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渐渐地发现,母亲的确所言不虚,因为在坑道的挖掘作业中,我越来越多地被人“不小心”地绊倒。

    我虽然屡屡被绊倒,可是当我从地上爬起来,口袋里却总是连半颗钻石也掉不出来,看着他们失望的苦涩神情,我心中暗笑,他们怎么知道其中的缘由——我的钻石是在我的心里的,所以无论他们施以怎样的诡计,都不会抢走我的钻石。

    我也渐渐地明白,那些绊我的人,他们全都不是对钻石挖掘真正感兴趣的人,他们对于钻石和挖掘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他们也不能从钻石挖掘中获得一丝一毫的乐趣和幸福,他们每天都在忍耐着自己的苦役,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是用挖来的钻石增加自己钻石阶梯的高度,心里却为他们不得不如此的命运感到愤愤不平。他们的内心既然过得这样悲催,所以看到我陶然于仰望星空的快乐时,他们便更加忿恨起来。

    他们有人也曾试图想再把美好追回,也试着去抬头仰望星空,但是长年低头的挖掘,让他们的脊柱已经直不起来了,幽暗矿井的遮蔽使他们的视力也大大模糊,更重要的是对于挖掘进度他们终究不甘人后,于是他们便说那些繁星他们也都看到了,不过尔尔,并且繁星挂在天上,已经属于每一个人了,根本不必再多费神去仰望。殊不知当他们健步如飞地把尽可能多的人甩在身后的同时,美好也早已被他们甩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舍弃了美好,为的是省下时间捷足先登地抢占钻石阶梯的制高点,当他们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攻占了一个个阶梯,在我面前做出各种各样的姿态来暗示自己阶梯地位的高贵时,我不仅视而不见,竟然还自称享受着什么仰望星空的幸福快乐,他们本就凄苦的内心更加失衡了。

    我原来以为,我节制自己对钻石的贪婪,难道会对他人构成威胁吗?会妨碍他人的生活吗?渐渐地我才明白,我虽然没有妨碍他们的生活,却妨碍了他们的心理和精神。因为我看轻了他们所有的、无比珍视的东西,否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人生价值。我在洞穴之中的确是一个异类,所以那些人很自然地就结成了一体。

    坑道长派矿工丙紧跟在我的身边,矿工丙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把我挖到的大颗的、品质好的钻石收入他的囊中;对我的收获验收时必会全部拿着显微镜百般地挑剔;如果有什么差错,一定会全部推在我的身上加以追究。我的挖掘量和收入一步步下滑,我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挖掘,才能换得足够的生活资料。

    一群人频繁地聚在矿工癸的周围,交流了一番又一番,开始是嘁嘁嚓嚓地耳语,很快变成了唯恐我听不到的一声高过一声叫阵:“谁不都是一个凡夫俗子?”“她有什么了不起啊?”“不是吃饱了撑的谁会这样?”“钻石阶梯低成那样,竟然还自我陶醉,真是疯了!”“我早就看出她神经兮兮的不正常!”“仰着脑袋搞那一套,显得好像比别人多优越多高贵似的!”“有那闲功夫多挖两颗钻石好不好?”“人家呀,是想成为一个天文学家!好垒出比咱们高得多得多的钻石阶梯!”“想一步登天,真是痴心妄想!哈哈哈哈!”

    那些人突然集体害起眼疾来,每当遇到我时,他们都视而不见;他们同时也集体地害起了耳疾,当我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听而不闻。他们想让我自己去体味他们的愤怒和蔑视,去发现自己的幼稚和可笑。他们脸上全都带着一种鄙夷的莫测高深的怪笑,似乎我是个令人不耻的怪物一般。

    最后他们决定集体害上喉疾,每次遇到我的时候必然发作,全都不约而同地、不经意似地对我唾上一口,带着似笑非笑的轻蔑,带着挑衅、侮辱甚至诅咒的意味。每当他们要相互联络、彼此激励的时候,他们则以“疯子”“神经病”的暗号彼此呼应。

