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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四月初七,圣人率步骑万人抵达奉天县。

    供军使御史大夫徐彦若、副使户部侍郎杜弘徽在此屯驻,组织民夫治大军粮草辎重。

    奉天县原作乾县,泾师之难后因群臣奉德宗出奔于乾县,故而改名奉天。

    圣人在此休整了一夜,接见了徐彦若等人,询问转运。盖因地形平坦,加之实际动员甲士只有两万七千余,没压力可言,民夫也谈不上劳累。

    下午,当地十一家土豪的耆老向圣人献上果、鸡蛋、肉干、面饼若干。东西并不珍贵,寻常农家的吃食,珍贵在心意。

    算是资助圣人讨贼吧。

    没办法,老百姓被各路武夫祸害惨了。

    除了献上粮食,一个叫曹维的地主还率两百多家族子弟来投,一起跟来的还有当地农民四百多人,都是精壮的庄稼汉。

    “会什么?”县衙里,圣人饶有兴致的看着曹维,问道。

    “祖考乃兴元年间邠宁军牙将曹子达,与浑相公等勒兵守天子于乾。家族世代从军。至巢乱,仅草民奉天族支幸免。此番闻圣人灭岐山贼,特来投效。两百子弟都是家族勇士,擅骑,会射,通军务,搏命不输经制武士。”

    在场诸将听到这话,纷纷侧目。

    厮杀搏命不输经制武士?口气这么大!

    王从训盯着他,似乎是想说把你的子侄们拉出来比试一下。

    “锐气可嘉。”李晔考虑了一下,道:“如此就携家族子弟两百人到王从训麾下听用,你的人你来管,授你十将,职捉生,怎样?”

    曹维没想到圣人这么宽宏大气,颇感意外,连忙拜倒应声:“敬受命。”

    李晔对此很振奋。

    这就是名分,这就是大义。都不需要你有多大本事,自看重天子的人来投靠。

    当然,能不能留住人,后续还要用心。

    这也是自己领兵打仗的好处——有机会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圣人,曹维自己带了马匹、弓箭、战具,只是没有铁甲。”王从训凑到耳边,低声道:“可别置一都,将那些跟来的农夫一起编入。那些农夫臣看过了,都是精壮汉,家里都有人被杀。”

    闻言,李晔先是感到有些惊奇,俄而又释然了。

    人家祖祖辈辈就是武夫,又是地主,乱世中蓄积这些东西以自卫,也不奇怪。

    于是颔首道:“你自己看着办。”

    这遭出征,他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多看多听少拿主意,专业的事情尽可能交给专业的人去干。

    小王或许不是个合格的臣子,但毫无疑问是一个优秀的武夫。

    “请圣人赐下军号。”

    “其两百家族少年人人都有坐骑么?”

    “一人两骑,或马或骡子。”王从训答道:“只须配发甲胄,稍微训练几日,就能作战。”

    娘的。

    这些地主是真有钱啊!

    当年的府兵不就是以这些地主家的狗儿子作为主力么。

    自备兵甲战具,从小脱产习武。而且有恒产,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仅这一点,就不知碾压了该死的募兵多少!

    而且,生于家庭中,长于宗族下的武士,从小就被叔伯父母们耳提面命,灌输各种儒家的孝悌忠信之义,服从性也不是良莠不齐的募兵能比的。

    想到这,李晔脱口而出:“暂且赐军号侍卫亲军义从都,我观察自领之。”

    也算是为将来打基础。他想好了,以后要走朱温他们的路,成立一个机构——侍卫亲军司,遍选各军有材力、勇武、智信、妻子者,将聪明且武艺战技好的武士,收入侍卫司。

    强干弱枝不是一蹴而就的。

    也是朱温、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柴荣、赵匡胤等人在血的教训中代代接力才完成的。

    曹家的这些少年,虽然只有二百人,且素不相识,但比起其他贼胚军队,李晔更倾向相信这二百家族子弟。再观察一段时间吧,没啥问题的话就自己来掌握这支子弟兵了。

    交给其他武夫早晚也要被恶劣的积习所堕落。

    “圣人赐军号,侍卫亲军义从都!”王从训瞪着曹维大声喊道:“城外来的那几百农夫,也归你管了。”

