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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来都来了,赶是赶不走的

    “我要去他的梦里看看。”

    孙思捷虽被木村炼成无知无识的傀儡,相对于以前的半成品,这个倒是挺成功的。正因为如此,木村才把他放出来炫耀。

    可那一份茄子红萝卜鲈鱼饭,把孙思捷尚未被释化的意识扯了回来。就这个当口,玫瑰有六分的把握,孙思捷有被治愈的可能。

    如今他陷入了昏睡,只要进入他的梦里,重新唤醒他,那么残缺的意识就可以自动愈合并生长。

    一处宽敞明亮的宅院,三进三出,也不知这家的主人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在各处院落分别栽种象征春夏秋冬的四种植物。

    家仆侍从多如牛毛,从玫瑰的身上穿过。女仆们步伐匆匆,手里端着刚出炉的美味佳肴,光是那香味就足以令人起了口腹之欲。

    忍不住跟了过去,忽觉手腕一暖,带了薄茧的指腹搭在上头,把她往怀里扯:“别乱跑。”

    低沉的嗓音让她愣住了神,旋即又惊得结巴:“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分明嘱咐过他不许跟来的。

    落荆棘没说自己是怎么进来,只把该说的话撂下:“来都来了,赶是赶不走的。”

    玫瑰:“……”

    的确,她在琉璃仙戒上下了咒,没有把孙思捷的意识唤醒,他们谁都不能离开这里。

    认命叹口气:“找人吧。”

    这雕栏画栋的古色古香建筑,玫瑰看得如痴如醉,忍不抚摸上一旁的廊檐,雕刻的云龙真是栩栩如生。瞥见眉头紧蹙的老男人,正目不转睛盯着穹顶覆上的九九八十一道工序,靠过去:“你喜欢吗?等我以后有钱了就给你造一个穹顶,铺满金灿灿的黄金。”

    落荆棘的眉头因这句话有了松动:“你开心就好。”

    玫瑰说:“可我要的是你开心。”

    “你开心,我也开心。”

    你的快乐便是我的,你的喜悦也是我的。

    知道吗?你的情绪早已融化成我的一部分,为你的波动而波动。

    玫瑰的心被波动了几下,看出他眼角浮动的异样:“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不是想到。”

    是想起。

    这个地方给他一种排山倒海的熟悉感,髣髴与他有着颇深的渊源,想说什么,可又不知该从何提起。

    玫瑰立马意会过来,也不追问。微风拂面的静谧里,感受到一股凉爽又舒畅的清逸。

    突然被他拉进怀里,耳后方传来几声‘咚咚’的石头砸水声,水花四溅,被他挡在了手臂外。

    玫瑰扒拉下他的手臂探头出去,看到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男孩,正从桃花树下吭哧吭哧搬石头,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显然极其费力。

    一步挪一步,总算把石头搬到鱼塘边。目光沉沉,再次撸起滑下来的袖子,髣髴即将要完成一件人生大事。

    玫瑰来了兴致,倚靠在栏杆边看他。

    小男孩先是扎起了马步,随后单脚站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练了一套很有气势的拳法。玫瑰忍不住给他鼓掌,虽然也知道他听不见。

    紧接着,就看到他深吸一口气,把储存在丹田里的气大力一呵,石头被推了进入鱼塘里,溅起的水花比刚才的小石头还少。

    花招式耍了这么多,最后确是虚有其表。待他抬起头,玫瑰看到他的青涩稚嫩的脸蛋,登时笑了。刚才找了这么久,没想到他竟藏在这里……‘炸’鱼塘。

    偏头跟某人交谈:“不愧是你舅舅,他跟你还真有点像。”

    傲娇本落嫌弃移开视线:“我不喜欢耍假把式。”

    傲娇什么呢?她说的是长相!

    有人找来了,是穿着旧时袄裙的落太太,年纪虽轻,可漂亮精致的五官却不容人忽视,儿子的相貌遗传母亲,这句话果然不假。

    “孙思捷,你又在胡闹什么?”

    这话一处,玫瑰深深感慨,原来脾气大这种事情是自小就有的,根本不受外界因素的影响。

    被连名带姓一喊,心里头本就不舒服的孙思捷回吼:“不要你管!你爱跟爹娘告状就告状,不要来烦我!”

