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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珍珠含痛

    黄袍冕旒,哲宗千古。历世膜拜,谁知辛苦。

    唐子明同雷莹、韦陀回到暂歇府邸,见了弥先生。雷莹本想同去,唐子明解释道,各党首只带贴身家将赴宴,均是熟知面孔,若自己带陌生校尉前去,恐引人怀疑,而露雷莹本相,又陈述利弊,雷莹才打消念头,但依然怏怏不乐。唐子明再宽慰几句,便去沐浴更衣,整装出发。

    唐子明领着弥先生与韦陀径直来到黄月孤暂住府邸,一入大厅,黄月孤偏将空陵柏从厅侧迎了出来,躬身一揖道,“拜见唐公子。”

    唐子明问道,“今日进城时就见月孤似乎身体还未好转,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公子知我家将军近日精神涣散。到昨夜又是一夜未眠,今日午饭勉强饮些流食,又吐将出来,神情仍恍惚,未时三刻喝过定魂汤药,现已睡下。”空陵柏答道,“小柏将代替将军前去赴宴,并向羊哲公请罪。”

    唐子明点点头道,“想来羊哲公宽厚仁德,不会惩罚。”

    空陵柏道,“但愿。”

    唐子明皱眉问道,“还未寻到吉衣姑娘?”

    空陵柏答道,“自从大军开拔出征,将军就派人各方打听,吉衣姑娘小院四周友邻,陆氏本家,当地府衙,甚至雷公府,可几日来,均无消息,好似人间蒸发。”

    唐子明问道,“那何婆婆呢?”

    空陵柏道,“一同无踪。”

    唐子明心下想着,如果每日这般不吃不喝,又少睡眠,即使铁打之人也会被拖垮,自己也派人多方打听,可吉衣下落却如石沉大海,再难寻到。自己又为黄月挑选了聚精调神大补之物,维持身体,除此之外,真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吁叹。

    “若唐公子不嫌烦累,待我家将军醒来,小柏支会家吏,前去通知公子,再屈尊前来与我家将军相见。”空陵柏道,“只是此时天色不早,小柏约莫羊哲府已铺毯列几,已待众将军。”

    “正是。”唐子明道,“我等先去赴宴。”

    于是空陵柏领着黄子余、黄子未二人,随同唐子明三人一同往羊哲府,驱马而去。

    酉时三刻,夕阳早已陨坠涯角,天际线吞噬掉人间最后一丝光明。从苍穹之顶,缓缓拉下一道黑幕,缀满星辰,镶嵌新月。俯视大地,山川渐失色彩,灯火斑驳亮起。

    戌时二刻,羊哲府大门前,炽火明艳,亮如白昼。左右两只石狮,一只仰天长啸,一只俯首低吟,不知耳听目睹了人世间多少沧桑变化。

    天子党各党首陆续到达,羊哲府众外侍活跃起来,为贵宾殷勤迁马,恭敬导路,一时之间,门庭若市。

    空陵柏托内侍禀明羊哲公,黄月孤因故不能赴宴,内侍传回话来,道无碍,且送雪参三支,空陵柏感激不尽,稽首收参。

    待众人到了羊哲府长生厅,不免有些失望。

    长生厅深不过十一二丈,阔不过八九丈,红色方格藻井,如寻常富贵人家,厅柱尽裹朱漆,再无雕镂图案,与普通庙宇行宫无异。照明人偶棱角磨损而显粗糙,厅中青铜巨鼎亦是古旧之物。地无锦毯,裸露青色大理石砖,案几陈旧,草蒲团整齐放置其下。几上摆放些青红水果,却无杯盏匙箸。纵览厅内陈列布置,与“长生”二字,相去甚远。

    还未开宴,厅中又无迎客主陪,众天子党首或坐或立,相熟攀谈,众家将则与羊哲府内侍不断交涉言语,乱哄哄一片,如同菜市,全无盛宴样子。

    戌时四刻,刘文景领着随行小吏进入厅中,众人才或起身,或折首,将身体目光齐向一处,聚拢过来,大厅中才渐失嘈杂。

    刘文景团拜道,“文景来迟,还望众位将军恕罪。”

