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岁的生日礼物
主物质位面，众星联邦，珞珈城。
灯光熄灭后的房间逸散着淡淡的蓝光，这是水晶钟盘上荧光漫射的结果。借着这样黯淡的光，可以看到桌上近乎完整的生日蛋糕，蛋糕上边插着熄灭的蜡烛，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支。
床上睡着一个少年，面庞平静，胸膛微微起伏。
梦是什么样子的？其他人的梦叶枫不知道，他自己的就很见鬼。
入梦后的他依然保有清晰的思维，看着梦中世界的一切，不由叹了口气。抬头，是一片永暗的天空，远望，是一片从脚下无尽延伸的瘠薄大地。
此刻，他就置身于黑暗穹顶之下，脚踏荒芜大地之上，眼中倒映出近乎永恒的死寂。
叶枫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踏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大脑自行封闭了那部分记忆——防止他疯掉。
从他有记忆开始，这里的黑暗就从未褪去过，永远笼罩在天空与心灵上，所幸，黑暗中有一轮同样近乎永恒的红月，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安慰。
月的颜色有些斑驳，透着一种病态感，像静脉血暴露在空气中微微氧化之后的暗红，红月如同无瑕的玉盘被一层锈迹裹着。
这令人心生凄惶的月光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
除了红月外，天幕呈现出最原始的黑暗，没有任何星辰点缀。
大地上是松散的黑色砂土，贫瘠而荒芜，其中掩埋着许多细碎的骸骨。叶枫赤着的双脚微微陷进松软的砂土中，感觉骨头有些硌脚。
身形单薄的他穿着睡衣，看起来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但脸上习以为常的模样却让他深深融入了这个世界。
换句话说，这样的表情太过麻木，麻木得正好契合这个世界的死寂。
不过，任谁被关在这鬼地方折磨十多年，大概都是这副模样。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他被这鬼地方养了十几年！
远方是黑暗的，红月稀薄的光并不足以照亮太远的地方，如同浓雾一般，只有靠近才能看见，能见度在二十米左右，再远连轮廓都看不清。
天空中深邃的黑暗也并非红月可以照亮的，旁边那座高耸的骨山仅能看到山腰，再往上便凭空没入黑暗，仿佛红月的光沉积在山腰以下的高度。
事实上，那并非白骨堆成的山，而是一头巨兽身陨后的尸骸。
一种莫名的力量让它的尸骸延续着生前的桀骜，没有垮塌成腐朽的骨堆，即便这样，叶枫还是认不出这是什么生物。
这样的白骨山并不值得惊奇，因为在视野之外还有更多。
叶枫四周环顾了一圈，今天要做什么？
随意吧，反正都一样，又是昨夜的故梦踏夜而来。
他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麻木，这张稚嫩、青涩的脸其实并不适合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在这样的一个世界倒也不奇怪。
叶枫活动了一下身子——如果一直停留在原地的话，梦是不会结束的。
这里是被他称作【黑世】的地方，以黑暗为底色的世界，无处不在的黑暗将他的视线囚禁在身周，再向外就是一片浓郁的黑暗，看不到远方，也看不见那些巨兽高高昂起没入天穹的头颅。
那些怪物很大，叶枫在古生物博物馆也没看见过这样大的化石标本，或许只有神话中那些以模糊的词句勾勒出轮廓的怪物才能与之比肩。
山很大，如果有必要的话，叶枫甚至可以穿过它骨骼的缝隙抄近路，但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这种必要的，因为巨兽尸躯实在过于庞大，容易在里面迷路。
再说，他要去远方干嘛？这里除了荒芜还是荒芜。
除却这些死物之外，这里没有流动的水、吹拂的风，以及跃动的火，黑世是静滞的，没有任何能够进行自主运动的存在——除了叶枫。
这里的时间系统呈现为一潭死水，独立于时间长河之外。
如果驻足原地，属于他的时间同样不会流动，只有意识经历的时间与躯体所经历的现实时间达成某种平衡，他才能自噩梦中苏醒。
说是噩梦，其实不过如此，这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怪物，不会啃食他的血肉、吞噬他的灵魂，这里仿佛神话中大战过后的荒芜世界，最多有些巨兽尸骸。
