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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外乡人

    骆峰把心中的怨气和怒气全部撒在手中的木棒上。

    他三下五除二,一行果树被敲打完毕。

    由于用力过猛,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子,颗颗滴落下来。

    毕竟上了年纪,又加上情绪不稳。

    不一会儿,他就抬不起胳膊。

    骆峰一屁股坐在果树下,气喘吁吁望着地面红橙橙的红元帅苹果。

    作为新疆世居的汉族人,祖祖辈辈在阿勒玛勒村种植果树。

    骆家的苹果曾是享誉西域县。

    在他的记忆中,幼时的他就跟着爷爷给果树上发酵的羊粪、采摘果子。

    骆家果园上羊粪不吝啬,每年结的苹果个大香甜。

    作为骆家他这一辈中唯一尚存于世的后代。

    他子承父业,年轻时就种植果树。

    十几年前,他种植的苹果都被乡里按统一价格选购后,分给各族农民。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不愁卖苹果,只愁没苹果。

    可近些年来,骆峰就没在果树上挣上钱。

    多少次,他都恨不得一把烧掉这赔账的果园,可是一想到这是骆家祖辈传下来的产业。

    他一定要保住这个产业,哪怕不挣钱都行。

    可如今,每年苹果赔的他只想吐血。

    这位憨厚勤劳的老农民疑惑了。

    究竟是他种的苹果品种不好,还是什么原因。

    上次骆波从乌鲁木齐市回来,告诉他,那里的苹果价格高到一块五一公斤,而且市场上苹果还不多。

    一块五的苹果就是天价。

    骆峰不指望卖那么高的价格,哪怕卖到每公斤三毛钱,他都乐意。

    在伊勒地区种植苹果,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究竟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老果农骆峰百思不得其解。

    他愁苦的脸上皱纹折叠着,深浅不一的纹沟里全是无奈和失望。

    骆峰蹲在果树下,大口大口地嘬着莫合烟。

    白色的烟雾犹如愁云在他脸前缭绕。

    不远处的李羽双手插进袖筒站在地头,静静地看着生闷气的丈夫。

    骆峰休息好,把木棒扔到老牛车上。

    又从牛车上抓起斧头。

    他朝手心啐口唾沫,抡起斧头就砍最粗的那棵苹果树。

    斧头碰触到硬实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这沉闷的声音像是在诉说果农的无助和绝望。

    每砍一刀果树树干,树干上就留下一道新鲜的痕迹。

    这痕迹让骆峰的心都疼了。

    李羽也一脸愁容望着发泄满腔怒火的丈夫,静静等待着他把内心憋屈多年的情绪纾解出来。

    骆波赶到果园,见妈妈站在地头,一脸的愁容。

    李羽看到骆波,眼底顿时涌起雾气,难过地说:“三十白,快去拦住你爸,别让他蛮干了。”

    “妈,怎么了?谁惹他了?”骆波看着骆峰花白的头发被狂风吹得奓着,一副沧桑悲凉的样子。

    眼前这个老汉早已没有记忆中的挺拔自信,佝偻着身子用力砍着果树。

    在他的记忆中,爸爸骆峰无所不能。

    做家具、打土坯盖房子、建庭院、养牛羊种菜、栽果种庄稼,有时还在厨房忙里忙外。

    重活、轻活一肩挑。

    熹微的晨光和落日的余晖中,是爸爸永不停歇的脚步和终日忙碌的身影。

    爸爸如山,爸爸如钢,爸爸就是给他们温暖的一座港湾,永不可破,也从不向艰难的生活低头服输。

    可现在的爸爸,就是个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的老人。

    骆波心里难过起来,扭脸见妈妈用手心抹着眼泪,猜测着,“是不是苹果价格低?”

    李羽不吱声,只是点点头。

    风更大了,一股旋风裹着尘土像龙卷风一样四处流窜。

    骆波瞬间灰头灰脸,风吹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背对着狂风袭来的方向,用身体给李羽挡住秋风,“妈,天冷,先回吧,爸这里有我呢。”

    李羽眯着眼看看天,应道:“那你在这里陪你爸,我回去还要看小朴和小森,他俩在你林叔商店玩了一中午,看样子玩疯了,连家都不回,估计在那里睡午觉了,现在这个点应该醒了。”