    “遵命。”曹维再次朝圣人拜倒。

    英武军节度判官见状,道:“且随我去配发甲胄、粮食、草、豆料、兵器。”

    初八,先锋斩击使李彦真亦遣斥候回报,在武亭川击溃邠宁溃兵数百。

    李晔放弃辒辌车,身披步兵甲领兵于是日正午进入武亭川。

    武亭川也是很出名的地方了。

    兴元年,行在都知兵马使浑瑊领蕃汉之师在武亭川与朱泚叛军野战,大败叛军,斩首万余,彻底粉碎了叛军企图杀害德宗的战略动机,随后与鄜坊、京畿、渭北、商华副元帅李晟部东西遥相呼应,形成包围长安、聚歼秦帝朱泚主力之势。

    “君不见,社稷大崩摧,至今犹思郭子仪。”有文臣兴来感慨。

    再次走在这条道上,李晔思绪良多。

    广明元年,十军十二卫军容使田令孜拥帝播越西蜀,彼时李某人还跟在皇兄身边厮混,当着一个禁军都头,担任皇兄的保镖。因无坐骑,过武亭川时扭伤了脚,走到斜谷就走不动了。

    向田阿父借马不得,反被当众挞伐十余鞭,闹得全军哄笑,成为多年传说。

    不知不觉间,如今十二年过去。

    当年走在这条路上的皇兄、田令孜都已化作尘土。

    “好烂的路。”望着坑坑包包的古直道,王从训甩着鞭子嗤笑道:“李茂贞这帮人连路都不想修,可见其困难至极,还敢造反?”

    “可不敢大意。”圣人望着河水对岸,沉声道:“过河五十里就是岐阳县,应有乱军盘踞。”

    “你!”王从训马鞭一指:“王绍戎,带着你的人渡河斥候,捕杀岐、邠两镇的哨马。我军一万一千余人,侦查范围当在三十里之外,如有敌军趁我渡河而击,烧起山火。”

    “如无,从速来报。”

    “喏!”被称作王绍戎的武夫抱拳领命。

    英武军大队则在原地盘坐休息,自发开始进食喝水,以应对接下来可能爆发在河对岸的战斗。军官们走来走去,让匹夫们吃完干粮将放在车上的兵甲赶紧穿佩好。

    圣人在旁边听着,默默记住——遇到河水不可贸渡,须先遣斥候过河确认对面状况,防止被渡河而击。

    那个画面连李晔这个外行都能想象,管你多能打的部队,别挣扎了,等死吧!

    这边。

    龙捷军使刘仙缘也大声喝骂,组织骑士观察水深,从浅滩处分批有序过河。遇到动作慢的军士,当头就是两刀背。

    “为何骑卒先过河?”圣人拍了拍王从训,小声询问道。

    “是为掩护步军大队。”王从训解释道:“骑卒过河快,上岸后可迅速扩散,拉网驱赶捕杀敌军游奕使麾下的斥候。若有敌军列阵而来,看到骑卒也就会停下,整理队伍迎战。”

    李晔点了点头,又学到一招。

    这些看似很简单的常识,李晔自问单独领军指挥不一定会考虑到。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看着大队骑卒铺天盖地的按马涉水,河面水花迸溅,李晔莫名其妙有点激动。那是一种混着刺激、兴奋、好奇、残暴的种种复合感觉,一种来自于动物的厮杀本能。

    黄昏时分,十将王绍戎部下斥候陆续返回至这岸——在岐阳县发现大股敌军踪迹。

    只不过守军不是岐人。

    现在盘踞在此的是邠镇牙将武熊,城外筑有小军寨八座。

    到底有兵多少,无法查证……

    不过,王从训再三询问各路斥候的消息后,根据斥候们回报的车马、旗帜、军寨、烽烟数量反复对比,估计敌军大概在三千人至五千之间。

    李晔想了想,与门下刘公的情报也对得上。

    自称留后的李继侃被牙将所杀,李茂贞领残军一路退保大震关。王行瑜拢共也就两万余兵马,他既然要追杀李茂贞父子,就不可能在这留下太多兵马。

    十将王绍戎重点说道:“邠师据岐阳已久,百姓无耕稼,男女饿倚墙壁间,邠师逮人,日杀数百。城外有石舂巨磨十余座,生纳人于碎之,合骨而食。可一战而下!”