自有记忆开始，每个红月照耀之夜，他就游荡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无所谓东西南北，足迹几乎踏遍了黑世，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这块废土上游荡，等待苏醒，然后……在下一个夜晚被再次拖进这个近乎永恒的噩梦中！
没办法拒绝，没办法主动脱离，只能在漫长的黑夜中等待，仿佛他的梦必须在这里度过。
在这里，他不会死，怎么摧残自己都没关系，只要承受住那份痛苦。
被囚禁在这里，必须做些有意义的事，来赋予这个荒芜世界以意义，而期间耗费的时间则会被累积起来，必须积攒大概七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换取脱离的自由，因为现实中的他会躺在床上沉睡七个小时。
见鬼的世界！！！
但是，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只能顺从咯。
叶枫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柄细长的骨剑，这是他昨夜遗落在这里的。
说是剑，其实只是一根粗粗打磨的骨头，一端很是尖锐，但两边并没有锋芒。比起剑，它更像一根短矛，大概是什么巨兽背上的棘刺。
奋力挥出骨剑，动作没什么技巧，只是汇聚全身的力量斩出一剑，一身的精气神全部寄托在这一剑上，每挥出一剑，他的气势就不避免地跌至一个谷底，然后再一次艰难昂首升起。
如果这是现实，单凭这一剑就会让他肌肉撕伤，而现在只是被兑换成等价的痛苦。
他会在这里像这样等上七个小时。
意识渐渐模糊，沉重的引力向下拖拽着手臂，只记得机械性地挥出手中的骨剑，去繁就简，没有花哨与招式，但每一剑都需要付出莫大的毅力才能坚持下去。
一种即将触及到时间尽头的错觉在心底泛起，随后化作涟漪向灵魂深处递进。
眼前一黑，然后，叶枫知道他又把自己给玩死了。
痛苦的感觉并不好，但这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倘若感知不到痛苦，人类就会失去对危险的警惕，变得不知死活。
像叶枫这样，痛苦不再是生命的警戒线，就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玩死。幸好在这个世界死掉后，意识又会马上重启。
不会死，只会兑换成等价的痛苦。
叶枫短暂地停下了挥剑的动作，喘息片刻，再一次挥出了骨剑，痛苦如附骨之疽一般吮吸着他的骨髓。
不过，反正死不了，随便浪。
直到某个瞬间，叶枫隐约察觉到，他已经在天平上放下了七个小时的砝码，但平衡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仰面倒在地上，胸口剧烈地喘息着。心底的疼痛与疲惫像虫潮攀上他的身躯，狠狠啃噬他的血肉，眼皮越来越沉，不可避免地阖在一起。
在他昏厥前的最后一瞬，一个黑色身影越过远方的地平线映入他的眼眸，来不及看清，一片彻底的黑暗迅速蔓延开，覆盖一切。
……
在这个时间扭曲的世界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黯淡的光再次渗进他的眼眸，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缠绵得不可思议。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时间短暂地自主流动起来，仅在他的身上。
苏醒过后，叶枫想要起身，但肌肉被一次次撕伤的痛感叠加在一起，疼得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冷气。
“你是谁？”叶枫眯起眼睛，朝面前的男人发出语气并不强烈的质问，右手则悄悄握紧骨剑。
男人头上罩着兜帽，全身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袍里，啥都看不见，除了他向叶枫伸出的那只手。
很漂亮的手，令无数手控羡慕垂涎。
可惜是男的。
沉默片刻，叶枫握上他冰凉的手，借助他的力量坐了起来，照他目前的情况，站是没法站稳的。
“我吗？”男人一阵莞尔，尽管没有明显笑声传出，但叶枫就是莫名从中听出了笑意。
从声音判断，的确是“他”，的确是个男的。
可惜了。
真的很可惜。
“你可以叫我【死神】。”
“死神？”叶枫眯起眼睛复述了这两个音节，句末的语气微微上翘，发出自然而恰到好处的疑问。
