练者固然也能有所成就,但是会损耗本源。内壮有成者,声若惊雷,行若奔马,可昼夜不休奔袭千里。大成者,力三千斤,可敌甲士百余。

    易髓换血者,练髓如霜,血若沉汞,凝聚武道真意,可称为武圣。欲成武圣者,天赋、资源、意志缺一不可。武圣力达万斤,举手投足间开碑裂石,近身搏杀便是仙人也不能匹敌,一人成军可镇一国。

    可惜的是,武道至此再难有所进境,武圣强者虽然可以于五步内格杀真仙。但是自从第一个仙人被武圣格杀后,没有任何一个仙人会选择和武者肉搏。他们驾驭飞剑,可于千里外取人首级,掐动法诀亦可操纵风雨雷电。武道能够兴起也是因为金丹仙人们觉得无碍自身,放任自流所致。

    而且当初那位倒霉的金丹仙人也没有真正被杀死,第二天那位击杀仙人的武圣便被飞剑枭首。这件事情几乎让所有武者内心崩塌,武圣尚无法匹敌仙人,武道还有希望吗?

    武道立一千一百年,绝望的武者们迎来的第一道曙光。有武圣南泉,化身大妖,连杀一位魔道仙人七次,将其彻底磨灭。这则消息一出引起了全天下的震动,所有武者都看到千年以来不曾有过的希望,凡人亦可诛仙!

    南泉毫无疑问地死了,死在了五位仙人的围攻之下,但是他开辟的道路却留了下来,化妖诀。修为达到武圣者,可使用大妖遗骸配合化妖诀化身为妖。虽然化生之后不再为人,但是还是武者们还是前赴后继。他们称自己为妖人,建立妖人府对抗仙人。

    仙人与武者第一次正式的战争开始了,虽然武者长期处于劣势,但是确确实实摆脱了从前无力反抗的局面。第一次仙武之战开启的第三百年,妖人府在累累白骨和血肉的奠基下站稳了脚跟,仙人们失去了对“凡人”生杀予夺的权利。武者们欢呼雀跃,以为从此摆脱了仙人的桎梏,在妖人府的带领下建立了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南。

    仙人们放弃了直接和妖人府与南国的争斗,他们联手花了六十年将南国境内所有的大妖都击杀或者驱逐。所谓大妖就是修为强悍的兽类,妖人们的强悍之处就是以人类心智驾驭兽类力量,这才有了与仙人分庭抗礼之力。

    当然这并不是说仙人无法匹敌妖人,仙武之战三百年,陨落的仙人不足妖人的十分之一。妖人虽说在实力上可以媲美仙人,但是却不得长生,与仙人争斗时大都悍不畏死。仙人则不同,若是没有死于争斗,仙人至少有千年寿元。有记载寿命最长的仙人足足活了三千四百多年,所以仙人一般不会真的与妖人搏命。

    对于仙人来说,只要闭关个百八十年的,和他同时代的妖人就已经消逝得差不多了。第一次仙武之战结束后一百二十年,妖人府走上了穷途末路,武者们发现整个南国境内居然找不到大妖遗骸了!绝望再次笼罩了南国,四十年后,衰败不堪的妖人府被仙人屠灭,南朝也被推翻了。

    仙人们扶持了一支凡人建立北朝,再次凌驾于凡人之上。仙人们吸取了妖人府做大的教训,收缴化妖之法,之后就是偶有武者化身妖人也难挡群仙攻伐。凡人王朝也彻底沦为仙人走狗,打压武者,镇压志士仁人。

    仙人们在建立北朝后发现了国运的妙用,这种由万民凝聚的力量对他们的修为大有裨益。国运的强度与王朝疆域,民众数量与认可,还有治下繁荣程度等息息相关。

    于是仙人们放弃了对武者的打压,放弃了对王朝的直接掌控,归隐山川。这一举动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难道仙人“良心发现”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五十年后,仙人们在幕后运作,发动了第一次无量杀劫。北朝崩碎的国运还有新朝建立的功德让所有参与的仙人们赚的盆满钵满。