    吼人就吼人,眼眶砸就飙出眼泪了呢?

    落太太自然不会不理这个唯一的弟弟,看着池塘里活蹦乱跳的鲈鱼,还有堆在水里的石头,顿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想吃鱼?”

    可也不需要用这么……的方式吧?

    少年的落太太为自己弟弟的蠢笨叹了口气,伸手拉他:“不就是鲈鱼吗?我给你做。”

    孙思捷抬手抹掉不争气的眼泪,还不忘损她:“你做的能吃吗?”

    落太太:“......”

    也没打算跟他计较,反而用言语激他:“怎么?上天入地的孙家小少爷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孙思捷人小胆子可不小:“去就去,反正吃不死人。”

    想了想又加了句:“还要加茄子和红萝卜。”

    落太太反问:“煮出来的能好吃吗?”

    这下变成孙思捷人小鬼大的质疑:“怎么?自诩十全十美的孙家大小姐也有做不了的事情?”

    姐弟俩大眼瞪小眼,简直不要太欢脱。

    ---

    玫瑰托腮,扯了扯身旁站了好久的人:“淡定,还没到出手的时候。先坐下,说不定等会儿有你站的时候。”

    落荆棘一言不发,可玫瑰感受得出来,他对这一幕似乎有很大的情绪波动,似曾相识却又不知从何谈起,只能默默压制这股沉重的念头。

    这时,一个侍女拎着裙子疾奔过来,脸上喜色不减:“大小姐二少爷,芙蕖小姐来了。”

    孙思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在哪里在哪里?”

    侍女说:“在客厅,正陪着老爷夫人说话,二少爷不要急,先收拾收拾再去。”

    主要是指孙思捷沾了满脸的泥。

    落太太知道这对青梅竹马自小感情好,也不戳穿他的小心思:“走吧,先跟我去拾掇拾掇,不然芙蕖可不想跟你玩了。”

    “芙蕖才不会呢。”

    还是把手给她,毕竟擦脸换衣服这件事太复杂,他一个人做不来。

    果然是娇生惯养。可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竟有一日能在颠沛流离的战争中熬了下来,还活得有滋有味。

    玫瑰与落荆棘交换了个眼神,面前的场景如耍了术法般切换得快且迅速。轰隆的爆炸声在他们身侧蔓延,满地的窟窿,目之所及都是千疮百孔。

    黑色铁门的院子里传出女子的哭泣声,她跪坐在地上,抱着两具中弹身亡的尸体,姣好的面孔都是斑驳的泪痕。

    “芙蕖?芙蕖你在哪里?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硝烟弥漫的浓雾中,男子清朗的嗓子被过滤了好几层,隐隐约约又恍恍惚惚,不甚清明。

    玫瑰却清楚的看到,成年后的孙思捷一身黑色的校服,皮鞋染满了泥巴,头发上落了灰土,随着他的奔跑而掉落在肩膀上,狼狈至极。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他那个在战乱中走失的未婚妻。

    追来的孙思捷成为郑芙蕖灵魂深处唯一的依靠。她在轰炸的喧嚣中找寻声音的来处:“思、思捷,我在、在这里......”

    哽咽发出来的声音竟是如此的难听,与她所学的美乐提嗓格格不入。渴在伤心欲绝之时还能等到那个心里人,郑芙蕖的心复杂又深沉。

    他在找她,她也在找他。

    只是两人找寻的方向南辕北辙,浓雾阻隔了他们的相见。玫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感受到孙思捷体内汹涌爆发的沉息,浑身一颤,如在尖刀上抹了刺肉刮骨的毒药,把玫瑰的四肢百骸折磨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落荆棘接住她,却听到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说:“还没到时候,再、再等等......”