自称为死神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叶枫的狼狈。那双眼睛掩藏在兜帽下的阴影中，但叶枫似乎能捕捉到他的目光。
男人站在他面前，比他高出许多，却没有给他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就好像他正在给予叶枫平等的正视。
“做个交易吧？叶枫。”男人微笑着问道，尽管叶枫并没看到兜帽下他的笑容。
“什么交易？”叶枫抬头看他，眼底清泓若水。
至于“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这种无聊问题，他根本没去问。
自称为死神的男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在叶枫面前蹲了下来，兜帽下的黑暗似乎散开一些，让叶枫看到了他的眼睛，诡异的是，叶枫也只能看到这双眼睛。
男人直视着叶枫的眼眸，像是要通过他的瞳孔注视他埋藏在躯壳深处的灵魂，“我可以送你离开黑世……”
说到这里，男人恰到好处且刻意地停顿下来，引得叶枫瞳孔猛然一缩。
黑世！！！
这两个字只是他对眼前这个世界的称谓，鬼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叫什么。
“那么，代价呢？”他咽了咽嘴里干涩的唾沫。
他并不觉得黑世额外带来的七个小时生命是一种幸运，在这里，他只是个囚徒，苏醒的时间好像只是给他放风的。
任何囚徒都想出狱或者越狱的……对吧？
“只要……接受这个就好了。”男人掀开头上的兜帽，露出脸上覆着的假面。
那是一张极其精致的面具，并不符合对称美学。
男人右侧的脸庞被面具完全覆盖，右眼沿着眼眶下沿的轮廓被勾勒出来，左半边的脸颊露出了下半，但是，叶枫就是无法在心底拼凑出他的面容。
这副面具有些诡异。
“怎么样？戴上它，我送你出去，这个梦就此结束。”
男人打了个响指，句末的语气微微上翘，带着某种诱惑，仿佛中世纪史诗中的魔鬼引诱凡人在出卖灵魂的契约上签下姓名。
“这样啊……”叶枫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与抉择。未久，他点点头，“我同意。”
他很想离开这里，这里是囚牢。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将所有关于黑世的记忆都割弃掉。
他能感觉到，这里的荒芜似乎在吞噬他的人性。
他已经是异类了，再继续下去可能变成怪物。
尽管知道这很危险，可能是与虎谋皮，但是能够在十三岁生日这晚遇到这样的变数也未尝不是一份生日礼物。
叶枫看到，男人唇角勾勒出几分笑意，伸出藏在大袖下的右手搭在面具上。叶枫看着男人的动作，微微眯起的眸子里什么都看不清。
手指捏在面具上，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摘下，但是，那一瞬间，起风了……
感官陷入无比的错乱，仿佛支撑着客观世界的四大基本力在一瞬间坍塌，致使物质粒子散落一地，天地倾覆。但一切又在瞬间恢复过来，秩序重新树立起自身的威严，基础粒子按照序列结构被约束起来，如建造宫殿一般铸成宏伟的客观世界！
然后，两个静止的人影这般突兀地出现在叶枫视网膜上——他看到了自己，毋需借助镜子。
他像个镜外人一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与另一个男人对话，那一幕被永远定格了。
定格的画面上开始浮现黑色的裂痕，像破碎的水银镜，细密的裂痕迅速侵蚀了整个画面，瞬间化作无比深邃的黑暗扩散开来，于是，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黑暗。
无数碎片散落在虚无的黑色背景上，碎片的边缘似乎还闪耀着某种未定名的光，下一刻，叶枫注意到，这些碎片中，那副面具依旧保持着完整。
……
“呼……呼……呼……”沉寂已久的房间突然响起剧烈的喘息声，叶枫好似垂死病中惊坐起，起伏的胸口半晌才平静下来，他转头环顾四周。
妥了，周围还是自己熟悉的一切，他稍稍安下心来。
墙上的钟、桌上的合照、十三岁的生日蛋糕，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
钟盘上最短的那根指针已经指向属于八的刻度，看不出它曾经动弹过，而稍长的那根指针还在飞速运转。
合照中的少年笑得有些羞涩，被半蹲着的金发中年男人搂在怀里，男人宽厚的手掌狠狠揉着少年的头发，脸上笑得没心没肺。
