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

    初春微风,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一片雪白消退的草原渐渐露出了那稚嫩的点点绿色。一队队满载物资皮料的车马队伍正源源不断的延绵于这片辽阔的新春之地,他们的目的地都是那南边的天朝之都,要赶在春暖花开之际去那进行一年一度的南北大市。“阿娘,那是皇叔吗?”正在目送远行商队的女子在一旁孩子的提醒下,抬头看向一侧山头上的那个伟岸身影。“阿娘,真的是皇叔啊!皇叔来看我们啦!阿娘!我们快过去找他!看看他这次又给乌乐带什么好玩的!”迎着轻风,踩着初春的嫩芽儿,孩子挣脱开母亲的双手,活蹦乱跳的大叫着奔向那个他称之为皇叔的人。听到身后的呼唤,那个伟岸身影猛的回头,看见那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孩童,赶紧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准备迎接那份炙热无比的期盼与亲热。而远远看着正在嬉戏的两人的女子,却在微笑间抬头看向他们身后的那五个小石堆,没有墓碑、没有祭台,空荡荡的山头上任凭风吹雨打,谁能想到这里到底是又葬着何人,他们的过往又将有何人记得,也许百年后,人们只记得有座山叫做石王山,山上曾有座五人墓,仅此而已,而他们的往事,也许也只是那史册上的廖廖数语,微不足道。正如那史词所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起说大唐应泰十四年冬,帝暴崩,次子晋王李成琪继位,改元景成,传诏九边,大赦天下。

    景成元年正月,长子汉王李成泰抗旨,无召入京,帝着削其爵禁足内宫。随行入京鲁国公王峰一应十三人于次日被伏杀于京效鹿园。是夜三更帝都城南国公府火光冲天,待天亮南衙府卫赶到时只留一片残垣断壁,全府七十五口无一幸免。一夜之间开国良将鲁公王氏一门尽覆。

    消息传出,满朝震惊,国中更是流言四起,景帝亲旨三司协南衙十六卫彻查此事,却因辽远局势动荡,两镇军心不稳之奏报,最后只得以前朝余孽寻仇袭杀为由,草草结了此案。再遣当朝士门之首曹氏家主荣国公曹庆昌携天子诏前往辽远行总管职权,主理军政要务,内抚军心,外慑强邻。

    话说这荣国公一行那是马不停蹄急匆匆的就奔着了辽远而去,一路烟尘飞荡,这连年征战让那官道早已失修多年成了一条土路,马队来去都得激起漫天尘土,铺天盖地就似下了场土雨,直撒得躲闪在道路两边的路人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而这其中就包括一队正要前往关外做卖买的商贾车队,车队中的一老一少正与其他人一样一边抖落着满身的尘土,一边低声咒骂着这抢道的官家,人马远去,官道上又恢复了人马车辆交错的拥挤热闹,原先一脸气恼的少年立马又沉下脸色围上布巾紧紧跟随在老者身旁,与身材弱小的稚气少年不同的是这老者,身材高大壮实,黝黑粗糙的脸上满是伤痕,左眼位置只剩一团肉疤,这长相鬼见了也得吓着再死一回,反正是看不出原来的长相了。再看其行起路来有点歪瘸,想必是腿上亦有伤残。但令人惊奇的是老者行起路来一点也不拖慢于少年,且步伐轻快、呼吸匀称,随车队行进一日亦无气喘脸红之态。反倒是这少年时不时还要老者将其搀扶拉拽才能赶上车队,却是平时没有锻炼或是受了伤似的一副弱态。

    行至入夜车队已达紫荆关下,众人在关外背风处寻了一处地方围车成阵休息一晚,准备明早城门一开便可立马出关赶路。吃过干粮喝了几口马**酒,老者望着不远处斑驳的城墙发呆,少年蜷缩在一旁却是望向来时的地方,那片黑色茫茫的夜色下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望着望着竟偷偷抽泣起来。老者回过头打开一件皮袄搂住了少年,少年把头埋入膝盖没有言语,半晌才轻声喃喃”马叔,我想。。。”“睡觉。”老者在地上铺好条皮子,将腰间系着的酒囊塞给了少年,少年抿了抿嘴在铺好的皮子上缩成了一团,老者又抖下身上披着的袍子盖在了少年身上,这才坐下从身上摸出根骨笛细细摸索了半天放到了嘴边。

