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话,是姜森后来见到姜川,在他的追问下才慢慢回忆起来的。当时姜森神志恍惚,处于难面现实的骇讶之中。

    这是我和弟弟共同保守的秘密。森警官,请原谅我昨天上午对你隐瞒了大部分的事实,现在我将如实相告。

    弟弟现就职于昆明一家大型汽修店,于此月7号休假回到家中。他攒了一周的假期,是为了回来庆祝川叔叔的生日。

    你也许还不清楚,川叔对我们的恩情不止于表面。这些年来我上大学的费用,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当年卖房留下的钱款支付的;弟弟这份报酬丰厚的工作,是他托人介绍的;父亲视以为宝的两台售货机,是他自费2.8万元添置的。我列举出的这些帮助,不过是川叔施恩的冰山一角,他的情谊我们全家没齿难忘。

    火灾发生的这一晚,我在淘宝上购物耽搁了时间,待我出门去关售货机的电源时,已经比平时晚了近两个小时。你看到了,我家宅房如蜗,只有两个小房间,弟弟回来后晚上只能卷被子睡在客厅沙发上。我从房间出来时,弟弟并不睡在客厅。不用想我也知道,他一定是去了上面的出租屋,和506室的男子通宵打游戏,4天前我就察觉了。

    当年,弟弟与该男子是同一所职中的校友。他比弟弟大2岁。在职校期间,他以大哥的身份带着弟弟喝酒蹦迪逛网吧,不仅在学校称王称霸,还在路上拦截学生收保护费。两年不到,弟弟被记了多个警告和数个大过,最后被学校劝退。

    近墨者难保自洁,挽救弟弟的唯一办法是让他远离坏同学的影响。父亲将自己的请求告诉了大伯。

    大伯当时处在丧媳子离的哀症之中,听到老友的请求毫不怠慢,费心尽力将弟弟送到山东济南一所很不错的汽修学校学习修车,同样为弟弟承担了大部分的学费。距离切断了弟弟糟糕的人际交往,他也终于能够安下心来好好学习了。

    弟弟今年毕业,因成绩不错顺利在昆明找到工作。可工作还不到3个月,不知他怎又联系到了当年的狐朋狗友。这次回家,他们又搅在了一起。

    我猜测,弟弟往日一定是趁父亲熟睡再掐准时间溜出去,这次恰好因我推迟出门而撞到了。可怜的父亲,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关闭楼下售货机的电源,我兴冲冲来到506房的门口,弟弟喊打喊杀的声音隔着房门都觉得吵闹。我气愤极了,伸手拍响房门。

    过了半天,才有人走来应门。房门打开,光亮映射中的面孔正是弟弟。他嘴上叼着一根香烟,披衣露肚,那副样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流痞子。他看到是我,愣起眼,忙收了香烟傻笑着喊“姐”。

    我拉着他要往楼下走。他甩开我的手,说玩了这局再说,还要带队友“吃鸡”。

    我一听更加火了,冲进屋内将桌上的鼠标摔在地上。屋内满是烟味,好似一个地下吸毒场所。他的狗友坐在椅子上熟睡了,满身酒味。弟弟过来和我理论,说这是什么很贵的610。

    我想到父亲为了他的前途忧思伤身,他却一步又踏进了坑里,作为姐姐,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这些东西又残害了弟弟。

    桌上放着一瓶液体——当时我并没看清那是酒精——我横下心来,拧开瓶盖将里面的液体泼洒在电脑和键盘上。弟弟伸手阻拦未果,桌上就腾起了火苗。

    弟弟惊骇失色,忙拖动椅子将男子拉到床尾。火苗越烧越旺。我捡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手帕,推着弟弟跑出房间,心中毫无报复后的欢愉而只存惊恐了。