    除了修为大进之外,借助战场杀气与无穷气血炼制的杀伐兵器也极大地强化了他们的战力。食髓知味的仙人们顿时开始了对凡间的祸乱,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发动所谓“无量杀劫”,引发王朝动乱,在朝代更迭中攥取好处。他们借助战争挑选资质上佳的“凡人”,传授修炼之术,壮大自己的势力,并称之为登仙。

    在经历了数次王朝动乱后,所有凡人都相信了仙人们编制的童话,在“无量杀劫”中祈求登仙的机缘。仙人的数量在之后千年中大幅度增加,为了抢夺有限的资源,仙人分化为三个主要派系。

    以最初仙人为根基建立的道仙,擅长法术,颠倒阴阳,逆乱乾坤;在人间王朝中兴起的儒仙,明悟人间至理,以己心代天心,在儒仙领域之内,万法皆休;还有以武者为根基建立的释仙,他们将天地之力炼入体内,修不灭金身,近身搏杀不输大妖。

    三教相互攻伐,但是就算是以武者为根基建立的释仙,也依旧是将天下百姓当场蝼蚁。三教将天下苍生当做棋子,互相博弈,全然不顾苍生性命,推动着一次又一次无量杀劫。偶有良心未泯者,也难敌大势。

    直到六百年前,三教迎来了真正的无量杀劫。

    天地间有天灵之气自然也有地煞之气,地煞之气对仙人来说就像是毒药一般,不但会污染真元还会折损寿命。在一次次无量杀劫中,不少仙人传承遗落人间,被有心之人收集起来。在八百年前,一位名叫夏禹的武者借助前人的努力,为武者开辟了新的道路。

    夏禹引地煞之力入体,凝聚了自己的武道外相,武道外相是武者真意依托地煞之力的实质化,威力绝伦。但是此时三教威势滔天,外相之法也难改大势,于是夏禹倾尽心血不断推演外相之法,以求降低煞气入体的门槛。

    地煞之力终究太过酷烈,夏禹苦心研究近百载仍一无所获,抑郁而终。不过,在百年时光中,夏禹完善了外相之法,秘密培养出了近百外相武者。虽然依旧难以撼动三教大势,但到底是留下了希望的火苗。

    夏禹死后二十年,武者迎来了真正的曙光。有一位名为韩信的武者借鉴仙人阵法开发出了军阵之术,以外相武者为核心,建立军团,所有军团成员可以在外相武者的引导下吸收少量地煞之气。

    在军团达到一定规模之后,军团能够沟通地煞之力,凝结云气,封禁一方天地灵气!一旦被封锁天地灵气,所谓的仙人还不如一个内壮武者,可以轻易砍杀。但是封禁之力也有极限,仅凭百余外相武者的军团依旧难敌万仙来朝的三教。

    不过韩信此人可谓是惊才绝艳,他先是广传军团之术,而后化名兵仙,一头扎进了三教间汹涌的暗流中。三教为了抢夺资源,千百年来积怨已深,积累的矛盾在数十年后的无量杀劫中被韩信彻底点燃。

    在开启新一轮杀劫后,三教在短时间内都有杰出弟子陨落,三教间相互猜疑,下手也不自觉重了许多。到最后,打出了真火的三教领袖亲自下场,本来以掠夺王朝国运为目的的无量杀劫彻底变了味道。三教仙人大打出手,打得天崩地裂,许多地方的地形都因为仙人们的交战而改变。

    持续了十年无量杀劫也成为了仙人的杀劫,无数仙人陨落,三教都元气大伤。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凡间王朝已经完成了统一,立国大楚。

    大楚在韩信的带领下以外相武者为将,训练出了一百二十三个地煞军团,百万大军在韩信的引导下犹如一人。地煞之力通天彻地,大军所至,方圆百里都天地灵气都会被全数封禁。韩信带着百万大军伐山破庙,发动了第二次仙武之战。元气大伤的三教放下愁怨,与韩信在怒澜江决战。

    三教仙人虽然实力强悍,但是终究不敌帅军百万的韩信。韩信以性命为引,催动大军云气化为开天之剑,于怒澜江上一剑斩灭了三教所布万仙大阵。三教仙人存活不过数十,皆东逃出海,不知所踪。大楚境内剩下的仙人也是仓皇出逃,避世远遁,天下人终于真正摆脱了仙人的操控。

