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失的飞机
此事该如何说起？
无论如何说起，都让人难以置信。
六年前，对，就是2014年，3月9日夜里，确切说应该是3月10号凌晨，我突然被刺耳手机铃声惊醒，半睡半醒之间摸了半天也没找到。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手机在睡觉之前是关机的，然后我把它扔在了枕头旁边，谁给我开的机？
难道若燃回来了吗？
我起来穿着拖鞋转了一圈，没有人！
肯定是我记错了，昨天晚上忘记关机也不一定。这是谁大半夜的打电话吵人睡觉？
从一团被子里面把手机翻出来，通话记录上显示的确实是若燃的名字！
我赶紧接通。
听筒里面静悄悄的，那是一种很诡异的静，恶作剧一样，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提示音，不知道是没有信号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倒头继续睡。
快睡着的时候，铃声又响起！我抓起手机立马接通，竟然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我仔细看了一下屏幕，电话是通着的，秒数都在走，我大声喊：“喂喂——”
听筒里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串线了还是恶作剧。
我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了，才挂掉电话继续睡。
快睡着的时候，铃声又响起！
我火冒三丈，马上接起，用我最大的音量和最高的音调对着话筒喊：“马若燃你有病吧，你不知道现在是半夜啊，大半夜吵人睡觉有意思吗？”
这一句话用尽了我的洪荒之力，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我就听见手机那头传过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来回想起来，那声音低沉而悠长，却又久远得仿佛来自远古。
每次我和若燃吵架，把他驳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就会发出一声这样的叹息。
那一声叹息结束了，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此时我已经冷静下来，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
我“喂喂”两声，电话那边依然是沉默！
我挂断了手机，准备继续睡，倒下去发现又不睏了。
之后，我又闻到了那一股妖异的香气，那是若燃身上独有的香气！
会不会是他真的回来了？
兴许是正站在门口，忘记带钥匙了？
我穿上拖鞋跑到客厅，顺着防盗门的猫眼往外看了看：没有人，楼道里空洞洞的黑！
一折腾，天快亮了，看看表，已经四点多了。
这几天要过节，按照惯例，县妇联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在文化中心开表彰会，我要去采访。
身为一名一线记者，每次会议都要提前到，还要尽量争取一个靠前面一点儿的位置。
想着今天那么多工作，又得赶紧睡一觉，迷迷糊糊地往床上一躺，没有了那讨厌的电话，睡得真香！
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八点！
其实我每天早上都是六点半准时起床，这是多年坚持下来的习惯，甚至从来没有用过闹钟。我喜欢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房间的时候对着它微笑，嘴角微微上扬，也对自己微笑，对生活微笑。
这一天，不仅微笑省了，晨练和早饭都省了！
赶紧洗漱完，匆匆忙忙跑下楼。
这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紧赶慢赶，竟然来早了，会议还没有开始！
大概是因为天冷的原因，整个文化中心广场人都比较少，也没有看到熟人，我就这样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溜达。
文化中心的南口正对着魏征公园最深处的爱华翰苑碑林，没走几步，我已经身处一片古老的风景里。
碑林分为“民族之魂”、“勿忘国耻”、“中华墨宝”、“古郡沧桑”四个主题区域，石碑上雕刻了领袖人物、民族英雄、革命先烈等前辈们的手迹、诗词和名言，讲述着Z城的历史。
Z城，人们对他的印象大都来源于秦末的巨鹿之战。曾经，项羽率领的数十万楚军和秦朝名将章邯、王离所率领的四十万秦军主力在这里决一死战。最终，项羽破釜沉舟，以大无畏的精神猛攻秦军，全歼王离军，并且迫使章邯率领的秦军投降。经此一战，秦朝主力尽丧，名存实亡。
在人类历史上，战争实在太多了，战火一烧，没有赢家！战争所毁灭的不仅仅是人类的血肉之躯以及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还有先人们历经千辛万苦所创造的灿烂光辉的文化。所以不管输也好还是赢也好，希望这些历经沧桑的遗迹能够永远铭记我们对和平的珍惜和信仰。
而今，Z城有一位叫左BZ的土著老人重新修建造了这个碑林，并且在上面刻录文字以铭记历史。
春寒料峭，惊蛰刚过，新草还没有长出来，贪食草籽的小鸟时而从荒草丛里蹦出来，他们也不怕人，有时候会故意落到你的脚边，足见这片土地的生态环境保护得很好。
在一片长绿的矮树丛边，一个女子红色的身影格外显眼，她似乎是在望着我，那神情，是忧虑吗？
她微微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走过去，犹豫着怎么跟人家打招呼，本地人不怎么喜欢说你好，一般是问“吃饭了吗”，但是我现在这么问似乎又不太合适！