    寂寂苍茫的黑夜中吹起了草原的风、雄鹰在天际翱翔、一望无际的马群如潮水般奔腾而来,那是他曾经的骄傲与荣耀,可此时的他却陡然若失的停下了回忆,“好听”窝在一边的少年还未睡去,老者收起骨笛闭上眼。“我想学刀”“杀人的刀?”“破万军的刀!”,少年探出头睁大双眼看着老者,“你那晚。。。”“住口!快睡!”少年气嘟嘟的翻个身不再言语,”明日若能跟上我再说”老者站起身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枯枝柴木,拍拍身上的尘土朝不远处走去。“真的!!一言为定!”老者没有回应“我去打点水,明赶早快睡吧”。

    不远处一火堆旁一堆人正围着一儒生模样的人听他高谈阔论天下事“。。。清谈误国!前朝之事!历历在目!而今朝堂之上却还是这群自诩清流的迂腐之徒把持朝政!这算什么?换了个主子而已!这天下还是原来的天下!还说什么开仕举、纳英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激动处操起一木头丟于火堆中溅起一片火星,四周同是学子模样的众人皆低头不语,长吁短叹不绝“当初先帝爷也曾开科取仕,但奈何士门权重朝堂,我等寒门若不依附就算是入了仕也只能处处受压,事事掣肘,想在朝堂上干出一番事业是断不可能。。。”“我倒是真奇怪,先帝爷出身行伍,马上得的天下,为何立朝至今却还是让这些前朝士门一家独大,难道这士门天下真是不可撼动?”“少卿啊少卿啊,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谁告诉你这先帝爷是马上得的天下?”一听又可能有八卦密闻要横空出世,不止是这群学子连周围不管睡没睡着的行商脚夫却得呼拉拉围将上来,个个将头伸得如让人拽着似的生怕漏掉一字一句,打完水正路过的老者不禁也停下脚步择一处坐了下来,打开酒囊来听一场盛世说书。