    兜兜转转,两人终是见了面,孙思捷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心疼得替她抹掉半干未湿的泪水:“跟我走,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枪林弹雨里最能见真情。

    爹娘惨死,孤苦伶仃的郑芙蕖无依无靠,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两人还没跑多远,枪声临近,见还有生者,像老鹰抓小鸡那般对他们疯狂扫射。

    危险来临,孙思捷拿出少年的血性与担当:“我去把他们引开,你趁机就跑。城外有个小树林,你先到那里等我。”

    郑芙蕖一夜之间经历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心乱成了一锅粥,只想跟他在一起。不论孙思捷怎么说,她就是含着泪摇头。搜寻的人原来越近,孙思捷只好再三保证:“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去。”

    郑芙蕖说:“说好的,你一定要来。”

    烽火狼藉的大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火光映照出彼此的面孔,深情对视,眼瞳里含着依依不舍的爱恋。

    可预想的过程跟他所做的完全不一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推出铁门外,而他的芙蕖为了救他,子弹穿破心脏,只留下最后一个凄美的诀别之笑。

    孙思捷伤心欲绝,像被疯子附了身似的拎起一杆枪:“我跟你们拼了---”

    劈头砍下一道靛浓色的光泽,地脉好似被罩了层固如城墙的屏障,时间静止。玫瑰收回琉璃仙戒,人被落荆棘抱到孙思捷身旁,动作轻缓放下来。

    玫瑰把手掌置于孙思捷的额头前,琉璃仙戒的灼光光芒深浓,把孙思捷尚处于完整的意识悉数复制,旋即印刻在掌心里。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的事情,却让玫瑰耗尽体力精疲力竭,一口血涌上喉咙,却怕落荆棘担心,愣是生生咽了进去。

    脚下的土地发生震动,场景在可以数得过来的瞬间变换。

    大雨滂沱里,孙思捷还穿着那身黑色校服,跪的姿势如松似杨,膝盖下流淌的水花渗出被稀释的血水。目光坚毅,血丝里含着深恨,如磐石般难以转移。

    落太太出现在他的身后,裙子和云履湿得不像话,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却在看到孙思捷挺直的脊背后,千言万语如石头堵在心口。

    一把伞遮住细细密密的水珠,孙思捷抬头看,眼眶里的人影还是血红色:“姐......”

    他甚少叫她姐,毕竟这个称呼在他心中又沉又重。平日里玩闹惯了,一时脱口而出,倒是让人脑袋空空。

    落太太作势扶他:“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孙思捷摇摇头,把伞移到她那侧:“你刚生完孩子不久,不能淋雨,易伤身。”

    落太太道:“你就......非得要参军吗?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真出了什么事,让他们可怎么活?”

    握着伞柄的手不知不觉捏紧。

    孙思捷只说:“我的主意已定,你不用再劝我。”

    就算只剩下半条命,他也要去。

    轰人的雷鸣中,天边闪出一道修罗般的电光。天色从阴沉转到灰暗,仿佛天崩后的极致浓黑,让人惊惧又无所适从。

    除了孙思捷。

    良久,换了身衣服的落太太出来传达爹娘的决定:“你走吧,他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无牵无挂,才能义无反顾。

    孙思捷面朝西北方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也没说,可离愁别绪的悲恸却含在这三个跪拜的一举一动里。目光移向落太太,后者转身背对着他,静静闭上眼睛。

    孙思捷垂下眼,话到口中,只剩下一句话:“你好好照顾自己,爹和娘.......就拜托你了。”

    落太太的嗓子已经又干又哑,嘴角抽动,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滑。明明依依不舍,却为了不让他有牵挂,只能狠心转头。孤独的影子站在阁楼里,远眺离开的孙思捷,背影消失在阴光寒雨里。儿时的男孩长大了,懂得肩挑重担一往无前。

    只是这次离开,怕是再难以相见。

    孙母走过来,嘴里是止不住的叹息:“你平日里是最爱跟他唱反调的,怎么今日一直在帮他说话?”

    若非她极力的劝解,孙思捷怕是要跪个三天三夜,还不一定可以离开。

    落太太把母亲扶进屋,她没说的是:人这一生,总有一个瞬间能让他立即长大。这是这个瞬间的代价太过于惨痛,如同断了四肢。既已断了四肢,她又如何舍得让他再被扒皮抽筋?

    眼前是硝烟浓烈的疮痍大地,倒下的人、站起来的人重叠在一起,影影绰绰。思捷,姐姐做不到的事情,你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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