    众人回拜道,无碍无碍,宴席尚未开始。

    王国城道,“羊哲公真乃我朝勤俭持家之圭臬。”

    “王统帅有所不知,老祖本性恋旧,无论人物,皆是如此。”刘文景温笑解释道,“是故这‘长生厅’中摆设,乃是老祖所用三百余年,被时光长久浸淫,厚重之物。”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改散漫,转而恭敬。按宴席标明座次坐好,不消一分,井然有序。

    刘文景又与众人闲话几句,不觉已到戌时五刻。

    从长生厅里侧垂帘拱门,走出两名内侍,立于大厅主座两旁,一人朗声道,“羊哲公到。”

    厅中众人早已整理好衣冠,神情恭敬,目光齐聚,再无嘈杂,以待羊哲。

    继而从拱门踱出一位约莫五六十岁,发髻黑白间杂,青素衣、宽长袍老者,神态自若,从容至高位,正襟而坐。目光平和,俯览众人。众人齐起身,行军中礼道,“拜见羊哲公。”

    “列位将军多礼了,”羊哲公做双手下压动作,道,“着坐,赐酒。”

    从长生厅两扇正门鲤趋而入两队侍女,手托瓦壶瓷杯,一一放置在众人案几上,并斟满,各自一个万福,又飘出去。

    斟酒间,羊哲公与唐子明目光相触时,羊哲公会心一笑,传递眼神。唐子明竟然惊的说不出话来,原来羊哲公便是傍晚田间耕作的老者。心中想着,若是雷莹在此,定也会吃惊不小,而后轻声学于弥先生。

    “此乃老夫特意调制,驻颜生精、益寿延年的鹿骨药酒,已珍藏一百八十余载,只一杯便可增寿一轮春秋,”羊哲公举杯邀酒道,“今日贵宾迎门,才开坛启封,供列位品尝。”

    众人眼中尽露贪欲,人人一副受宠若惊面容,纷纷奉杯,一面万谢,一面恭贺羊哲公,大多一饮而尽,唯有王国城见众人饮了,不得已,抿一口。

    羊哲公饮罢,朗朗道,“天子党众党首乃我朝文武精英,平日里持笏抚内,执戟戍边,统领一方,威震朝野。老夫本就很少见得,想不到今日能齐聚我府,造群星闪耀之势,而成羊哲盛举,致使蓬荜‘长生厅’又复光辉。”

    众人先领酒,后闻羊哲话语,人人心中比吃山珍海味,受穷奢极侈还要受用。俱是面上光荣,口中称怎敢。

    王国城上拜道,“若我等为星辰,那羊哲公便是明月。”

    宇文铠接道,“今日能瞻仰羊哲公尊容,一睹我上朝首公风采,宇文此生不枉。”

    众人纷纷称是。

    夜宴虽无珍馐饕餮,金玉琳琅,更无歌舞妖娆,编钟辅乐,然宾主相谈融洽,畅言欢笑。

    说一时,羊哲公不觉严肃道,“今天子受困三月有余,天子党承天命,南下迎上,老夫本不该再误大军行程。只是老夫闭关多年,早不闻身外之事,致使新闻孤陋,思虑闭塞。今日列位精英齐聚,文有文景、武有文梁,代表我朝文武顶峰,老夫私心想仿上古‘昆仑圣宴’,也来一场‘羊哲小宴’,与列位谈古论今,言哲辩思,不知列位意下如何?”言罢,却望着王国城。

    枕文梁心中不悦,面上亦是望王国城。

    羊哲公此言正中王国城下怀,心中窃喜,于是不理枕文梁目光,正色道,“羊哲公祖令,我等十代晚辈,怎敢不从。”

    枕文梁见王国城不顾天子危难,而欲留城,只能自言道,“只是我等认知之窄,思虑之短,与公相比,真有云渊之别,况萤火怎敢与日月争辉,思辨之说,恐不得成。”

    王国城道,“枕将军此言差矣,我等今日得万幸,登羊哲府。能闻羊哲公金玉之言,如饮甘泉,定会受益不尽,比之常人,仿佛多活百岁。”