    “话说咱这先帝爷当年因平乱有功获官持节都督主政平江府,这平江府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下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多少名士文豪皆出身于此,凭着人杰地灵之势,先帝爷那是混得风声水起,这其中可离不了两人的功劳,这第一人就是平江第一士门曹氏,这曹家啊。。。咳。。咳。。。”“这刚开个头咋停了!!”“快再讲啊!!”“是啊,归然兄台,不要吊大家胃口嘛”“这说得半天,渴了”这“说书”的半老学子捏着嗓子可把众人急坏了,“快拿水快拿水,多大的事,快说快说”“不要水,有酒吗?”“啊?还要酒,得,给他”车队一胖商给急得随手让伙计丢过去一酒囊,抿了几口回味了好几口这书才得以继续。“说哪了,哦,曹家!这曹家可是这平江府百年望族,历三朝,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先帝爷为了得到这曹家的支持,上任伊始便上门求贤,而这曹家也不愧是历三朝却百年不倒的望族,对这天下大势也早就洞若观火,知道这天下要变天了,这上门求贤的大都督可算是送上门来的依仗,两边那是一拍即合!你捧我敬来来回回便定了门亲事以示结盟。这先帝爷年少从军,半生戎马,光棍一条,这回真可谓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娶的可是当时曹家家主的孙女,顺道陪嫁她爹入府辅助先帝爷主政平江。“”你说的是当今的荣国公是那陪嫁的。。”“别打岔!”“嘿!没错!就是这荣国公,不过人家可也是有真本事的,那是上马能武,下马能文,将帅之才!得此良佐又有曹家支持,先帝爷在这平江府算是站稳脚跟,招兵买马,招贤纳士,那可真是金麟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但这有风亦得有云才行啊,那咱就再来说说这第二人,广安府凌家,没听说过吧,没听说过就对了,这凌家可不是什么百年望族、名门之后,咱这些读书人是万万认识不到的,但你要到了这广安府要说没人认识,那不是瞎就是聋!广安府凌家百年商号,代代行商,航船商队遍及诸海各国,商贾往来富可敌国,与外海诸国皇室亦有往来,据说其现任家主之母便是一岛国皇室之女。那。。”“你们这帮酸秀才难怪穷酸,这位财神爷都不知道,读那么多书做什么用,哈哈!!”那胖商一听提到这凌家便来了劲,“滚!再打岔!不说了!”胖商头一缩不再言语,老书生又抿了一口酒,“凌家那,这凌家怎么说呢,反正当时先帝爷有一天发现这钱还是有点不够用,这怎么行,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争天下其时就是在比谁有钱,没钱还争个鸡毛啊,那荣国公就给了个主意--抱大腿!先帝爷听了就纳闷了,这天下还有比你曹家还牛的大腿???荣国公就先把这凌家吹了一通,末了加了一句:曹凌两家皆得,天下定矣!,先帝爷一听不得了啊,可这广安府可不是自己的地盘,如何请得动人家?