    第二次仙武之战结束后,大楚为为夏禹,韩信还有南泉立祀,尊夏禹为武祖,韩信为兵仙,南泉为妖皇,在全国建立武庙供奉三人。

    大楚以武者立国,自然对武者十分优待。由于武者不得长生,传承对武者来说就显得格外重要,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传承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大大小小的武道宗门在大楚王朝的扶持下建立,武道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因为追求的不同,武者也逐渐分化为两类,一类是王朝战将,他们将军阵之术发扬光大,升华为军团天赋。拥有军团天赋的战将带领的军团可以抗衡数倍甚至十倍于自己的常规军团。

    还有一类就是现今天下宗门的道路,他们追求自身修为的提升。宗门武者不修军阵,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自身修为的提升上,其中最强者已经到达了当初三教的掌教至尊的程度。武者将这种境界称之为武神境,当今天下九大宗门之所以冠绝江湖,就是因为其门内均有武神强者坐镇。

    武神强者,拳镇山河,就算集结大军没有万人以上的军团也是难以抗衡。这还是建立在武神境愿意和大军死磕的情况下,但是能修炼到武神境的人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自从武神境诞生后,江湖和庙堂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宗门不再满足于他们已经掌握的权利,他们渴望更进一步!

    武者自辖就是天下宗门对大楚王朝的试探,第一次提出这个概念还是一百年前。不过当时大楚王朝春秋鼎盛,宗门武神境也仅有七人。当武者自辖的提案送到当时的大楚人皇,楚烈帝项羽手中的时候,楚烈帝只是当一个笑话听。随后调动大军,在所有武神境所在宗门的山门外驻军十万,日夜操练,震慑天下宗门。

    最后,当时的七位武神强者亲自到皇城请罪,烈帝才撤走了大军。烈帝霸道的作风惹得天下宗门不满,但是摄于烈帝威严都只能暗自腹诽。大楚暗谍也曾将情况报告过烈帝,但是烈帝认为,宗门武者不堪一击,大军所到之处,武神境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烈帝不但修为卓绝,于将兵一道也是登峰造极。寻常统帅调度三五万人已经能横压一代,然而烈帝可将兵六十万!古往今来,除了兵仙韩信,还从未有人达到过如此高度,烈帝在位时,天下宗门尽皆俯首帖耳。

    或是天妒英才,烈帝在三十年前到达武神绝顶之后却神秘驾崩,皇室语焉不详,留下诸多谜团。

    烈帝有五子,皆是人族天骄,但也正应如此,在烈帝没有遗诏存留之时,却成了大楚的催命符。长达十三年的皇位争夺拉开帷幕,鼎盛一时的大楚王朝走向了衰落。战火遍燃大楚三十六郡,民不聊生。战乱的苦痛滋生了黑暗与罪恶,无数盗匪趁机崛起,杀人放火;更有甚者,勾结异族掳掠百姓……

    大楚数百年国运几乎毁于一旦,大楚朝廷在这十数年的动荡中化为邪恶的代名词,百姓畏之如虎。

    对于大楚王朝来说,这是群仙时代终结以来最黑暗的年代,但是对于天下宗门来说,这却是他们崛起的契机。无数宗门弟子开始行走天下,惩奸除恶,斩杀异族,剿灭盗匪。被烈帝压制了数十年的宗门大展拳脚,门下弟子有了井喷式成长,接连有武神境诞生。宗门魁首点苍派,甚至出现了一门三武神的盛况。

    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宗门弟子仿若乱世的曙光,带给了大楚子民触手可及的希望。百姓开始疯狂崇拜宗门武者,将他们奉为救苦救难的天神。无数百姓以自家子弟加入宗门为荣,为大楚朝廷效命为耻,怒斥其为朝廷鹰犬。等到当今人皇最终镇压所有不臣之后,宗门已经膨胀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新帝即位后,本欲打压宗门,但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万民血书,拦截皇驾。承烈帝无奈,只得作罢,国祚破败的大楚无法再经受一场更大的动荡。为了维护治下安定,承烈帝甚至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宗门在地方上一定的管理权,江湖第一次拥有了与庙堂正面抗衡的力量。