    宇文铠道,“王统帅言中,羊哲公一句华章可点透庸人一生,使我等由庸入圣,此千载良机,怎可失得。”

    其余众人,也道,愿闻羊哲公教诲。

    枕文梁只好闭口不言。

    “历世之人,无论老幼,皆有丰实之知,浅陋之处,又与各人天资禀赋,后天所识有关。山野村夫不知杯盏之别,城中小儿不辨五谷之型。人皆有所长,亦有所短。列为所知,老夫或亦所知,然又有更多列为知而老夫不知之事。是为孔丘所言,‘三人我师’。”羊哲公道,“故尔老夫出题目,列位直抒胸臆,与老夫相辩即可。”

    众人曰善。

    羊哲公抚掌,从大厅正门盈盈而来一位女子,身型婀娜,步履款款,一袭粉白若朝霞映雪。盛姿仙颜,峨髻双鬟,略施粉黛如白璧承光。

    众人皆是惊为天人,窃窃私语,再无饥渴。如此美艳在前,纵然铁石心肠,也会铸熔心动。

    佳人明艳之色,将整个大厅映照生辉,超凡脱俗之气环萦周身。从厅正中穿过时,兰薰桂馥,迷人心智。

    众人不自觉轻嗅佳人芳馨,夏月朗更是眼中除此佳人,再无一物。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夏月朗叹道,“春秋西子也不过如此。”

    待佳人雅步至羊哲高位旁站定,与羊哲公相视,浅笑额首,回眸顾盼,眉黛间又生出无限情愫。众人才回过神来,原来佳人手中还托着一只托盘,内乘一物,由紫黑绸锦遮盖。

    “老夫前些年在东海之滨,寻到一只宝贝,开启观之,俯视良久,不觉老泪纵横。”羊哲公娓娓道来,道,“宝贝陷于庸人之手,千金不换。若奉于知音之手,分文不取。今日在坐之人,何人能懂老夫为何沧然而泣,老夫便把此宝贝赠予知音。”

    言罢,侧立内侍接过佳人托盘,佳人柔荑轻揭绸锦,一只巨蚌呈现在众人眼前。

    巨蚌至长一尺六寸,至高九寸,蚌体饱满,色泽光洁,梨形黑褐纹路,粗波浪型蚌唇。

    佳人轻触蚌身,巨蚌闻香开启。

    随着蚌壳缓缓张开,众人双目也越睁越大。

    一颗稀世珍珠,呈现于世。

    珍珠足有常人拳头大小,通体浑圆,亮透白洁,散发柔和光泽,珠体又带朦胧虹晕,隐约含七彩之色。

    众人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阅览珠宝无数,如夏月朗、赵前、唐子明之辈,也从未见过如此罕见巨大的珍珠,又闻羊哲公将要赐予知音,除夏月朗眼中只见佳人,不见珍珠外,其余众人俱是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究竟羊哲公为何闻见珍珠而哭泣。

    “不知善毁可来否?”羊哲公忽然向王国城问道。

    王国城从思虑中抽出,道,“羊哲公见谅,善毁先生因行路不便,只留在暂歇府邸,并未跟来赴宴。”

    羊哲公略有失望,自言道,“老夫阅尽三百七十载人世,这善毁小儿倒是个明白人,若他在,说不定能懂老夫。”

    众人皆羞愧。

    羊哲公左侧下视,问道,“文景,是否猜出?”

    刘文景恭敬道,“耳孙不敢。”

    羊哲公抬眼道,“哦?莫不是文景已然猜出?”

    刘文景坦然道,“珍珠该当客得。”

    赵前急道,“正是正是,本家人自是知晓答案,本家人若再答出,岂不诓骗某等。”

    赵前案几后一位面貌端正,双眸炯炯,精气四溢的家将,向前倾身,低语道,“将军,刘文景原本并不知情,是他自己猜出。”

    赵前闻言回过首,望向家将,家将点头,赵前才闭嘴不语。

    如此这般,过了两刻钟。

    羊哲公面沉似水,幽幽道,“列位被女色迷惑心智,宝物扰乱心神,故一时还未猜出,情有可原。”

    众人皆是羞愧。

    羊哲公继续道,“再过一刻,若还未有人能猜出,老夫便要公布缘由。”

    众人俱是焦虑烦躁,甚至开始慢慢讨论,结局却大多空空,唯有叹息懊恼,无法参对。

    羊哲公灼目细观每一个人,平和道,“厅中猜透谜底之人竟有三人,却为何不说?难道这颗珍珠不符阁下身份?”