一看主公犯难,这荣国公毛遂自荐替主分忧,但必须给予便宜行事之权方可,先帝爷那是哪有不给之理,当即拍板无论如何得给我把这尊财神爷请出山来,还随手解下身上所系之玉佩交与荣国公,必要时可做信物之用。之后过程咱先按下不表啊,反正最后这凌家是应了曹家之请,愿结盟出力,条件是。。。。”老家伙又想吊众人胃口,“条件是再结门亲呗,然后又陪嫁了一个爹!”胖商还是忍不住那老书生的故弄玄虚,一嗓子砸了他的场子,“放屁!不懂就给我闭嘴,结亲没错,陪嫁的是那凌家的长公子,当今凌太妃的大哥--荆国公!呸!被你绕进去!陪你个头啊!不懂装懂!不说不说了!”“让他滚蛋!您老别停啊”众人这才觉得有些得味却不曾想就没了下文甚是不甘心,全都缠着老家伙,老书生被缠急了,围着火堆转圈圈嚷嚷着“没了啦!真没得啦!想听找那死胖子去,老夫可要早睡早起啦!”,“快睡啦,明天一亮还得赶路呢你们”跑到一处铺垫处老书生手脚麻利的往上一倒拉上一床破被便呼噜声起。

    喧闹过后,众人散去,那堆书生却还相互依偎着仍无睡意,“真不知那塞外辽原可有这中原的月色”“仲山兄,你在那问学院呆过,你给我们讲讲那小汗王是个怎样的人啊?”,言毕众人抬头看向了那个被称为仲山的学子。众人散去之时也已起身准备离去的老者忽的听到小汗王三字时,竟再停住脚步,往那火堆再靠了靠又坐了下来,只不过这次他收起了酒囊,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看着那堆火听着那个人不紧不慢的低语。“这要如何说起,我也只是见了这位小汗王一面而已,这位辽原的汗王呢,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草原人的长相,相反却是个书生样貌,清秀冷冽,谈吐有节有度,如若不是那个汗王身份,倒与我中原儒生毫无二致,在问学院初见时却也是让我惊异不已。”“听说他的母亲是汉人女子?”“恩,只听说他是老汗王的汉人侧阏氏所生。”“什么汉人,那可是咱的公主呢”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胖子商人又挤进人堆里,“这你也知道,你还知道些什么?”“老爷我常年跑的就是这辽原卖买,北月那可是熟得很,这小汗王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就你们这帮酸秀才才觉得神秘,我给你们说啊这小汗王的妈那可是有来头的,那是前朝末帝的亲妹妹--淮安公主,当年先帝爷起兵平江,三年不到就打到了上京城下,她那皇帝亲哥眼看江山不保便想以她为礼,求老汗王出兵平叛,事成还要割地献城来求太平,那淮安公主就是这样给送到了辽原,然后呢也就有了这个小汗王喽。”“原来如此”“可那汗王后来出兵了吗?要不这国咋没了?”“出兵?!出了啊!咋没出!左奴王十万铁骑一路南下破关掠杀,兵抵紫荆关下,先帝爷引军与之相持半月不得胜,最后还是鲁国公引奇兵断了他的退路,这左奴王才不得已引兵回撤,最终兵败断天隘,死无全尸,也算是咎由自取。”书生仲山狠狠掰断一根枯枝愤愤不平“可怜上将军忠勇如此却落得。。。”“慎言慎言,现在这事还真是传得玄乎,不过这世道还真是看不懂啊”“看不懂?看不懂就对了!看得懂你们还用坐这跟我喝西北风啊,哼!”胖子丢下一句也回头睡去了,留下众人一片哑然。