    “哈哈!”王从训大笑,道:“邠师饥饿至斯,如何与我英武军饱食健儿为敌?”

    于是英武军大队开始分批渡河,黄昏时分在对岸下营。

    不能再进了。

    再往前走城中那群吃人魔头就会出而攻。

    要取胜,就得休息一晚。

    李晔没想到素来跋扈大胆的王从训打仗如此谨慎,大概这就是武夫进入战斗状态的样子吧。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因为可能会存在被敌军劫营的情况,王从训领着亲兵监工军士筑营。这种野战营地可不敢让民夫修,军士们也清楚这是自己保命的退路,故而也很卖力,一直修到深夜才基本完工。

    晚饭是唐代广泛流行的醋饼。

    由于此行过河的万余人都是步骑甲士战兵,故而除了一人发了三个醋饼,还给了充足的酱菜、炒米、肉干、猪油。

    谓之曰:饱食。

    圣人在营地里逛了一圈,军士们都只是默默进食,鲜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紧。盖因王从训发下禁令:不得奔跑,不得喧哗,不得举火,吃完就睡觉。

    李晔本来还想像前世看的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搞搞篝火晚会讲讲话鼓舞士气啥的,结果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他的晚餐也很简单,同样的醋饼、酱菜、肉干、炒米,只是没习惯抹猪油。醋饼的味道还行,酸酸的,脆脆的。风干可以保存一个多月,要是冬天还能保质更久。

    王从训还给他搞来了羊肉汤。

    本想和军士同甘共苦吧,但是一想想觉得没必要。

    吃吃醋饼就够苦了,啥都和军士一样反而惹得军士小瞧天子。

    吃完就睡咯。

    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帅实际上也在严格遵守着小王的军令,只不过他拒绝单独睡觉,偷偷要求小王开完会来跟自己抵足而眠。

    害怕呀。

    万一军乱或是被敌人劫营……

    虽然随行的杜绿衣等中郎将麾下的数百宫禁宿卫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在帐篷外轮流值夜……

    还有小王有安全感!

    夜间,李晔迷迷糊糊听到小王几次穿衣起身。

    又有斥候来报,岐阳武熊部派出大队哨骑在营地不远处游荡、观察、骚扰英武军,与王绍戎部斥候爆发数次小规模交手。

    王从训找来被圣人任命的侍卫亲军义从都十将曹维,让他挑选了数十名骑射水平高的家族子弟外出,协助王绍戎部。驱逐敌军游骑,以免干扰到熟睡中的大军。

    做完这件事,刚闭眼了一会,他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把几个原天威军的心腹喊来开会。李晔被吵醒,听着他们在外帐大厅叫骂。

    “斥候来报,武熊那厮饿昏了头,派人去了河边,高声嚎叫,广树火把。供军使派到武亭川的官吏,估计不敢组织民夫押送物资过河了。”王从训一拳砸在桌上,冷冷道:“俺准备连夜带兵灭了这些毛贼。”

    “老王,武熊到底有多少兵?”有人问道。

    “跟咱们差不多吧。”都不是外人,王从训干脆地说道:“李茂贞父子已是死狗,翻不开天了。唯独王行瑜,有硬仗要打,这厮总兵力不下两万,不过其主力已在往大震关的路上。老巢邠州方向,圣人已遣玉山军使杨守信统兵四千余前往逼迫。王行瑜得报,不能不回兵防守。”

    “这样一来,囤驻岐山的武熊有个三五千人,就算得王贼倚信了。”

    “俺寻思,武熊的任务不仅仅是防御山南军和圣人,应该还有为王贼收集粮草的使命。不然他一天捉数百上千人干甚?那多肉脯,光他的部下吃不完。”

    说完,王从训朝一瘦子投去目光:“你带六百人去守粮道,接应供军使辖下的官吏,免得被武熊抢了粮。”

    “六百人……能否壮到一千?”瘦子沉吟道。

    王从训摇了摇头:“兵力紧张,可没法再往外分了。圣人如今在俺手里,得护着他不出事。”

    “唉,惜俺们天威军的旧部三千多儿郎还没到!”

