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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乱了乱了

    我一直都觉得,我这人的感觉不是很靠谱。我觉得事儿是什么样的,那这事儿肯定就不是这样的。

    在这隋朝呆了小二十年吧,我虽然没升官,但是好像觉得生活变得比一开始要好一点了?而且在这个隋二世的时候,我们搬到东京(洛阳)之后,还觉得一两年之间,这个小城变得壮观起来。

    当时不是修了著名的大运河吗,我们晚上出去看,修好之后只见那两边的高楼亭台和水中的龙船花灯,真的是繁华绝代,好像一片盛世一样。

    当然,与我的感觉相反,这个“盛世”是虚假的盛世,极度浮华的外壳之下,是一片黑暗的空洞,空洞之间,是无数百姓的尸骨。

    我原来觉得陈叔宝已经够能作的了,后来才发现这个隋炀帝是比他能作百倍,陈叔宝自己作自己的,顶多也就是不管百姓死活,这隋炀帝可是作天作地一副百姓全部陪葬的态势。

    不提这几年听到的谁谁反叛被杀了全家,或者哪里建造什么死伤无数百姓积怨起义这种事情,就是我们太常寺里面的工作量也增加了无数啊。

    这皇帝一会儿要改建这个宗庙,一会儿要搞这个那个仪式,提的要求永远是“高贵大气上档次”,就像是一个极端任性的甲方一样。

    不,我这个比喻不是很贴切,甲方爸爸再蠢,你撂挑子不干了也就完了,路上再见到还能打他一顿,这皇帝要这样,我们这几个小公务员是真的没辙没辙的,理论上我们都是皇权之下的奴隶呀,既不能直接辞职,也不能磨洋工消极应对,就连稍微划划水都有可能招致死罪。

    褚亮是第一个受不了这个皇帝的,他在太常寺里负责的事情是皇帝的宗庙事宜,这段时间皇帝正在大兴土木重修这个宗庙,所以提的建造意见就特别多。

    其实皇帝爱怎么改宗庙就怎么改就完了,他却觉得这种上古一直流传的礼法是很神圣高贵的,不能按照一己执念就随便更改,非要上奏皇帝硬杠,基本他那奏书的意思就是这样的:

    皇帝啊,你这个想法,俏皮中带着一点天真啊。你看看老祖们哪有像你这样的?你提的修改意见,前三条是周代的礼制,一看你就不读书,这礼早就不用啦,不周全啊;后面两条修改意见,你又杂了汉代的玩意儿,按您的意见啊,这宗庙都不伦不类了,我给你附了张图,把有问题的地方都标出来了,您要不再想想呗?

    你说我这个小扑街都知道这奏折送上去就找死,怎么这褚亮就不开窍呢。

    唉,不对,其实像褚亮或者欧阳询这种真正文通八史,知识渊博的,才容易犯这种错误。就是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是绝对专业的,他们提出意见姿态其实也倒也不是鄙视甲方,就是想表达自己诚恳的意见罢了,可是在甲方看过来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结果就是,那皇帝忽然下诏,说褚亮与反贼杨玄感有染,贬他到西海郡当司户去了。杨玄感在当年真的是“口袋罪”,基本上让皇帝不满的,都扔到这个口袋里去处理掉了。

    西海郡在哪里呢,就在我国青海省美丽的青海湖的东北方,你们也能feel到是个什么荒凉的鬼地方了吧,我们那个时候,这一贬是极具杀伤力的,因为路上艰险,很多人跋涉过去,没到目的地就死了;还有就是,贬去那种地方,基本就意味着这个家族再无回中原可能,只能在痛苦地在蛮荒之地等死。

    我们这太常寺南方小军团无波无难快二十年,还是第一次遭受如此重大的打击。

    褚亮被迫带着一家老小三日内离京,还有官兵押送。

    他走的时候我们几个都跑去相送,虞世南也赶来了,此时他已经在朝中做到了中书舍人的官职,而他的哥哥更是飞黄腾达,已经做到了内史舍人,基本就是皇帝核心政治班子成员了。

    有多凄凉就不说了,这简直就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清晨,就连之前傲气十足的褚亮的儿子褚遂良也变得木然,脸上似乎还挂着泪痕,他当时应该只有十几岁吧,大概还不能理解怎么他老爹就因为一通“合理的建议”,全家就要发配大西北呢。这皇帝的“有权任性”,他恐怕是第一次见识到吧。

    欧阳询和虞世南都不说话,那我也只能乱说一通,说哎呀,这不比被直接赐死好呀,说去了那边说不定羊肉烤起来更香呢?