    给异己分子制造出社会性死亡,这是他们认为最具有杀伤力的招数,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忍受来自他人的轻蔑,更不用说是侮辱。

    矿工癸曾经看好母亲挖掘的一个坑道,多次游说母亲要和母亲互换坑道,母亲没有同意,矿工癸于是对母亲多次发作喉疾,母亲则每次都凭本能毫不犹豫地反吐回去,母亲的手段堪称神医,几次治疗之后,矿工癸的喉疾当即痊愈。

    而这些日子以来,矿工癸的喉疾复发得几近病入膏肓,几次几乎要吐到我的脸上,而矿工辛等一群人则时不时传递着眼神、怪笑着言必称疯子。我不知道一群受过高等专业教育的人竟然可以无耻到如此地步!更可悲的是,受到无数次这样的侮辱挑衅,我却找不出任何一种可以反击的方式,我突然明白一个仰望星空的人在兽类面前是多么无能为力!

    作为一个仰望星空的人,我失去了重拾兽性本能的自保能力,因为我不能无障碍地做出那种随地大小便的下贱之举来对等反击。而在兽类的眼中,这恰恰成了我的软肋,成了我的罪过,所以我只能无条件地一次次接受无耻兽类的侮辱和惩罚。

    我可以从心理上给自己找到理论的依据:对于禽兽讲什么仁义礼智信?既然禽兽听不懂人类的语言,那么用它所懂的形式自卫反击天经地义!

    可我又知道兽类的逻辑:如果我反吐回去,那么我和他们是一样的、无区别的禽兽;如果我要证明自己是一个人,那么我必须任由禽兽侮辱谩骂!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做人还是做兽,也是个问题!

    我悲哀地发现:按人的思维反击在禽兽眼里我将变成禽兽;按照禽兽的思维做人就必须忍受侮辱!

    且慢!如果按照禽兽的思维,那么自己不也同样是禽兽了吗?我为什么要按禽兽去思维呢?按照人的思维去行动,禽兽的判断是禽兽判断,我为什么要认同?

    但是,另一个问题是,在其他不明就里的、真正的人的眼里,我和禽兽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世上还有如此矛盾荒唐的事情吗?有多少次在禽兽面前,我也想变成禽兽,可是我一个人,在一群禽兽面前,即使反击也只能被撕得粉碎,难道这世间真的容不下真的人吗?我只会讲道理,跟禽兽却是没法讲道理的!我头疼欲裂,我想我真的要疯了!

    我昏沉沉地睡去,忽然看见癸戴着一个大口罩向我走来,我太高兴了,我对癸说:“知道那一年的非典是怎么回事吗?那是上帝在替我惩罚你对我母亲的恶行!现在上帝又发怒了,再一次向你派来了新冠病毒,他老人家要用口罩把你污秽的排泄口紧紧封住!”

    癸忽然摘下口罩,啪地一口又旧病复发了,得意洋洋地说:“疯子!”

    我无比惊诧,不相信竟有这样连上天的意志都敢违逆的兽类,人又拿它有什么办法呢?

    看着他露出奸邪丑陋的笑脸,我竟然也笑了,大声说:“不是我疯了,疯的是你们!只有疯子才随地大小便,GLASS!”,他闻听大怒,厉声逼问:“嗨!你怎么骂人哪?”

    我学着禽兽们往日纯洁无辜的样子说:“没有啊!?”

    “那你说什么‘狗拉屎’?”

    我更无邪了:“哪里啊,哪有狗拉屎啊?我说的是英文GLASS啊,最近我们正在学习坑道长《用玻璃合成钻石》的论文研究成果,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关你什么事?”

    癸不善罢甘休,恶狠狠地说:“那你为什么当我吐痰的时候说?”

    我也不甘示弱:“我还正想问你为什么当我过来的时候排泄呢!看到路牌上写着‘禁止宠物随地大小便’了吗?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癸的脸气得青一阵紫一阵,我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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