    现在距离当年的动乱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承烈帝励精图治,已经基本抚平了战乱的创伤。不幸的是,大部分平民已经习惯了由宗门处理纠纷的方式。在许多偏远之地,官员上任先得拜会当地宗门,否则政令难行,令不出府衙。而一旦官员动用大楚军力强压宗门,当地民众会自发聚集,维护宗门,江湖对庙堂的威胁与冲突不断升级。

    随着宗门的势力越发膨胀,宗门的野心也随之疯长。百年前被烈帝嘲笑的提案再次被放到了大楚人皇的案前,还是由大楚右相越过御史大夫直接上呈。宗门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是,武者自辖,呵,说白了他们就是想超脱大楚律法。

    承烈帝看着殿前吵得不可开交,势均力敌的群臣,早已寒暑不避的他却觉得脊背发凉。什么时候这种危害朝廷主权的事情竟然会出现争辩?承烈帝望向满朝文武,在列的每一个人他都无比熟悉,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殿前群臣。

    承烈帝敲了敲案几,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文桧此刻也没有了刚刚唯唯诺诺的样子,脸上漾着一抹潮红。刚刚一番唇枪舌剑,他发现朝中居然有这么多支持者,顿时底气足了许多。烈帝沉默良久,殿内又回到了静可闻落针的状态,所有人都有些莫名的心虚,暗自揣度皇帝的态度。

    烈帝却没有多言,只是让朝臣退下,此事日后再议。就在朝臣行礼告退之时,承烈帝的声音传来,无悲无喜,透着一股几乎不属于人间的冷漠。

    “朕,也是武者。”

    群臣大惊失色,尤其是文桧。承烈帝的话语就像九天神雷一般,从文桧天灵灌入,在他的心中炸裂。文桧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承烈帝这句话非常重,宗门要建立武盟管理武者。但是武者的概念是非常宽泛的,本质上来说大楚所有军官乃至承烈帝本人都是武者。

    宗门自然不会说出让承烈帝受自己节制这种话,大楚虽然元气大伤,但是依旧具备和天下所有宗门鱼死网破的实力。而天下宗门也没有可能全心全意互相联合,单独一家,就算是最强的点苍派也无法抗衡朝廷的大军绞杀。宗门依旧需要依附于大楚朝廷,他们只是想分润朝廷权力。

    不过若是有可能,宗门也绝不介意更进一步,武者自辖这个宽泛的概念就是为了日后更进一步的可能预留的空间。然而承烈帝显然并不想分出手中的权力,一点也不行,哪怕很多地方实际的管理权已经被宗门篡夺。

    文桧木然地抬起了头,只见承烈帝拂袖离去。虽然没有对他有任何斥责,但是文桧明白,皇帝已然动了杀心。方才还附和文桧的群臣就像看瘟神一样瞥着文桧,默契地和文桧保持着距离。不久前一呼百应的右相文大人此时就和丢了魂魄一般,周身三尺仿若禁区,无一人上前。

    文桧退朝后当即上书乞骸骨,连表三次,皆批不准。

    不同于朝堂上的暗流汹涌,诡谲难明,皇城郊外一派春风和煦。怒涛江于大楚皇都外有一分支,名曰流霞。望去波光粼粼,好似有万千金箔在水面漂浮,绿堤垂柳,百花争艳,是皇都民众与权贵最喜欢的春游踏青之所。流霞河也是大楚一处交通枢纽,无数奇珍异宝从流霞河进入皇都,也有无数士子文人由此一头扎入大楚权力的中心。

    今日是三月初六,乃是大楚春露佳节,流霞河上格外热闹。有道是春雨贵如油,绵绵春雨并不能阻止皇都民众的兴致。朦胧烟雨中江山如画,才子佳人的故事让人们津津乐道,无数动人心弦的故事都发生在春露佳节,令人心驰神往。流霞河畔有一段十里姻缘堤,据说于春露日祈求姻缘,在此处堤柳系上红绳,可心想事成。

