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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夜阑人不静

    春风沉醉的夜晚,绵延数里的秦淮河畔灯火璀璨,随处可见莺歌艳舞,俨然一座八百年前的古代不夜城,然而面对如此良辰美景,吴益却兴趣索然,他已经被韩诚刚才的话深深吸引住了,一直在暗自揣测,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朝廷居然打着戒严保护的旗号,将一位军国重臣软禁在下榻的馆驿之中?

    街面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到处是呼朋引伴的都人百姓,这种场合里自然不方便对朝廷隐秘之事刨根问底,吴益只好耐着性子,默默的跟在韩诚屁股后面穿街走巷。

    一行人来到一个白纱灯笼上写着“秦淮人家”的大宅院门口,全都愣住了。包括吴益在内乍一听名字,都以为是一间民宿,或者大车店之类的腌臜之所,不料却是一座花园式的酒楼公寓,里面既有假山池鱼,也有亭台楼阁,不仅可以下榻歇马,而且有好酒好菜招待着。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他们韩家人在行都置办的产业,因为是韩诚亲自拉来的客人,格外予以优待,只需付个成本价意思一下就行,却可以享受达官富商级别的高档服务,何乐而不为?

    酒足饭饱之后,李小宝和熊氏兄弟着急去秦淮河畔听歌女们唱艳曲儿,没等吴益点头便一窝蜂似的拔腿而逃,偌大的客居套房里,只剩下对坐品茗香茶的吴韩二人。

    “哎,韩诚,这里就你我二人,不要再卖关子了,此前究竟发生了怎么大事?”

    吴益用手指咣咣的敲着面前的玄漆茶桌,他已经强忍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有点急不可耐了。

    “你猴急什么啊?听我娓娓道来。”

    韩诚低头呷了一口牙色的清茶,像说书人一样清了清嗓门,这才慢条斯理道:“话说……”

    吴益只听他说头两个字就知道娓远了,好在虽然添油加醋,罗里吧嗦,但总算已经开始讲实质性问题了。

    原来半个月前岳侯金蝉脱壳到了平江,入宫见驾的第一件事,就是当面状告刘光世设伏劫杀同僚。

    当时刘光世心虚没敢直接去平江,而是寓居在建康城里等候太平州传来的消息,皇帝直到移跸建康之后才找到他私下对质,起初刘光世并不承认,并且反咬了岳飞一口,幸好韩诚及时赶到,辗转通过吴盖和吴瑜姐弟俩,将赵不群亲自整理的部落军供状呈上御览,皇帝多方核实之后勃然大怒,意欲严惩刘光世,以儆效尤者!

    “严惩了吗?”

    吴益听到此处,忍不住插问了一句。

    “唉!”

    韩诚重重的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建窑茶盏,直勾勾的望着面前突突闪动的火烛,愣怔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官家这家不好当啊。”

    此话怎讲?

    吴益甚是诧异,当今圣上自从登基即帝位以来,要么被金人撵得提着裤子单骑过江,要么被苗刘叛军威逼着下诏禅位,再不就是哆哆嗦嗦的躲在一叶孤舟里浮海避敌,几乎没有一天轻省过,然而自打岳飞剿灭洞庭湖寇之后,境内从此太平,朝廷再也没了后顾之忧,这才腾出手来打得伪齐刘豫满地找牙,眼下形势一片大好,正是同仇敌忾,一鼓作气直捣敌巢的时候,这个家有什么不好当的呢?

    其实韩诚的意思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刘光世不仅与隆祐太后的孟家人通婚,而且与皇帝生母韦氏的娘家人联姻,可谓是强强联合,孟太后的弟弟孟忠厚和韦渊三番五次的进宫替刘光世说情,皇帝耐烦不过后族戚里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最终只得作出让步,只要刘光世主动交出兵权,自行上章请辞,既往罪过一概不咎。

    韩诚哔哩哔哩解释一通,端起已经放凉的茶水猛灌了一口,之后干坐着呼呼喘粗气,吴益愣了愣道:“就这么完事了?”