    回到少年身边,拨了拨火堆再加了些柴火,老者发现了少年掉落在手边的玉佩---系着白色穗子的双鱼玉佩,一路上少年都是将其紧紧捂于胸中,只在无人处,时不时拿出来细细抚摸,这是少年唯一带出来的念想,老者将其捡起,轻轻放回少年身旁。一夜无话,唯轻风成曲,瓢荡于茫茫荒野之中。

    五更鸡鸣关门开,一路尘土望辽原,待到了辽远城下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话说这辽远城始建于前汉顺帝年间,历经五朝血雨腥风,那是毁了再建、建了再毁,是为兵家必争之地。现在的辽远城却是当年汉王主政辽远时命鲁国公王峰重新加固修建而成,在原有城墙的基础上再加高加厚并在原来角楼、女墙、雉堞、马道防御体系外再加修马面数座,才有了如今这被称为天下第一雄关之称的辽远城。

    站在土坡之上望着远处那一座巍峨耸立于大漠之中的中原屏障,少年已将放在手中摩挲已久的玉佩重新放入怀中,回过头毅然而然背身离去,不远处老者正在给两匹马系马鞍子,看见少年过来将一捆饲料塞到他手中,”手上的喂完就上路,今天开始得骑马“老者将水袋馕饼挂上马背,又整了整马鞍子,一个起身跃上马背,看呆了一旁的少年“那我咋办?”,“上来!“老者一个俯身伸手将少年拽上了马背,“怎么骑啊!!哎哎”马背上摇摇晃晃的少年被老者双手一架拽紧马绳,双腿一收压紧马腹,算是稳住了身形。“用你的身体去适应它的运动、它的速度,然后控制它、征服它,让它听你的,懂不!”看着一脸通红还跟马儿在那较劲的少年,老者回过头喝断少年那别脚的动作,“我又没骑过,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难!有报仇难吗!”“你!”少年一听此言,血气上涌一拉马绳却是一个惊马让甩到了地下,摔了个灰头土脸,“我就不信!”少年一个挺身再去拉马绳,狗扒兔蹦的在那折腾半天终于又爬上了马鞍子,“抓紧了!”老者说完一鞭子抽下,那少年的惊叫声咒骂声瞬间响彻在那蓝蓝的天空白色的云彩下经久不息越来越远。

    数日后这少年马术虽还不能与老者相提并论,但也算能与之齐头并进不至拖累,继而他们的速度也因此提高了不少,这白日里两人飞驰辽原,休息时老者以草木为刃授其刀法、以石为军教其马军战术,入夜又时不时带其夜狩,以习夜战夜射之技,每天悉心教授那是一日不停,少年也是孜孜不倦、习而不怠,这一路下来也已非当日弱冠少年之相。“马叔,你看我现在这马骑得咋样。”少年一脸的傲娇,“凑合”“这才凑合啊,得,那刀法呢?”“你自己说”“我说啊,虽还不敌马叔,但上阵杀敌应不在话下!”老者一拉马缰回过头死死的盯着少年半响未语,少年被盯着浑身起毛”马叔。。。那个。。。您哪不舒服言语一下,别这样不说话,怪吓人的”,“回去!”言毕老者一挥缰绳,竟策马回头,奔向来时的方向。“哎哎!!马叔!咋又回去了啊!!!“少年也不知老者的举动为何意,只能也拨转马头紧紧跟了上去。入夜月上三杆时两人才下马休息,狂奔一日少年已是被颠得七荤八素一身筋骨都快散了架,一下马便趴着嗷嗷叫累,“还有力气叫,那就不要休息了!再上马!”老者一把扔过马鞭吓得少年一激灵不再言语,半响才蹑手蹑脚的蹭到老者身边,“叔,咱这是要去哪啊?”,老者却只顾拨弄生火不去回应少年,“叔。。马叔。。。您是想带我回去报仇?”,“你知道你的仇家是谁吗?”,少年被老者这一问竟一脸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吗?”少年虽仍是一脸茫然但已是眉头紧锁紧紧盯着老者,“你就如此信我,为什么?”老者虽只剩一眼却目光如炯直逼少年而去,“是谁?”,“不知道”老者回过头继续拨着火堆,“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命也是您救下的,这几月您带我逃命授我技艺,我为何不信您,您又何不可信?”少年转头惘然若失默默掏出玉佩轻轻摩挲,“我一个看门的废人!却能杀人救你,带你逃命!授你兵技!你就不疑我?”老者说话间周身顿起一股肃杀之气,听完老者的话语少年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记事起阿姐就常要我们对您要如长辈般尊敬,不可怠慢,因为呢您可是当年跟随阿爹打仗而受的伤,您跟阿爹一样都是我大唐的英雄!您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啊!”,少年说到这兴奋处收起玉佩一屁股坐到老者面前,“早就想问您当年打仗的事了,就没逮着机会,您今天要不就给我讲讲?”,“你知道我是谁。。。我是谁。。。”老者不顾少年的纠缠却是自顾自的喃喃着,“您这是犯了什么病啊,这一天都这么神神叨叨的,您是马叔!马顺叔!算了算了!不说就算了,睡觉!这一天给我累着啊。”少年见讨了个没趣便一翻身到一边睡去了,睡前却还是摸出了玉佩细细摩挲,泪水滑落面庞却被少年一把抹去,一声“阿姐”却是心中思念更甚了。