    骆波在狂风的裹挟下,快速朝骆峰跑去。

    骆峰也是灰头土脸的,显得苍老许多。

    “爸,变天了,回去吧。”骆波从父亲手中夺过斧头。

    骆峰可能是用力过度,趑趄不前。

    骆波连忙折回来,一手搀扶着骆峰慢慢朝牛车走去。

    骆峰费力地爬上牛车。

    看着骆峰笨拙的动作,骆波落泪了。

    他坐在前面拉着牛的缰绳,赶着老牛朝家缓缓而行。

    俩人刚进了院子,骆滨开着康拜英朝这边驶来。

    李羽没心情做饭,把午饭热了下。

    一家六口坐在餐桌边吃起饭来。

    平日子,骆朴和小森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今天的气氛很沉闷,倆小孩也被这憋闷的情绪压着大气不敢出。

    骆滨开口打破这沉闷,“爸,苹果不值钱就不值钱呗,你敲下来也对,明天巴叔叔把羊群赶到咱家果园吃苹果去,省饲料了。羊吃了苹果,肉还香、肯长膘。”

    骆波也帮腔道:“就是,三哥说得对,苹果树,甭砍了,咋说也是你的心血,我想办法处理掉。”

    骆峰闷着头咀嚼着无味的馒头,没吱声。

    李羽连忙接上话题,“三十白,你咋处理?”

    骆波胸有成竹,“明天让江道勒提大哥找几十个会挖大树的村民,树根挖出个大土球,用麻绳捆上,拉出去卖了,卖不完的,我都想好了,把我盖的门面房前前后后都栽上咱家的苹果树,当风景看也行。西域县不正大搞绿化建设吗,就当咱家支持县上的绿化工作了。”

    骆峰低着头,佝偻着脊背,双肩抽动着。

    这是骆滨兄弟俩第一次见坚强如山的父亲哭泣。

    兄弟俩顿时湿润了双眼。

    他俩站起身来,骆滨把父亲的头揽进怀里。

    骆波轻拍着父亲的脊背。

    李羽也泪流满面,哭着说:“老骆,心里不痛快,就放声哭出来吧,在自家儿子面前哭不丢人。”

    骆峰眼泪鼻涕一大把,像老牛般呜咽道:“老骆家几辈子的果农,在我这里要断了,没脸见祖宗啊。”

    骆滨哄劝道:“爸,别钻牛角尖了,都啥年代了?马上就要迈入21世纪了,你这老观念得丢了,咱饲料店不是开的红红火火嘛?咱不稀罕当果农,费力操心又赔钱,就听三十白的,让他把树挖了,能卖就卖,不能卖就种在我们小院前,给公家做贡献。”

    在两个儿子面前,骆峰才发现自己变得好脆弱,几乎是不堪一击了。

    他接过李羽递过来的毛巾,擦把脸,自嘲道:“哎,人老多情,看来,我真的老了,不服老都不行喽。”