    慌忙逃到楼下,我才想到深夜大家都在熟睡,万一火势蔓延让无辜的人连累受困事就大了。我叫住弟弟,让他赶快回去,什么都别管,自己假装路过无意间发现了火情。

    我跑回楼房,就听到砰的一声震响。随后我才知道,这是506室的房门被大风吹关的声音。

    走廊上,我撞见了那位住在隔壁的母亲……506室的房门已经紧闭……搭救男子的计划落了空。我只好跟从受惊的房客一起下楼来,心里祈祷这位罪不至死的人能够逃过此劫。

    回到家中,我与弟弟不经商量就达成了共识:要永远地保守这个秘密。

    纸无法包火。今天弟弟为了保全我,也为了怄怄父亲,他索性将罪责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令嫒除了说明火灾发生的原因外,还有一段独白,姜森也如实向姜川叙说了。

    父亲对弟弟的严束,是因他极疼爱这个儿子、玺家唯一的香火;他因身体原因结婚较晚,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儿子,比大多数的父母都更望子成龙。

    当年弟弟被学校劝退,父亲急得眠食俱废。今日当他看着走上正轨的儿子又将身陷囹圄,这对于把荣誉看得比命还重的老人来说,无疑是比死亡更大的灾难。

    父亲曾说过,军人最大的荣誉是与战友一起同殂沙场,最大的耻辱是触犯国法。他在战场上赢得了胜利,到头来却输了儿子的教育。

    在这近20年的陪伴中,我比谁都要了解自己的父亲。如果弟弟真的被国家定罪,等同于在他用命换来的勋章上蒙耻,这不仅是他荣誉的毁失,更是他生望的折损。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唤起父亲生的希望,就是告诉他儿子是无罪的。我是早晚要泼出去的水,不会给父亲胜视生命的荣誉带来污损……请放心。

    森警官,我知道你敬爱我的父亲,为了救他、更为了法律的公正,请你现在逮捕我。

    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姜森无数次回想至此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有何反应。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没做。

    这样的等待对父亲的心病毫无裨益。森警官,谢谢你能赶过来看望我的父亲,如果他醒来,请你把真相告诉他、亲口告诉他儿子的清白。只要他确信自己的爱子没有做下乱国违法的事,他就能活下去。

    令嫒起身走了。在她坐过的地方,还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姜森久久凝视着地上残落的红脂,难以相信这就是现实。

    “先生,请问您是家属吗?”

    姜森闻声立即站了起来——似乎自己刚才不过做了一场惊梦——愣然四顾。令嫒不知哪里去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这里等待了多久。眼前站着一个美貌的护士。她的左胸前挂着市一院的工作证,双手抱着蓝色塑料板夹。

    “先生,请问您是家属吗?”她又重复一遍。

    姜森摇头——他还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又赶忙点头。

    “请放心,病人已经脱离危险,很快就能转入病房护理。请您和我到前面的3号收费窗口办理入院手续。”

    护士并未被眼前呆讷的家属所影响,显然是见怪不怪了。她的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容,举止也无可挑剔,但在她眼中的“先生”好像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只是用于练习要求她礼貌用语的一个称呼的词。

    姜森脑袋里晕晕乎乎,跟着护士走到收费窗口,又跑回来抱椅子上熟睡的儿子。闹闹受到搅扰,打着挺儿哇哇大哭。护士只好将他们引到走廊拐角处的一间封闭的休息室,从板夹上取下一张复印纸递给他,说了一句“过会请到3号窗口办理入院手续”就拉上门离开了。

    姜森将孩子颠过来抱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闹闹止住哭。他走出休息室,抬头就看到二哥身着浅色衬衣站在前面的收费窗口前。

    “二哥。”他走上前去喊了一声。

    姜川转过身来,面现惊喜之貌。他偏分的头发一丝不乱,左手腕上搭着一件质地精细的律师袍,下着深色西裤和皮鞋。姜森从这身正装上推断,他是刚从法庭上赶过来的。

    “我还以为你走了。”

    “没。”

    “令嫒去了畦田派出所,你知道原因不?”他伸手接过护士递来的两张收据,急迫问道。

    姜森垂下头。

    “来,我们到这边来说。”姜川将收据装进皮夹,引着弟弟走进电梯,两人来到6楼老英雄居住的病房。

    这是一间10平米左右的单间病房,窗口面朝医院的中心花园,环境优雅,还带一个小阳台。老英雄闭目躺在病床上,面部扣着供氧面罩,额上缠着一圈绷带。一台心电监护仪安装在床头一侧的金属支架上,彩屏上跳动着起伏有律的波锋。走上阳台,姜川拉上隔离病房的玻璃拉门。

    “你的手怎了?”关门时,姜森看到二哥右手神门穴上贴着一块棕色药膏。

    “没事,前几天令鹏回来一起烧烤时烫到了。”他轻松一笑,转移话题问,“这……是叫闹闹吧?多大了?”