那个女子高高瘦瘦的，应该在30岁以上，脸上的线条立体而柔和，显示出刚毅干练的性格，戴着一副大框眼镜，原本很瘦的瓜子脸显得更小了。
哎呀妈呀，我这悲催的视力！走近了才看清楚她是若燃的领导，她叫什么来着？
我把声音放的很低，害怕破坏了周围的安静，同时，她的严肃让我有一种压迫感，“您是过来开会的吗？——”
“你是若燃的媳妇儿？”她似乎是有要紧事，一开口便掷地有声，也不等我把话说完。
我愣了一下！
在Z城这边儿，凡是有对象关系的、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都把女方叫做媳妇儿，这个称呼在我听来有些别扭，所以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大约是害怕我听不懂方言，又继续用普通话说：“你是马若燃的女朋友吧，你叫李依依对吧？我是玲双，我们见过面的！”
哦，想起来了！这个玲双老师是若燃学校的语文老师兼年级主任，获奖无数，她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学校的光荣榜上，——照片似乎没有她本人漂亮。
我赶紧用微笑来掩饰我的尴尬，“主任，真是对不起，我近视眼，刚才没看清，您是来参加表彰会的吗？”
那个玲双老师依然一脸严肃，这与她身上那种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十分得不协调，“若燃的飞机出事了，你知道吗？”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哪儿跟哪儿啊？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对呀，什么飞机？飞机是天上飞的还是用纸叠的？若燃是画画儿的，画的飞机？
她的声音宛如晴天霹雳，“电视台的新闻已经出来了，我需要和他家里联系，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离开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脑袋里却乱作一团，电视台？飞机？
天知道我在想什么！
对！今天凌晨的那个电话！
在此之前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跟他联系了！
“那个，——玲双主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夜里——，不对，是今天凌晨！今天早上，我看到的新闻——”
这其中就包括由数名画家与书法家组成的艺术家团队。
此次K市之行的目的是参加于当地举办的“中国梦·丹青颂”书画展。为期三天的展览展出了200余幅作品，其中主要为毛笔描绘的景观、静物等。此次书画交流笔会由中国国联传媒和K市东方艺术馆合办，是该系列画展连续举办的第四届。展览于3月6日开幕，作品在位于K市华人社会的重要建筑大会堂内进行三天的展出。
若燃是Z城中学一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美术老师，他的书法和绘画远远到不了殿堂级的水平，为何要万里迢迢跑到那边去参观那个书画展？据他讲，参会者之一是他的偶像。
请注意，若燃不是“参会者之一”，他只是去那里参观的，甚至有可能还得排队买票！
因为这个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实际上他多数时候都保持沉默，一直都是我在吵。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拮据，因为若燃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不过两千多一点儿，还要付一千多的房贷，而他本人是就连牙膏多挤一点儿都会心疼的那种人，就这个，还要挤出钱来买机票！
“你能不能把你那达芬奇的或者是梵高的伟大情怀收一收，你就是一个普通的拿着两千块钱月薪的美术老师，还要飞到外国去参加画展，先问问你的偶像会不会给你报销机票吧！”
“人家是老师，是长辈！我这么大了，我自己能挣钱，难道我还能跟人家说：‘老师，我想去，你能不能给我报销机票？’”若燃一副唯唯诺诺、烂泥巴扶不上墙的样子！
我讨厌自己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可是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心痛和愤怒牵引着，我用焦虑和无奈的语气说，“你自己有多穷，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上大学，恐怕你连外地都舍不得去，现在一下子要飞出国门去，……”
我的歇斯底里换来的是若燃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他就沉默了。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了他对另外一个美好世界的向往以及为那份向往所付出的努力。
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默默地过着清苦的日子，就这样守护着对方、害怕失去对方。
我当初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如此的坚定和执着，他一直都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
我在Z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除了工作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我就这样甘于寂寞，十分的依赖他！