    众党首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何人能看透,却不说出?

    大厅中议论之声又起,互相问询。

    唐子明小声问弥先生,“先生,羊哲公何意?”

    弥先生道,“猜出不说之人,或为本家人,或有难言之隐,或不将此物视为至宝。”

    唐子明轻声问道,“何人?”

    弥先生上视羊哲,低首微语道,“此地不宜讲明。”

    唐子明心中明了,正身不语。

    时光划指,一刻将至。

    羊哲公道,“看来三位与此珍珠有缘无份。”

    众人皆叹。

    停顿片刻,待众人不再言语,俱是屏气凝神,竖耳作聆听状,一时间,厅中落针可闻声。

    羊哲公扫视众人,正襟问道,“列位可知这珍珠是如何长成?”

    赵前侧首,向适才提醒自己的家将点头,家将即东岛向上一拜,道,“末将即东岛,原是东滨即墨人氏,自幼生于海边,知晓珍珠所成。”

    羊哲公相视,微笑道,“愿闻其详。”

    即东岛道,“蚌分两瓣,背缘绞合,腹部分离,蚌壳张开觅食,恰有沙粒微虫入体,久而久之,蚌将入体污秽之物转化为珍珠。”

    羊哲公道,“所言不虚。”

    众人皆道,我等均知。

    “列位却不知,这蚌要承受几多痛楚,流下几滴眼泪,才可将一粒沙、一微虫化为珍珠一分。又经历几多时光,万千沙粒,兆亿微虫,承受每份痛苦,才可化为一颗滢滢珍珠。”羊哲公侃侃而谈,正色道,“而列位所见这颗巨蚌珍珠,怕是承受世间至痛,才成这世间至瑰之物。”

    众人默然。

    羊哲公面上轻笑,却含苦涩,言道,“众生只知蚌中珍珠之贵,却不知蚌孕珍珠之痛,便如众生仰慕圣人之伟,却不知圣人成为圣人路上之艰辛。”心中言道,众生只看到我羊哲三百近七十岁不死,却看不到我背后如巨蚌的隐痛。

    刘文景细观老祖神情,欲上言,却又止。

    羊哲公接道,“人便如蚌,若生于江河湖海,所遇流沙微虫侵袭,含秽俞多,所历俞痛,反而生出珍珠俞加璀璨,诱世人相争,百代不减华光,又引后人膜拜敬仰。反之,人若无忧患困顿,坎坷险阻,便如蚌生于清水,无污秽微虫以历阵痛,无粗沙砾石以磨心性,安逸一生,至死壳肉相依,只能被摆上餐案,款颜一二食者,再无价值,而被历史泯灭。”

    “圣人如珍珠,世所罕见,庸者如蚌肉,芸芸众生。”羊哲公又道,“圣人与庸者外貌相同,甚至不如庸者。但圣人腹中都含有一颗珍珠,平日里饮风食露,行高于众,历经百般炎凉,终有一日,磨砺生出,风华闪耀。而庸者腹中满腹慵惰,日积月累也只积攒一匙食肉,愉悦一两食客。碌碌无为而随波逐流,如此始终。

    是故,众生终生碌碌无为,皆因众生寻众生道而行。

    圣人指引时代,转动历史,皆因脱离众生道路,寻圣人之路,独自前行。”

    “老夫阅尽人世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一次分离均是悲,每一次变数皆是痛,老夫懂巨蚌之痛,皆因老夫与巨蚌一样之痛,故泪下。”羊哲公面向唐子明,目光对视,似是对他一人所讲,略含深情道,“莫要追随他人脚步,只要走好自己道路,历尽艰险,便可超凡入圣。”

    众人愧然,各怀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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