    “今年4岁。”

    “嗯……好。”姜川止住闲谈的话头,急迫直奔主题,“你和令嫒在医院里谈了些什么?她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撂下昏迷中的父亲走呀!”

    姜森将怀中抽噎的孩子放到阳台一头的一把深灰色藤条编织椅上,陶出一支云烟递给二哥。姜川摆手拒绝。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回想刚才发生的事。

    在尼古丁的刺激下,脑内释放的多巴胺驱散了他的负面情绪。半支烟后,他已理清思绪,将令嫒给他说的那些话准确叙述了一遍。

    姜川脸上的表情先是平静,继而变得如蒙寒霜。待他讲完,二哥缄默了。

    姜森续上早已经熄灭的香烟,趴在不锈钢围栏上,茫然的双目望向楼前精心修剪的花园。几只灰黑的麻雀争前斗后落在一棵枫树上,震落了棕红的枫叶。微风拂起,枫枝上的簇叶犹如滚动的红绸。

    眼前这幅美丽的秋景驱使姜森想起老家檐前的大银杏树来。每年秋天,老树的黄叶就会落满整个院子,使乏味的地面铺一层柔软的金毡。

    今年,银杏树上是否还有簇黄的叶片?梢头的大喜鹊窝能否抵得住即将到来的寒霜?这些疑问如同脑中的记忆难以触及。自从多病的母亲离世后,他已别断故居多年了。

    “你也认为令嫒是纵火犯。”静默中,姜川简单道出此话。

    姜森收回游荡的思绪,面向姜川。二哥一语中的,敲中了他的软肋。他细细嚼磨其中的每一个字,猜想这句话是否另有其意。

    这是一句陈述句而非疑问句,难道二哥是怀疑他的判断?还是在嘲笑警方没有寻到真正的线索?他往这上面一想,倍觉二哥简洁的话语含有轻佻的意味了。

    “他就是有这个意思”,他心想,“即使二哥与老伯一家有无比亲密的关系,他也不能为了一时的痛快用这种语气否定眼前的现实呀!”二哥是自己最亲的人,正因有了这份亲近,他才更在意他说出的每一句话。

    姜森重振精神,一副实事求是的态度。

    “二哥,你不了解案情经过,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怪你。引起火灾的酒精、地上织物压出的印痕、一把被拖到床尾的椅子等关键线索,在令嫒的叙述中都有合理的解释。

    “况且,此案从未经媒体报告,所有资料高度保密,假设她是一个与此案无关的人,如何能知道这些未经披露的内部信息?

    “事端的起因正是受害者。此人你并不陌生,他正是当年导致令鹏被学校劝退的那个家伙。此次他又和令鹏缠在一起,做姐姐的怎会坐视亲弟再次堕落?

    “不过,令嫒只想给对方一个教训,结果发生了意外。”

    “呵呵——”姜川听了弟弟的这番陈说狂笑起来,重复着令嫒说过的这句话,“‘你对真相一无所知……你对真相一无所知……’哦……呵呵呵……”他笑得几乎摔倒,腕上的律师袍也掉在了地上。

    正在赌气的闹闹受了惊吓,他一时忘了与父亲的芥蒂,跑躲到父亲身后抱着他的大腿。姜森摩挲着孩子的毛盖儿,注意力全在疯癫般嗤笑的二哥身上。

    “二哥?”姜森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弓腰搀他。

    “不!不用!!”他推开他,右手揩着溢出的涕泪,顺势坐在地上狂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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