    韩诚抬眼瞪着他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岳侯险遭刘光世毒手,岂能善罢干休?”

    吴益冷哼了一声道:“当今圣上为了庇祐所谓的裙带关系,难道忍心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吗?”

    韩诚像不认识他似的,紧盯着看了片刻才道:“你呀,看来一点都不了解岳侯!”

    “是吗?那你有何高见,且说来听听!”

    “岳侯向来以北伐复土为己任,每日所虑之事不过兵少将寡粮缺而已,何曾为私家恩怨斤斤计较?”

    “哦,如此说来,只要朝廷能让他并统淮右之兵挥师北伐,他和刘光世之间的私人恩怨就能一笔购销?”

    其实吴益不是不相信岳侯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常言说的好,水清则无鱼,这样做的结果只会让人无端揣测他是何动机,老赵家的人生性多疑,尤其是对手握重兵的武将,恨不得给他们一个个套上紧箍咒,皇帝会放心将淮西五万兵马全交给他统辖吗?

    韩诚点了点头道:“岳侯连夜草就一道乞出师札子上呈御览,官家看了之后龙颜大悦,据传言曾亲口对岳侯说过这样的话: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

    一以委卿的意思就是让他一担挑,不言而喻,责任越重,权力就越大,皇帝能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应该说对岳侯是相当器重的,吴益点了点头道:“既然当今圣上如此信赖岳侯,为何遣派刘锜的马军司重兵围困永宁驿?”

    这话算是彻底问到根上了,韩诚低头沉吟了片刻,忽然无限感慨道:“唉!事发突然,事发突然啊!”

    “究竟怎么回事儿?”

    吴益的小心脏忽然莫名其妙的抖动了一下,不会是跟自己有关系吧?

    韩诚为防隔墙有耳,起身走到寝房门外,四处哨探了一下,庭院里夜阑俱寂,除了沙沙沙风吹树叶的声响,什么动静都没有,他这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伸长脖子神神叨叨的悄声说道:“据说刘光世在将花云英移交给军头司之时,有一伙悍匪偷偷埋伏在半道上,企图营救花云英,所幸军头司防卫甚严,不仅没有任何损失,反倒将其中一名贼人当场擒获。”

    啊?

    吴益暗自吃了一惊,这伙贼人不会是齐英社吧?当初在太平州的时候,他出于同情,将花云英已经被刘光世押解入京的消息告诉了花云蕾,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不会傻到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动手救人吧!

    想到这里,他急忙问道:“是不是齐英社的人?”

    “非也。”

    韩诚果断的否定了,因为那个落网之人是个胡子拉茬的大老爷们儿。

    吴益那颗不知不觉中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缓缓放了下来:“哦,那他们是什么人?与岳侯有何干系?”

    “当然有干系了。”

    韩诚继续压低声音说道:“那贼人被军头司押入虎柙地牢之后,由韦干办亲自刑讯问供,只一个回合他便扛不住了……”

    这家伙一点一点的往外掏干货,就像挤牙膏似的,吴益很不喜欢这种说书人作派,忍不住抱怨道:“你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嘴里说半截,肚里藏半截,活活急死个人儿,能不能痛痛快快的一竿子插到底啊?”

    韩诚笑了笑,学着他的口吻道:“你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

    两人斗了一会嘴,韩诚忽然一本正经道:“那名贼人落网的当日,永宁驿就斥重兵戒严了,要说两者之间没有关联,鬼才会相信!此事关涉重大,外人自然不得而知,若想探究内幕详情,你恐怕只能去问军头司的韦干办了,此事由他一手承办,官家可能就是听了他的奏报,才突然下旨封锁永宁驿的。”

    闹了半天,他是道听途说,而且只知道个大概情况,吴益颇感失望,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子。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嘈杂而又急促的脚步声,听动静有好几个人正往这里赶来,韩诚以为是李小宝他们三人浪当一圈回来就寝了,信步走到门口一看,登时就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

    “这不是关黄门吗?深更半夜光临敝处,不知有何贵干?”