因为若燃拥有的东西太少，他一定也希望我能像他一样清心寡欲。这清心寡欲的背后，却充满了蕨类植物般旺盛的生命力。
我贪婪地吸食着他的爱的鲜血，享受着他爱的供养，却没有给予他多少关心和温柔。
“我现在工资这么低，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你要是再不攒点儿钱，我妈又该催我回去找工作了！”
若燃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又是沉默。
“别去了，行不行？”我近乎是哀求！
“我已经买好机票了！”
最终的结果是谁也不理谁，这一个星期，我都没有想过要和他联系，连最简单的问候都没有！
所以他去K市的具体时间、在那里干了些什么以及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一无所知。
他也没有和我联系，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只是，我很少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并未在意！
没有想到，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竟然是那一声久远的叹息！
M国称这架燃料充足的波音777飞机可以比正常飞行时间多飞行2个小时，这意味着即使该飞机仍在飞行，在北京时间3月10日上午8点半时也已经将全部燃油耗尽。
飞机失事的消息迅速炸开，现在媒体这么发达，而我们县城也没有多大！
“你听说了吗，有一个从外国回来的飞机出事了，一中的某位男老师就在那个飞机上。”
“那个男老师多大了？”
“20多吧，大学毕业没多久吧。”
“那还没有结婚的吧？大学生都结婚晚，在村里，应该都生孩子了。”
“现在20多也还是个孩子呢，听说他打小没爹没娘！”
“那家里都有谁呢？”
“还有个奶奶吧，不知道有没有爷爷！”
“孤儿呀，上个大学多不容易，——”
当天的新闻稿没有写，有没有别人代笔我就不知道了。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手一直在抖，钥匙死活插不进锁孔里面去，好像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门打开。
开门后看到了那熟悉的一切，但那仿佛不是我的家，那本来就不是我的家，只是我一直在住而已！
就像这个世界，本来已经很熟悉，却突然又有那么一刻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你从没有来过，我也没有来过，你我深爱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我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
片刻，我又重新站起来，似乎嗅到了若燃留下的气息，这种气息刚开始很微弱，然后就越来越明显，好象黑夜里迷路时隐隐闪现的萤火虫！
可是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若燃不在！
我一遍一遍地翻着手机，确实有通话记录啊！我无数次地咬自己的手，看看痛不痛；无数次地看墙上的钟，时间在滴滴答答地走；无数次地闭上眼睛，回想若燃和我凌晨通电话时的每一个细节！
我仿佛落入了幽深的黑洞，开始恐慌。那种恐慌令人窒息，像难以挣脱的梦魇。我好想要一个拥抱，因为拥抱，才是温暖而甜蜜的！
可是，周围没有人，我只能紧紧的抱住自己。
我拔打若燃的手机号，电话那头那个陌生的女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拔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cannotbeconnectedforthemoment，pleaserediallater.——”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慢慢地吞噬着我所有的希望和期待。
如果飞机失事了，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那个叹气声明明是若燃的，兴许他根本就没有上飞机，也许——那个电话只是我的幻想。
也许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幻想。
我走进卫生间去洗脸。打开灯后，看到了镜子中虽然憔悴但依然鲜活的自己，看到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真实的！
我打开水龙头，故意把水流拧得很大，发出哗哗的声音；我疯狂地用手把水往脸上泼，直到我整个人都是湿的，直到镜子上溅满水珠、我整个影子都变得模糊，冷水刺激着我的每一个毛孔，我发现，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真实的！
这时，有人敲门。
是邻居，他们听到响声害怕有事，就过来看看！
看就看吧，一个个闪烁其词地向我说起对空难遇害者家属该说的亲切温暖的话，并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到有困难，还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毫无意义的“我没事”、“谢谢”，心里面祈祷着让这些人赶快离开！
他们离开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天凌晨可有听见什么奇怪的脚步声，或者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邻居们惊讶地互相看看，都肯定地说没有，然后，他们嘱咐我好好休息，不要太敏感！
无论如何说起，都让人难以置信。