    流霞河上,一艘大楚制式战船正顺流而下。船舱外有甲士守卫,船顶飘扬着一杆大旗,黑底赤纹,绘制着一头飞舞蛟龙。赤血蛟龙旗是大楚西离军团的战旗,西离军团是大楚禁卫之外战力最强的兵团之一。西离军团由开国元勋镇西王龙且组建,在六百年前抗击仙人时就战功赫赫,后为大楚镇压西境,护一方安宁。

    龙家几乎从来不涉党争,只镇边境,历代后人若非述职,连皇都都很少进入。唯有三十年前那场动乱,在五位皇子相持不下的最后关头,龙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站在了当时的三皇子一系。五万西离军团入关,为这场持续了十三年的动乱划上了句号。但是龙家没有借此立足天启城,西离军团五万精兵在承烈帝登基后便返回边塞。

    龙家此举获得了朝堂的一致赞誉,承烈帝赐当代镇西王龙黎天子仪仗以示荣宠。封镇西王幼子龙曦为英侯,一应用度与皇子齐平,许其随时出入皇宫。并且特许其在内壮圆满之后入皇宫修行,观阅皇家典籍,助其凝炼武道意志,成就外相。

    船舱内,一位少年正端坐在案前,案上平铺着皇家专供的宣纸,纸上写满了苍劲有力的边塞诗词。少年旁边立着一位明眸皓齿的侍女,摸约十四五岁上下,虽然青涩,但已经有了几分倾国倾城的姿态。小侍女歪着头看着正襟危坐的少爷,眉眼间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欣喜。

    世子这次入天启城学习,少说也有三四年光景,居然只带了自己一个人。小侍女想着,从离开王府开始已经三个月了,小姑娘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舟车劳顿的影响,永远保持着十二分的愉悦。这一路上与边塞漫天飞沙截然不同的景色让小姑娘如痴如醉,就连因为连年风沙有些粗糙的皮肤也在这一路东进的路上变得越来越水灵。

    难怪都说边塞是荒芜之地,这差距也太大了,小姑娘有些担心,在皇都生活过之后,自己还舍得回星罗郡吗?小姑娘看了看正在写字的少爷,连忙在心里“呸呸呸”,少爷是王爷的长子,想来日后定是要回去继承王位的。皇都虽好,但终究是跟在少爷身边更为踏实。小姑娘看着自家少爷,只觉得少爷近来愈发好看了。

    “筱筱,筱筱,看什么呢,本少爷很好看吗?”

    少年搁下手中狼毫,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转头瞧见了正在发呆的小侍女。

    “啊?”

    筱筱愣了一下,发现龙曦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筱筱俏脸一红,被发现对着少爷发呆是一件颇为尴尬的事情,两只小手摆弄着衣角,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少爷确实好看。”

    回过神来的筱筱“呀”了一声,脸上红晕更加明显了,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完了完了,这下要被笑死了。筱筱瞟了一眼在周围护卫的甲士,虽然他们都面无表情,但是筱筱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莫名的笑意。

    “少爷,我听说湘湘姐说这流霞河畔有一处姻缘堤,皇都民众都来此祈求姻缘,最是灵验。我们能去看看吗?”

    筱筱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窗外,试图转移话题,龙曦对这姻缘堤也很是感兴趣。边塞苦寒,难见水木,有限的绿洲是各大势力交战的重点。在星罗郡,绿洲与水流往往伴随着杀戮与鲜血,绝不会存在天启城这样的诗情画意。

    “陛下并没有规定我到达的限期,都到天启城郊外了,想来先稍作休息也是无妨。高统领以为如何?”