    都说这少年不知愁滋味,一夜鼾睡却不知周围早已群狼环伺,老者彻夜未眠守着火堆看着那不远处点点闪烁不停的绿光,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思绪万千,那一个血海尸山上屹立不倒的杀神之躯、那一双居高临下蔑视众生的凛冽目光,那一个让其一生第一次感到绝望与恐惧的人,他半生的荣耀皆毁于其手,但此刻看着酣睡的少年,他却提不起半丝的恨意,或许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恨过他们,那这十三年的隐姓埋名又为了什么?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否就此终老异乡,忘了那些前尘往事又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这天总是不遂人愿,十三年前未尽之事、十三年后未了之缘,明日一过却又要重新面对。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拨弄着火堆,暖暖的温度似那午后暖阳,倚于门边看着院中孩童嬉戏、门外落叶纷纷,这十三年的太平宁静却道是上天的赏赐!想到此,老者伸手去摸那怀中骨笛,却忘了那镶着金丝的心爱之物早已在辽远城外给他拿去换了马匹,一声轻叹下思绪却又回到那落叶纷纷的午后,那一声声姐弟对其的呼唤。

    天边发白二人便熄了篝火,整装上路,这原先因着少年骑术不佳硬是走了近十来天的路,这会儿不到三天便已是要到了地方。“穿过此谷便可直达辽远城下”老者手指前方草原尽头的谷口说到,那宽不及十骑并排而过的谷口,如今在少年看来就如一可怕的巨兽之口-幽暗中透着股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那是什么?”少年指着谷口边上那黑白色的土堆只是觉得与周边景色是那么的突兀不自然。未及少年反应,老者已是一甩马鞭直奔谷口而去。晌时两人已至谷口,此时那个不自然的土堆却也是让二人看得个一清二楚,一座用人骨堆彻而成的骸山,是为京观。少年脸色发白,拉着缰绳的手却是因紧张而勒出了汗来,“这是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骨?”“战败者的坟墓,勇士们的墓碑”老者翻身下马来到京观前如同抚摸着自己的孩子般轻轻抚去面前骨堆上的尘土,继而忽的单膝下跪右手抚胸竟对着这骨山跪将下来,一声长啸激起谷中之风却似千军回应,悲壮苍凉!马上少年何曾见过如此场景,竟呆立马上不知所然。“这里就是断天隘!你阿爹当年在此孤军挡我四万鹰骑,一战成名,这骨堆便是当年那叱咤天下的四万勇士之骨。”“马叔你”少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向不苟言语但却对他关爱有加的马叔竟是那么的陌生。“阿史那·博日古!草原雄鹰之主!这面鹰旗的主人!就是我!就是马顺!就是你的马叔!”老者背对少年起身指着那高高耸立在骨山之上的那面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铁质旗杆的大纛旗缓缓说道。“马叔你是。。。你疯了吗?”少年脸色刹白心中却道是老者中了邪,老者见少年仍是一脸懵逼,一脚掠起边上土堆中的一柄残刃,脚尖一点那刀却是照着马上少年飞奔而去,遇此突变的少年猝不及防,为避来刀只得闪身落马,未及收住身形,老者的刀尖已快至心门,少年侧身一闪却是冒出一身冷汗,紧接着一路只能腾闪挪移却无招架之力,老者的刀却似狂风卷落叶一式一招杀伐决断,不留退路,直逼得少年一退再退,最后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于是也不管之前所学,全套路改了狗扒式直在地上乱刨,最终在地上绕了个圈子竟被逼到骨山边上,眼看无路可退心想爬上骨山暂避锋芒,说话间双手往骨山上一抓,得一硬物便想接着上腿,可那老者岂会让他得逞,立时刀风已至,惊慌间少年双手一使力竟是将那硬物从骨山中拔将出来,又跌了个狗吃屎,再看手中之物是柄刀,但并不是中原常见的那直刃长刀,却是一柄弯刀,不过此时也顾不上是直是弯,能用就行。于是拼上之前所学,这一老一少一师一徒就在这谷口风沙中杀得个天昏地暗,只道这少年一招一式皆得老者真传,加上手中有了这柄弯刀,那真可谓是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或似滚滚巨浪拍岸,大开大合,破空声如龙吟虎啸。常言拳怕少壮,十几个回合下来,老者气力竟有些接济不上之势,而反观少年却是越战越勇毫无收刀之意,可这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少年虽学了老者的刀法,却无老者用刀实战的经验,彼时老者虚晃一招露出破绽引得少年欺刀上前,乱了步法,被老者以刀背击中颈部,再一起脚踢飞了手中弯刀,只两招少年便被制服在地。“若遇战阵你已是死人!”老者扔掉手中刀跌坐在地看着少年,却是一脸喜色。“你到底想干嘛!你。。你。。。”少年气急大恼却不知如何质问,“听着娃儿!我没疯!我就是当年被你爹击杀于此的那个左奴王,可我没死,就是这样!你明白了吗?”“明白你个鬼!这乱七八糟的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想报仇!”“仇?我与你与你家何来仇怨?”“你说的我阿爹灭了你什么骑的还杀了你!你不报仇难道还报恩吗?!”“武者战阵杀敌,各为其主,胜败无悔,败于你阿爹手下,我心服口服,何来仇恨!”“那你为何潜伏我家,还。。。还。。。。”少年一时脑子有点混乱竟不知说些什么。风平沙落,二人之间陡然安静下来,寂凉无声的大漠之中,老者将那埋藏了十三年的记忆在少年面前渐渐铺将开来。