六年前，对，就是2014年，3月9日夜里，确切说应该是3月10号凌晨，我突然被刺耳手机铃声惊醒，半睡半醒之间摸了半天也没找到。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手机在睡觉之前是关机的，然后我把它扔在了枕头旁边，谁给我开的机？
难道若燃回来了吗？
我起来穿着拖鞋转了一圈，没有人！
肯定是我记错了，昨天晚上忘记关机也不一定。这是谁大半夜的打电话吵人睡觉？
从一团被子里面把手机翻出来，通话记录上显示的确实是若燃的名字！
我赶紧接通。
听筒里面静悄悄的，那是一种很诡异的静，恶作剧一样，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提示音，不知道是没有信号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倒头继续睡。
快睡着的时候，铃声又响起！我抓起手机立马接通，竟然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我仔细看了一下屏幕，电话是通着的，秒数都在走，我大声喊：“喂喂——”
听筒里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串线了还是恶作剧。
我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了，才挂掉电话继续睡。
快睡着的时候，铃声又响起！
我火冒三丈，马上接起，用我最大的音量和最高的音调对着话筒喊：“马若燃你有病吧，你不知道现在是半夜啊，大半夜吵人睡觉有意思吗？”
这一句话用尽了我的洪荒之力，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我就听见手机那头传过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来回想起来，那声音低沉而悠长，却又久远得仿佛来自远古。
每次我和若燃吵架，把他驳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他就会发出一声这样的叹息。
那一声叹息结束了，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此时我已经冷静下来，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
我“喂喂”两声，电话那边依然是沉默！
我挂断了手机，准备继续睡，倒下去发现又不睏了。
之后，我又闻到了那一股妖异的香气，那是若燃身上独有的香气！
会不会是他真的回来了？
兴许是正站在门口，忘记带钥匙了？
我穿上拖鞋跑到客厅，顺着防盗门的猫眼往外看了看：没有人，楼道里空洞洞的黑！
一折腾，天快亮了，看看表，已经四点多了。
这几天要过节，按照惯例，县妇联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在文化中心开表彰会，我要去采访。
身为一名一线记者，每次会议都要提前到，还要尽量争取一个靠前面一点儿的位置。
想着今天那么多工作，又得赶紧睡一觉，迷迷糊糊地往床上一躺，没有了那讨厌的电话，睡得真香！
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八点！
其实我每天早上都是六点半准时起床，这是多年坚持下来的习惯，甚至从来没有用过闹钟。我喜欢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房间的时候对着它微笑，嘴角微微上扬，也对自己微笑，对生活微笑。
这一天，不仅微笑省了，晨练和早饭都省了！
赶紧洗漱完，匆匆忙忙跑下楼。
这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紧赶慢赶，竟然来早了，会议还没有开始！
大概是因为天冷的原因，整个文化中心广场人都比较少，也没有看到熟人，我就这样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溜达。
文化中心的南口正对着魏征公园最深处的爱华翰苑碑林，没走几步，我已经身处一片古老的风景里。
碑林分为“民族之魂”、“勿忘国耻”、“中华墨宝”、“古郡沧桑”四个主题区域，石碑上雕刻了领袖人物、民族英雄、革命先烈等前辈们的手迹、诗词和名言，讲述着Z城的历史。
Z城，人们对他的印象大都来源于秦末的巨鹿之战。曾经，项羽率领的数十万楚军和秦朝名将章邯、王离所率领的四十万秦军主力在这里决一死战。最终，项羽破釜沉舟，以大无畏的精神猛攻秦军，全歼王离军，并且迫使章邯率领的秦军投降。经此一战，秦朝主力尽丧，名存实亡。
在人类历史上，战争实在太多了，战火一烧，没有赢家！战争所毁灭的不仅仅是人类的血肉之躯以及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还有先人们历经千辛万苦所创造的灿烂光辉的文化。所以不管输也好还是赢也好，希望这些历经沧桑的遗迹能够永远铭记我们对和平的珍惜和信仰。
而今，Z城有一位叫左BZ的土著老人重新修建造了这个碑林，并且在上面刻录文字以铭记历史。
春寒料峭，惊蛰刚过，新草还没有长出来，贪食草籽的小鸟时而从荒草丛里蹦出来，他们也不怕人，有时候会故意落到你的脚边，足见这片土地的生态环境保护得很好。
在一片长绿的矮树丛边，一个女子红色的身影格外显眼，她似乎是在望着我，那神情，是忧虑吗？
她微微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走过去，犹豫着怎么跟人家打招呼，本地人不怎么喜欢说你好，一般是问“吃饭了吗”，但是我现在这么问似乎又不太合适！
那个女子高高瘦瘦的，应该在30岁以上，脸上的线条立体而柔和，显示出刚毅干练的性格，戴着一副大框眼镜，原本很瘦的瓜子脸显得更小了。
哎呀妈呀，我这悲催的视力！走近了才看清楚她是若燃的领导，她叫什么来着？