    吴益听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奇怪,赶紧蹑手蹑脚走了过去,靠在门框上偷眼往外一看,只见廊檐下面站着几个不速之客,为首者身材硕长瘦削,像是年轻女子,后面两两并立的四条魁梧大汉,头戴圆形斗笠,肩上系着披风,外面的天太黑了,只靠室内微弱的光亮,根本看不清长相。

    “韩巡检,打扰了,咱家奉命前来接吴将军入宫。”

    貌似女子的说话之人轻声细气,嗓音略显稚嫩,听起来最多不过十五六岁。

    韩诚称呼他为关黄门,而黄门则是最低一级的宦官,吴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宫里前来传旨的小内官儿。

    深夜宣召入宫,事情不是紧急,就是特别重大,韩诚自然不敢多问,不过到底有些不放心,于是犹疑着问了一句:“吴亲事官怎么没有同来?”

    姓关的小黄门不动声色道:“吴家二郎正在罗木堂向吴才人复命禀事,暂时脱不开身,咱家又不是第一次来贵宝地,何劳他亲自带队跑一趟?”

    韩诚此前通过吴氏姐弟才得以入见皇帝,宫内负责联络的就是这个名叫关礼的小内官儿,他们说不上十分熟络,但也并不陌生,真正让他有所不安的,其实是关礼身后那几个昂首挺胸的彪形大汉,要知道,他们可是号称大内高手的御前诸班直!

    吴益倒是没想那么多,全身上下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大大方方的跟着他们出了门。

    秦淮人家的院门外面,除了四匹铺着锦鞍绣鞯的长腿役马之外,还有一辆高篷阔舆的双辕马车,里面空间极其宽绰,可以并排坐好几对人,厢车前后各吊着一盏琉璃宫灯。

    吴益借助明亮的烛光,终于看清楚这位少年内侍的长相,白白净净的瓜子脸,眼睛又大又圆,一双纤纤玉指,规规矩矩的放在两腿的膝盖之上,如果不是头上戴着无脚硬幞头,身上穿着绸衣宫服,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某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敢问关黄门,此去宫中,在下可否先谒见吴才人?”

    他不知道皇帝会问自己什么话,心里万分没底,希望先见见刽子吴的长姊,提前了解一点必要的信息,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关礼轻启红唇,云淡风轻的笑了笑道:“吴将军不必过度紧张,入了宫尽管候旨听宣也就是了。”

    一听就是外交辞令,什么都不可能问出来,吴益暗自叹了口气,索性掀开身后的车厢窗帘,欣赏一下六朝古都的夜景,然而这个时辰大街上万籁俱寂,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只能听到双辕马车的车轱辘,咣当咣当的在石板路上滚动,单调而又乏味。

    除了闭目养神让自己心静下来,什么都干不了,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颠簸的马车终于在一个黑乎乎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虽然门口悬挂着数盏长圆形大灯笼,吴益仍是无法管窥面前这座建筑的全貌,关礼领着他走到四名甲兵卫士持械而立的门廊下面,忽然侧转身柔声道:“吴将军,请吧!”

    他嘴里说了个请字,却叉手站到一边,眼睛一直盯着吴益胁下那柄形制怪异的腰刀。

    干什么?是不是缴械才能入宫?

    吴益下意识的按住刽刀的刀柄,紧张道:“此刀乃我吴家祖传之物,须臾未曾离身,若是缴械方能入宫,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自从那次假扮刘光世身涉险境之后,他吃一堑长一智,每天睡觉都把刽刀搂在怀里,只有这样才能睡得踏实,眼下要让他和刽刀分开,等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何肯依?

    关礼听了之后,愣怔了几个弹指,突然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尖声斥道:“祖宗之法,非御带官持械闯宫者,一律严惩不贷!呔,吴家大郎,你想陷咱家才人于何地?”

    他的话音刚落,那四个随行护卫的大内高手忽啦一下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卸下了吴益的刽刀,此后把他押到高墙内一个小黑屋子门前,往里一扔,锁上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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