    大随末年,民乱四起,唐皇李氏起兵平江,剑指帝都,末帝遣亲妹入嫁北月以求援兵,其时北月左奴王眼见随朝败乱,认为此时正是挥军南下,入主中原之良机,力请汗王出兵中原,以图大计。于是汗王决计发兵十万命左右两王各领一部以勤王平乱之名,兵犯辽远。可那汗王令旨还在路上时,这左奴王的四万鹰骑却已杀至辽远城下,眼见这城外旌旗蔽日,铁骑如林,城内守军早已吓破了胆,哪还有心思抵抗,左奴王竟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这百年雄关、中原屏障。首战告捷,这左奴王那更是踌躇满志,未及修整,也没有等那右奴王的六万后军及粮草到来,便一路长驱南下破关斩将,沿路随军无不望风而逃,只一月功夫兵锋已达紫荆关下,而此时的帝都上京却已是江山易主、日月换天,末帝终究没有等来这北月汗国的援军,但这或许于他而言又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言归正传,这唐皇登基称帝,屁股蛋还没坐热,便听那紫荆关被围了,想这荆紫关是扼守中原腹地的门户,此关若失,中原腹地将遭兵劫是不可避免。一念如此唐皇那哪坐得住,立时披挂上马御驾亲征。再回过头说这左奴王一路高歌猛进、无人能挡,心想这紫荆关必也是如之前那些关城一样唾手可得,事实上也确是如此,那紫荆关守军一月来见得最多的就是那一路从北败退下来的残兵败将、逃难流民,那左奴王还有他的四万铁骑早就被他们吹嘘成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怪物,一传十十传百,关中军民早已人心慌慌,谁还想着抵抗,当即一大群人拥挤着就要出城逃命,可这一行军民刚到城门口却见大门紧闭,一白须老汉手持斩马刀立于门前挡住去路,为首的关隘守将见状上前大喝“什么人!敢在此挡道!不怕死吗!给我让开!”言毕拍马直奔老汉而去,老汉立时单腿前迈、双手侧下持刀,这马头刚至腿前,但见他身形向左前侧,右边双手刀锋直上,只此一式,那守将连人带马已成两段滚落身后,刀身回转处老汉身形再复之前姿势立于城门之前,众人见状皆吓得不知所措呆立于那,“老弱妇孺可先行出城避难!军兵男子都给我留下守城!但有怯战者,此人便是榜样!”老汉声如洪钟,掷地有声。这老汉不是别人,正是前随老将尉迟无量,告老还乡本想做个田园翁,却巧不巧的遇上这北军来犯,便欲率全家老少上城抗敌,不曾想上了城头就不见半个守军,回头看城门处倒是人潮汹涌,这一气之下便下来刀劈守将,硬是把这帮吓破胆的孙子们拉回城头,垒石架木准备以死守关。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可算是让左奴王吃了次瘪,四万北军连攻数日竟连城门都没摸着,而这唐皇的援军却已在路上,不日即可抵达。眼见城关久攻不下,营中粮草也将不支,这左奴王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却无计可施,只得命人急招右奴王的后军和粮草速速前来会合。可这右奴王一路就如游街逛景一般,六万大军磨磨蹭蹭的在左奴王离开辽远城三日后才磨到城下,可这一入了城右奴王又窝着不动了,只道是辽远城附近发现有唐军活动,为保全军粮道退路,不敢擅动。这一窝就一月有余直到左奴王的求援信一而再而三的送来才不得不准备挪挪屁股前去支援。可就在这右奴王的六万大军前脚刚离开,王峰后脚就袭占了辽远,没走多远的右奴王听报当即吓傻了眼,也不知唐军虚实,一路赶至城下,却见城头唐军军旗遮天蔽日,当中一面天策上将的赤红旌旗迎风飘荡,“天策上将!王峰!他怎么会在这!”右奴王大惊失色,立时掉转马头,急令后军改前军直奔断天隘,一路上心中狂念长生天保佑莫叫唐军再占了退路。这一路狼奔豕突到了断天隘口,却不见一个唐兵,心中那叫一个狂喜,也不管隘口狭小人马践踏,自顾自的夺路北遁而去,却让六万北军在此白白死伤无数,真是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却再说那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援军的左奴王却等来了后军北遁、辽远城失的噩耗,眼前一抹黑立马跌坐于地,也说这左奴王是久经沙场,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时,他已下令三军丢弃一切辎重,轻装上马趁夜直奔断天隘,心中只念右奴王能在这断天隘给他和这四万铁骑守住一条生路。一路披星戴月,马不解鞍,人不解甲,总算是赶到了断天隘,可挡在他眼前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右奴王的六万大军,而是枪槊列阵、拒马林立的唐军大阵,阵中一面天策上将的赤红旌旗立于风沙之中,洌洌作响。左奴王此时已是强驽之末,四万人马也是人困马乏,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集结尚能作战的铁骑以楔形阵率先发起冲锋,以图靠着重甲具装骑兵为大军冲开一条血路,一场令他一生梦魇的修罗战场就此拉开序幕。