我把声音放的很低，害怕破坏了周围的安静，同时，她的严肃让我有一种压迫感，“您是过来开会的吗？——”
“你是若燃的媳妇儿？”她似乎是有要紧事，一开口便掷地有声，也不等我把话说完。
我愣了一下！
在Z城这边儿，凡是有对象关系的、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都把女方叫做媳妇儿，这个称呼在我听来有些别扭，所以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大约是害怕我听不懂方言，又继续用普通话说：“你是马若燃的女朋友吧，你叫李依依对吧？我是玲双，我们见过面的！”
哦，想起来了！这个玲双老师是若燃学校的语文老师兼年级主任，获奖无数，她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学校的光荣榜上，——照片似乎没有她本人漂亮。
我赶紧用微笑来掩饰我的尴尬，“主任，真是对不起，我近视眼，刚才没看清，您是来参加表彰会的吗？”
那个玲双老师依然一脸严肃，这与她身上那种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十分得不协调，“若燃的飞机出事了，你知道吗？”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哪儿跟哪儿啊？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对呀，什么飞机？飞机是天上飞的还是用纸叠的？若燃是画画儿的，画的飞机？
她的声音宛如晴天霹雳，“电视台的新闻已经出来了，我需要和他家里联系，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离开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脑袋里却乱作一团，电视台？飞机？
天知道我在想什么！
对！今天凌晨的那个电话！
在此之前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跟他联系了！
“那个，——玲双主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夜里——，不对，是今天凌晨！今天早上，我看到的新闻——”
这其中就包括由数名画家与书法家组成的艺术家团队。
此次K市之行的目的是参加于当地举办的“中国梦·丹青颂”书画展。为期三天的展览展出了200余幅作品，其中主要为毛笔描绘的景观、静物等。此次书画交流笔会由中国国联传媒和K市东方艺术馆合办，是该系列画展连续举办的第四届。展览于3月6日开幕，作品在位于K市华人社会的重要建筑大会堂内进行三天的展出。
若燃是Z城中学一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美术老师，他的书法和绘画远远到不了殿堂级的水平，为何要万里迢迢跑到那边去参观那个书画展？据他讲，参会者之一是他的偶像。
请注意，若燃不是“参会者之一”，他只是去那里参观的，甚至有可能还得排队买票！
因为这个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实际上他多数时候都保持沉默，一直都是我在吵。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拮据，因为若燃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不过两千多一点儿，还要付一千多的房贷，而他本人是就连牙膏多挤一点儿都会心疼的那种人，就这个，还要挤出钱来买机票！
“你能不能把你那达芬奇的或者是梵高的伟大情怀收一收，你就是一个普通的拿着两千块钱月薪的美术老师，还要飞到外国去参加画展，先问问你的偶像会不会给你报销机票吧！”
“人家是老师，是长辈！我这么大了，我自己能挣钱，难道我还能跟人家说：‘老师，我想去，你能不能给我报销机票？’”若燃一副唯唯诺诺、烂泥巴扶不上墙的样子！
我讨厌自己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可是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心痛和愤怒牵引着，我用焦虑和无奈的语气说，“你自己有多穷，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上大学，恐怕你连外地都舍不得去，现在一下子要飞出国门去，……”
我的歇斯底里换来的是若燃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他就沉默了。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了他对另外一个美好世界的向往以及为那份向往所付出的努力。
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默默地过着清苦的日子，就这样守护着对方、害怕失去对方。
我当初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如此的坚定和执着，他一直都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
我在Z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除了工作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我就这样甘于寂寞，十分的依赖他！
因为若燃拥有的东西太少，他一定也希望我能像他一样清心寡欲。这清心寡欲的背后，却充满了蕨类植物般旺盛的生命力。
我贪婪地吸食着他的爱的鲜血，享受着他爱的供养，却没有给予他多少关心和温柔。