    最后我兄弟也听不下去了,拽了我一把,还挺用力的,我便也不说了。

    苍天缄默,褚亮一家坐着简陋的牛车,颠簸着消失在了城门之外。

    回去路上,我一直跟虞世南叨叨,你们这俩兄弟不是现在朝堂的大红人么,也影响一下核心决策好不好?你瞧这弄得鸡飞狗跳的。

    当时洛阳城内大小官吏都人心惶惶,毫无安全感。而百姓因为过重的徭役和征税,焦虑与恐慌也在无限地蔓延,很多人都逃难躲入了山中。

    虞世南当然知道局势,他面色凝重地听我抱怨,却不发一语。我又接着说,你看看,今天要刻一碑明天又要刻一碑的,自己在船上和妃子喝酒开心的要命也要我兄弟撰文刻碑,他现在不是996了知道么,是007了!好歹也六十的人了怎么还折腾人家呢。

    “信本兄,辛苦了。”虞世南对欧阳询道。

    欧阳询倒是平静,道:“也无妨,当练字也不错。”

    “君王无道,便是劝无可劝,朝中人都是观其颜色而行之,皆不敢忤逆其意。”虞世南叹道:“我原以为这南北统一指日可待,却未曾想会是这样的局面。”

    欧阳询转头见他面色晦暗,居然道:“这倒也并非是南北之问题,只是君王无道之问题罢了。我在隋朝这么些年,南北……其实是在统一的。”

    虞世南也惊讶平时寡言,极少针砭时政的欧阳询说出了这番话来。笑道:“信本兄一辈子精钻在这碑石书艺之上,怎地今天也谈起朝政来了?”

    欧阳询道:“并非什么朝政,只是我这一辈子走过来的感慨罢了,在南陈之时,南北方因长江隔断而不通,也确是各自为政地发展,可是入隋二十余年……我却深感这南北已再无隔阂。”

    我听他说,心里也渐渐明白,这种“南北统一”,深刻地体现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们可以在褚亮家吃那北方的烧烤,却也能在太常寺里日日喝到南方越州茶。以往,我们南方会觉得自己是汉族之正统,北方都是夷狄之辈,而现在,我们北漂的二十年,我们的同事,甚至亲人、朋友,也有很多是北方的游牧民族的血统,大家都在一处共事、生活,再也不会觉得变扭。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潜移默化的变化。

    “书风更是如此。”欧阳询继续道:“伯施兄弟也应该深有体会吧,如今京城权贵亦是到处求那南朝的书帖把玩,而这皇亲国戚们喜欢的碑石铭文,却也多了不少南派笔法之秀润之气,你那手二王遗风的字,不也在京城圈子内颇有名气吗?”

    这个我听着倒是也有深刻体会,你们现在说这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碑刻,统称叫做“魏碑”对吧。但是实际上“魏碑”的沿革横跨了数百年之多,所以前后的风貌是非常不同的。

    在隋朝时期,碑刻呈现出来的风貌就和魏晋那时候的古拙、雄浑的风格是大相径庭了,而是更多地融入的南方的“帖学之法”,隶书的风格也在向着不成熟地楷书靠近,所以整体呈现出来的艺术感觉是那种婉约、秀丽和规整。你们现在能看到的《龙藏寺碑》啊,或者《董美人墓志》、《苏孝慈墓志》什么的这些碑石拓片,就能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变化吧。

    身在北方的统治阶级,也越来越喜欢南方的这种秀丽婉约的书风了,这是不争的事实。那我兄弟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呀,所以他肯定也会去追逐、钻研这种书风。

    反正他年纪大了之后吧,什么书风都能信手拈来。不过要说碑刻风格“回归南方”,这也算是兜兜转转又到了我兄弟本就擅长的领域之上吧。

    虞世南听他说到此处亦有所领悟,点头笑道:“信本兄所言极是。南北已经一统,只是它需要一个贤明的主人。”

    “哎,哎,再说要危险了啊!”我及时提醒。

    “只是观现今这国度……恐怕便免不了天下大乱,腥风血雨。”欧阳询叹道:“我年事已高,也只盼能善终罢了。”

    “善终……”虞世南喃喃道:“家国如此,何来善终!可叹我们眼看着年过花甲,却不得安宁之日…”

    要说他们现在这心态,也是很正常,有多少人的人生起飞的时候能在六十岁之后呢?

    在这个时间点上的他、虞世南、我也都不知道,我们很快便会卷入这风云变幻的“腥风血雨”,命运的小船几度浮沉,这花甲后半生的二十年,几乎过得比之前六十年的每一刻都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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