    “我被你爹困于谷中,两军拼杀一日一夜竟不得脱,而眼看唐皇大军已至,我两面受敌身负重创,自料难逃生天,便令部属弃我突围,我自留断后,怎料众部不遵我令,硬是挟我于甲盾之中拼死突杀。。。”一日一夜,那小小的隘口早已是人马尸体堆叠成山,那赤红鲜血就如千条溪流顺着那尸山汇流下来。“你爹就站在那上面。。。。”说着这尸山血海的修罗地狱,纵是平淡如水的娓娓道来,老者的双手竟也是在不知不觉中颤抖加剧,直至说到少年的父亲,老者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谷口就如当日于乱军之中抬头看着那如杀神般存在的男人。“我醒来时已在唐军营中,身上穿的是义军的衣服,旁人皆唤我为马顺,就因我身上袍服绣着这两个字,我昏迷了五天五夜,醒来时却成了唐军英雄,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老者无奈的摇头苦笑,“事后才知,你爹当年以百骑孤军入辽,说服辽人聚兵一万,抢占辽远,断我归路,可谓兵行险招,但最后竟让他赌赢了,一万辽军挡了我一日一夜,楞是等到了唐皇大军将我合围,呵,可笑我半生心血打造的鹰骑竟覆灭于此,而我却独活世间。”

    老者起身走向谷口,往昔记忆如随山风迎面吹拂而来,“你爹一战成名,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辽军所剩者廖廖数人,而我却是成了其中之一。唐皇要论功行赏,我以毁相伤废为由拒了恩典,本想找机会回去汗国,但一想族中男儿尽丧我手,又有何脸面回去面对族人,踌躇间只能逗留营中,你爹见我腿伤未愈,又无处可去,便将我留下当了他的马夫。半年后,你爹奉诏进京,便将军中如我般的几个伤兵一并都带上路,进了京为我们延医问药,事后想在京中营生的还赠于金银细软,最后只我一人无处可去便索性留在府中当了个门房。如若不是那夜变故,这样了此残生倒也不错。”老者回过头看着少年竟淡淡一笑,“没啦?”“没了”老者说完这一切如释重负,倒也难得轻快的走到马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我们现在去哪?”少年拍了拍屁股紧随其后,“该回家了!”老者说罢跃身上马看向少年,“我不知道你的仇家是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现在若返中原必是报不了仇的,甚至还会有性命之虞,倒不如随我入汗国再做计较,你们汉人不是常说留得青山在,才有那个木头烧的吗?”“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年一个白眼翻身上马一拉缰绳跃马向前,“臭小子!我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老者赶忙拨转马头追上少年。两马齐头并进时,“我阿爹是个啥样子的?”“是个男人”“没啦!?”“没了”“跟你这人说话真没意思!”老者忽然一记马鞭跃过少年,再将马身一横挡在少年面前稳住身形,“记住从现在起无论人前人后你都不再是王安道!”“那我是谁?”“赤奈!阿史那·赤奈!”“赤奈。。赤。。”少年在嘴中嘟哝了半天,“那是什么意思?”“是狼!草原上战无不胜的生灵!”

    “恩!名字起得不错,行!那从现在起我就是哈那布·赤奈!”“是阿史那!还有你还得继续叫我马叔,切记!”“为什么啊!?现在回的是你的家,我隐姓埋名情有可原,你干嘛也要一样?”“人心叵测,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听我的便是了,还有这枚扳指你戴好了,要象爱护那枚玉佩一样爱护它,记住了!”说话间老者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色发亮的玉质扳指戴于少年手上,“从此刻起你为主,我为仆,北月汗国的一应礼节习俗这一路上我都会说明于你,你一定要记牢了!”“嗯”“还有到了地方莫要乱说乱跑,一切听我行事,记住了没!”“嗯”“还有。。让我想想。。。”行啦,啰嗦啊,您老是不是十几年都没说这么多话,今天想都要倒我这耳朵里呀。”老者手起掌落拍了少年脑壳子一个金星直冒,“臭小子!一入了草原一切可就由不得你我,前途莫测我这也是迫不得已,你可别不识好歹!”,“回个家都这么凶险,你到底是人缘多差啊,不行咱回我家,再不济。。。。”少年竟是忘了他已无家可归,刹那如鲠在喉,双眼通红,老者单手按住少年肩膀“那夜之人绝非寻常绿林强匪,你家的事也恐非江湖寻仇那么简单,你我若能在这汗国之内安身下来,便有机会好好追查此事,你一定要忍耐,知道吗?”“嗯!马叔!我都听你的!”少年一抹双眼抖擞精神与老者一起纵马而行直奔前方那茫茫草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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