“我现在工资这么低，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你要是再不攒点儿钱，我妈又该催我回去找工作了！”
若燃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又是沉默。
“别去了，行不行？”我近乎是哀求！
“我已经买好机票了！”
最终的结果是谁也不理谁，这一个星期，我都没有想过要和他联系，连最简单的问候都没有！
所以他去K市的具体时间、在那里干了些什么以及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一无所知。
他也没有和我联系，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只是，我很少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并未在意！
没有想到，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竟然是那一声久远的叹息！
M国称这架燃料充足的波音777飞机可以比正常飞行时间多飞行2个小时，这意味着即使该飞机仍在飞行，在北京时间3月10日上午8点半时也已经将全部燃油耗尽。
飞机失事的消息迅速炸开，现在媒体这么发达，而我们县城也没有多大！
“你听说了吗，有一个从外国回来的飞机出事了，一中的某位男老师就在那个飞机上。”
“那个男老师多大了？”
“20多吧，大学毕业没多久吧。”
“那还没有结婚的吧？大学生都结婚晚，在村里，应该都生孩子了。”
“现在20多也还是个孩子呢，听说他打小没爹没娘！”
“那家里都有谁呢？”
“还有个奶奶吧，不知道有没有爷爷！”
“孤儿呀，上个大学多不容易，——”
当天的新闻稿没有写，有没有别人代笔我就不知道了。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手一直在抖，钥匙死活插不进锁孔里面去，好像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门打开。
开门后看到了那熟悉的一切，但那仿佛不是我的家，那本来就不是我的家，只是我一直在住而已！
就像这个世界，本来已经很熟悉，却突然又有那么一刻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你从没有来过，我也没有来过，你我深爱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我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
片刻，我又重新站起来，似乎嗅到了若燃留下的气息，这种气息刚开始很微弱，然后就越来越明显，好象黑夜里迷路时隐隐闪现的萤火虫！
可是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若燃不在！
我一遍一遍地翻着手机，确实有通话记录啊！我无数次地咬自己的手，看看痛不痛；无数次地看墙上的钟，时间在滴滴答答地走；无数次地闭上眼睛，回想若燃和我凌晨通电话时的每一个细节！
我仿佛落入了幽深的黑洞，开始恐慌。那种恐慌令人窒息，像难以挣脱的梦魇。我好想要一个拥抱，因为拥抱，才是温暖而甜蜜的！
可是，周围没有人，我只能紧紧的抱住自己。
我拔打若燃的手机号，电话那头那个陌生的女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拔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cannotbeconnectedforthemoment，pleaserediallater.——”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慢慢地吞噬着我所有的希望和期待。
如果飞机失事了，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那个叹气声明明是若燃的，兴许他根本就没有上飞机，也许——那个电话只是我的幻想。
也许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幻想。
我走进卫生间去洗脸。打开灯后，看到了镜子中虽然憔悴但依然鲜活的自己，看到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真实的！
我打开水龙头，故意把水流拧得很大，发出哗哗的声音；我疯狂地用手把水往脸上泼，直到我整个人都是湿的，直到镜子上溅满水珠、我整个影子都变得模糊，冷水刺激着我的每一个毛孔，我发现，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真实的！
这时，有人敲门。
是邻居，他们听到响声害怕有事，就过来看看！
看就看吧，一个个闪烁其词地向我说起对空难遇害者家属该说的亲切温暖的话，并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到有困难，还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毫无意义的“我没事”、“谢谢”，心里面祈祷着让这些人赶快离开！
他们离开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天凌晨可有听见什么奇怪的脚步声，或者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邻居们惊讶地互相看看，都肯定地说没有，然后，他们嘱咐我好好休息，不要太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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