    “就这样吧,都回去睡觉。”王从训喝了口水,信誓旦旦道:“还有六千龙捷骑士助阵,明日当不输武熊。”

    “行。”

    一整个晚上,王从训起身了十余次,不是撒尿就是到帐外巡视,回来又擦刀拭槊,检查甲片。

    有值夜的武夫打盹被他捉住,当场吊起来抽了个半死。

    在帐外保卫的中郎将杜绿衣等人都不太舒服,要说他们这五百多宫禁宿卫也是尴尬,一晚上被王从训看了十几次,这是在训诫吗?

    李晔当然也没睡好,他偷瞄着坐在那时而擦刀,时而撑着脸沉思的小王。

    看得出来,小王有些紧张。

    他以前只是一个牙将,节度使让他带过最多的一次兵也不过千把人。如今要和右厢使西门元元、龙捷军使刘仙缘一起指挥万余大军,正面硬刚骁锐邠师,还兼负着保护圣人的重任。

    如何不紧张!

    不过,圣人觉得小王还是很有大将潜力的。

    虽然平平无奇籍籍无名,但从这几日排兵布阵来看,其作为将领的素质是完全及格甚至堪称优秀的。虽然没有明显的优点,但没有明显的短板缺陷就是最大的优点。

    宰相发于州部,猛将起于行伍。

    慢慢培养吧。

    四月初九初十两天,英武军都没有离开这座营地。盘踞在岐阳县内的武熊停止了制作肉脯的要紧任务,但也没有贸然发动进攻,而是不断派出小股部队骚扰粮道,与刘仙缘部龙捷军各都在河岸边爆发多次血腥厮杀。

    初十,武熊带兵出城。

    拂晓时分,原野上便响起了大大小小的交战声。邠师斥候蜂拥而出,拉网搜杀英武军哨探。龙捷军大队骑士在东西两边整理队伍,骑士人皆佩刀,手持四五米长的马槊,严阵以待。

    到了日上三杆,圣人登上瞭望塔,却见春日的茵茵原野上腾起漫天烟尘。地平线上,邠宁军大队步兵主力如潮涌来,他们出城后已在中途休息进食了一次,此时步伐缓慢,旌旗招展,长槊如林,前排大阵如波浪般涌动。最后,武熊在大约五里外的地方停下,开始整队。

    看大概队列,三四千人的样子,只有龙捷、英武两军的三分之一。

    军阵严实,进退有序。刀枪如林,密不透风。这是李晔对邠宁军的第一印象。

    难怪历史上昭宗派神策军去迎战岐、邠之师时,禁军只是看了一眼敌阵就自行溃散了。

    有的敌军,你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打不打得过。

    王从训的嘴角也在下意识抽搐,整个人似乎处于极度亢奋的边缘,眼珠迅速充血,牙齿发出恐怖的咯咯声。其他军校也骚动不已,抖腿的、拍手的、直勾勾看的、嘿嘿痴笑的、捏拳的……

    李晔看得毛骨悚然。

    妈的。

    这是触发什么返祖现象了吗!

    咚咚咚。

    营地内鼓声疯狂敲响,数十名武夫连推带砸打开营门。

    密密麻麻的帐篷发出一阵凌乱的咆哮,军士们抄起装备一边穿甲一边走出。军官急吼吼地跑来跑去,大声喝骂不要吵,有那动作慢的,翻过刀背照着脸就打下。

    突然,王从训大吼一声:“发赏赐!”

    “人手一匹绢,给老子狠狠地杀!击溃敌军,再赏三匹绢!”

    “呜……”听到这话,军士们顿时欢呼雀跃。

    外面。

    邠师大阵整理好了队伍,前排武士以横刀重击盾牌,爆发出震天嚎叫:“杀杀杀!!!”

    “圣人,下来!”王从训拽住圣人胳膊,不容分说将其带到大帐坐下,令杜绿衣等卫尉将大帐团团包围。又亲自挑选数十健壮、信重的亲兵持刀看守,喝令不许圣人消失在视线内。

    又言:“敢有靠近者,立斩。”

    “喏!”众亲兵拔刀大喝。

    没过一会,其他随驾的二十余名文臣也被军士带到圣人帐中。

    “出阵!”王从训挥手,带着军校们匆匆离去。

    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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