    龙曦转头看向一位手持战刀的赤甲大汉,那人面相刚毅,不怒自威,就像一头伏地的猛虎一般。高凌是王府亲卫的三位副统领之一,龙曦入皇都学习,这一路上的安全就是由高凌带着六十名镇南王亲卫负责。名义上高凌是王府家臣,但是高凌乃是外相武者,尊的是他的父亲镇西王龙黎,龙曦一直对他保持着相当的尊重。

    高凌对龙曦的态度非常满意,镇西王世子十三岁就入西离军,在茫茫沙海与异族交手,绝非一般世家的纨绔膏梁可比。为人谦逊有理,进退有度,尤甚镇西王当年。这一路走来,龙曦从来不会对自己颐使气指,都是持晚辈之礼。这些高凌都看在眼里,对于他这种王侯亲卫来说,追随者的后人若是不成器,那简直是一场灾难。

    对于龙曦的请求高凌没有丝毫异议,作为镇西王亲随,他非常清楚承烈帝召龙曦入皇都的目的。什么皇恩浩荡都是做给人看的,无非就是镇西王已经封无可封,为了防止镇西王复行当年旧事,要龙曦入宫为质罢了。

    四镇王侯本来就遭皇室忌惮,镇西王当年不忍见百姓离散,悍然出手。虽然事后急流勇退,退守西域,看似全身而退,实则已经不可避免地被裹挟其中。作为大楚臣子,高凌可以理解承烈帝的做法,但是理解不代表认同,高凌对这位至高宝座上的君主实在难有好感。

    高凌对着龙曦点了点头,少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自然无妨,世子若不是久居西域,为国征战。本就应该和这满城权贵一般,游山玩水,陛下和王爷也都没有让世子加紧行程意思。我等一路走来,风尘仆仆也不适合直接面见陛下,要修整一番,免得到时候被御史们参一个君前失仪。”

    筱筱听到这个一路上每天说话不超过十句的“冷面杀神”居然露出了笑意,一副见了什么稀罕事物的样子,不住打量着高凌。

    “筱筱,不可无礼。”

    筱筱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她入府时间不长,对龙曦还有高凌的敬畏之心并不强。她没有从龙曦的话中听出责怪的意思,“冷面杀神”也还是一脸笑意,举止间便没有了过多拘束。

    “等下到了码头,我们就先去姻缘堤。”

    “好呀好呀!不过少爷你不打算换一件衣服吗?”

    “为什么要换?我觉得这件赤蛟流云铠非常好啊,这是陛下亲赐,做工和外观都是极好。”

    龙曦的疑惑让筱筱不禁扶额,高凌也发出了几声轻笑:“世子,哪有披甲游乐的道理。”

    龙曦顿时醒悟,他久居西离军中,养成了甲不离身的习惯。但是此地乃是大楚皇都,要是自己穿着一身甲胄去姻缘堤游玩,到时候怕是观者如堵,并且引为谈资。龙曦回内舱换了一袭白衣,端是翩翩少年,丰神俊朗,筱筱有些看痴了。

    龙曦活动了几下,宽松的袍袖让他颇为不适,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走路也有些飘然。

    不多时,战船靠岸,早有人在驿站迎接,为众人准备好了马匹。一行人皆是西疆军旅出身,骑马才是他们的强项,就是龙曦的侍女筱筱也能策马奔腾。龙曦身份尊贵,驿站准备的都是皇家马场的进贡良马,这让所有军士都有些眼热。自古以来,宝马和美人最是让英雄痴迷。

    龙曦也看出了众人的心思,这些人在船上飘了好些天,早就浑身痒痒了。此处去姻缘堤皆是城郊驰道,依律可以纵马,龙曦便带着王府亲卫在一名向导的指引下向姻缘堤奔去。

    这些沙场精锐人如饿虎马似游龙,驰道两侧,人皆侧目,暗自揣度是谁家公子出游,竟然有这么大阵仗。众人行至半途,却见路口处有人聚集,数名持剑的年轻男女将一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围住。中年男子一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显然非富即贵。

    但是这中年人却对着几位少年不住磕头,周遭民众也对着中年人指指点点,言辞似乎极为激烈。几位少年不为所动,当中一人拔剑出鞘,似要斩杀跪地的中年人。

    龙曦皱起了眉头,这几位少年看衣着并非官府中人,怎可恣意杀人?就算是朝廷公差,这中年人没有武力傍身,何至当道格杀,视大楚律法为何物?龙曦自幼接受的教导就是天大地大,法理最大,便是当今陛下也不应当违背大楚律法。

    龙曦当即大喝:“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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