    骆峰的果园在这年的深秋,所有果树被骆波雇人挖走。

    树形好看的,在尤努斯的帮助下,全部卖到各县市住建部门,当成景观树栽种。

    树形不好看的,骆波在西域县自己的产业旁边,围着自己的楼房,栽种两排苹果树防护林。

    而骆峰的果园改成了农田。

    自此,骆家第六代果农在骆峰这一代弃林果,他也成为集农业、牧业、加工业三位一体的新型农民。

    骆川回家劝说老父亲一定要想通。

    骆川帮着骆峰分析,阿勒玛勒村是伊勒地区最有名的苹果之乡。

    可是这些年来,95%的果农不挣钱。

    原因有以下几条。

    一是管理不到位,村里的老果农不愿意给自家的苹果打灭虫药、灭草药或着膨大剂、催熟剂之类的农药。

    虽然阿勒玛勒村的苹果是良心苹果,吃的放心,可是品相不好,消费者不管你苹果是否是催熟的,他们购买苹果肯定挑选品相好的。

    二是缺乏销路,没有市场,这才是村里苹果大量滞销的原因。

    骆峰听着儿子的话有道理,一个劲儿点头。

    他了解全村的果农,在投资上舍得上羊粪等农家肥,在技术上也都不错,各个都是土专家。

    骆峰每年的投资收不回来,他知道继续下去就是恶性循环。

    骆川说,新疆的农业也正在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在进行着改革。

    农业改革就如孕妇分娩前的阵痛,没有阵痛,哪会有新生命降生。

    骆峰知道骆川的话有点道理。

    作为老农民,他也要顺应时代的潮流向前发展,再不能故步自封。

    骆峰决定,家里的80亩地全部种植农作物。

    同时,仍将家里的三十多只羊让巴格达提代牧。

    其余时间,他要经营好自己的饲料粉碎店。

    随着社会的进步,外地人如同迁徙般来新疆创业。

    外乡人数量的增加,阿勒玛勒村不少村民把屋子租给外地人居住。

    小四川几年前买下艾力的院落后,把两家中间的院墙拆除。

    当初村里修柏油路征用小四川不到一亩地,又置换给他近三亩地。

    他外乡人小四川家的院落在阿勒玛勒村算是最大的。

    小四川在院子周围又盖了一圈的砖木房屋,和一间大仓库。

    艾力家原先那几间摆放杂物的屋子也被小四川收拾利落后,全部租给的外地人。

    他家每天人来人往的,像个旅馆。

    这些内地人来自五湖四海。

    有河南的、甘肃的、安徽的、浙江的,还有四川的老乡。

    每间屋子一个月20来块钱的房租费,一圈房屋就没空闲的,成为小四川一笔不小的收入。

    他美滋滋地告诉骆峰,一个月房租费就能收个近500块钱。

    小四川不愧是做生意的料。

    他又盖了间能装30吨煤炭的大煤房。

    让骆滨拉了几车大煤块,把煤房装的满满的。

    到了冬天,这些煤炭被他装进化肥袋里,一袋袋零卖给这些租客。

    租客们的生活用品、吃喝用的都在他的川疆百货购买。

    这样下来,小四川光在这些租客身上又挣不少钱。

    尝到甜头的小四川还怂恿好友骆峰在后院盖一圈房子出租出去。

    骆峰直摇头,他说,李羽性子喜静,不愿院子里整天闹哄哄的。

    这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有来承包土地的,有弹棉花的,有收购废品的,有做裁缝的,还有做小买卖的。

    阿勒玛勒村有了不少外乡人的到来,变得更热闹起来。

    这天,骆峰赶着牛车把堆积近大半年、沤成肥料的粪便朝自己口粮地拉。

    他牵着黄牛刚出了院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口浓浓的河南口音,“骆大叔,你弄啥嘞?”

    骆峰转脸一看,是租住小四川房屋的河南老乡高军海。

    高军海在这群租房的人中是外形长得最扎眼的,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五官周正、嘴巴子甜,给人第一印象挺好。

    “小高呀。我把沤好的粪拉到地头去。”骆峰拽了下牛缰绳。

    高军海眼皮子活泛,见老牛车走的慢,上前一步,从后面使劲推下车帮子。

    骆峰笑道:“不推了,这牛车臭烘烘的,把你的手弄脏了。”

    高军海跟骆峰并肩走着,关心道:“骆大叔,你这院敞亮着呢,咋不租出去哩?”

    骆峰说:“你阿姨喜欢安静。”

    “哦,那阿姨看上去不大啊,咋就退休了呢?退休工资不少吧?”高军海搭讪着。

    骆峰答:“她干一辈子电焊,公家规定可以退休,工资也就百十来块,够吃的。”

    高军海就是个话痨,“你大孙子挺聪明,咋很少见他爸妈嘞?”

    骆峰再答:“大儿子两口子忙着呢,没时间。”

    高军海穷追不舍,“骆大叔,听说你种地一把好手哦。”

    骆峰继续答:“谁干一辈子农活,谁都成好手。”

    ……

    俩人有一搭无一搭聊了一路。

    到了口粮地,骆峰才回过神来,“小高啊,你咋跟着我地里了?瞧咱俩这谝闲传子,谝的啥都忘了。”

    高军海摇摇头,伸手从牛车拿下铁锹,“说啥嘞,我就是给你卸粪来着。”

    骆峰见状,伸手去夺他手上的铁锹,难为情道:“这不行,这臭烘烘的,咋能让你干撒。”

    高军海嘴巴甜,很自然地套着近乎,“说啥嘞,你就跟我老父亲一样,干这活有啥嘞。骆大叔,你边儿坐着就中,我来干。”

    骆峰见不好推辞,也就任他干了。

    从此,骆峰念着高军海帮他卸粪的情意,视高军海如自家人。

    高军海是外乡人,来到新疆打工是一穷二白。

    他租住的那间屋里,几张木板拼成的床,上面就两床被褥,再无其他。

    骆峰见他家徒四壁,家中不用的或多余的物件都给了高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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