目光略过生日蛋糕，以及上边的蜡烛，最后，叶枫看向床头柜上那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具，心跳漏了一拍。
见鬼！
……
此刻已经有蒙蒙光晕渗了进来，隔着窗帘都觉得明晃晃的，叶枫伸手拉开窗帘，灿烂的金色阳光霎时落了满怀。
城区的天气总是这般舒适，风雨阳光经过天空立法者的调节后变得极其宜人。文明发展到如今的程度，城市成了人类永远的温室。
沉默良久，叶枫伸手拿过那张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面具，仔细端详着。
当他将那副面具靠近脸庞，尝试覆上去的时候，一阵强烈的心悸让他停下手中作死的动作。
他迟疑了。
灯光熄灭后的房间逸散着淡淡的蓝光，这是水晶钟盘上荧光漫射的结果。借着这样黯淡的光，可以看到桌上近乎完整的生日蛋糕，蛋糕上边插着熄灭的蜡烛，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支。
床上睡着一个少年，面庞平静，胸膛微微起伏。
梦是什么样子的？其他人的梦叶枫不知道，他自己的就很见鬼。
入梦后的他依然保有清晰的思维，看着梦中世界的一切，不由叹了口气。抬头，是一片永暗的天空，远望，是一片从脚下无尽延伸的瘠薄大地。
此刻，他就置身于黑暗穹顶之下，脚踏荒芜大地之上，眼中倒映出近乎永恒的死寂。
叶枫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踏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大脑自行封闭了那部分记忆——防止他疯掉。
从他有记忆开始，这里的黑暗就从未褪去过，永远笼罩在天空与心灵上，所幸，黑暗中有一轮同样近乎永恒的红月，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安慰。
月的颜色有些斑驳，透着一种病态感，像静脉血暴露在空气中微微氧化之后的暗红，红月如同无瑕的玉盘被一层锈迹裹着。
这令人心生凄惶的月光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
除了红月外，天幕呈现出最原始的黑暗，没有任何星辰点缀。
大地上是松散的黑色砂土，贫瘠而荒芜，其中掩埋着许多细碎的骸骨。叶枫赤着的双脚微微陷进松软的砂土中，感觉骨头有些硌脚。
身形单薄的他穿着睡衣，看起来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但脸上习以为常的模样却让他深深融入了这个世界。
换句话说，这样的表情太过麻木，麻木得正好契合这个世界的死寂。
不过，任谁被关在这鬼地方折磨十多年，大概都是这副模样。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他被这鬼地方养了十几年！
远方是黑暗的，红月稀薄的光并不足以照亮太远的地方，如同浓雾一般，只有靠近才能看见，能见度在二十米左右，再远连轮廓都看不清。
天空中深邃的黑暗也并非红月可以照亮的，旁边那座高耸的骨山仅能看到山腰，再往上便凭空没入黑暗，仿佛红月的光沉积在山腰以下的高度。
事实上，那并非白骨堆成的山，而是一头巨兽身陨后的尸骸。
一种莫名的力量让它的尸骸延续着生前的桀骜，没有垮塌成腐朽的骨堆，即便这样，叶枫还是认不出这是什么生物。
这样的白骨山并不值得惊奇，因为在视野之外还有更多。
叶枫四周环顾了一圈，今天要做什么？
随意吧，反正都一样，又是昨夜的故梦踏夜而来。
他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麻木，这张稚嫩、青涩的脸其实并不适合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在这样的一个世界倒也不奇怪。
叶枫活动了一下身子——如果一直停留在原地的话，梦是不会结束的。
这里是被他称作【黑世】的地方，以黑暗为底色的世界，无处不在的黑暗将他的视线囚禁在身周，再向外就是一片浓郁的黑暗，看不到远方，也看不见那些巨兽高高昂起没入天穹的头颅。
那些怪物很大，叶枫在古生物博物馆也没看见过这样大的化石标本，或许只有神话中那些以模糊的词句勾勒出轮廓的怪物才能与之比肩。
山很大，如果有必要的话，叶枫甚至可以穿过它骨骼的缝隙抄近路，但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这种必要的，因为巨兽尸躯实在过于庞大，容易在里面迷路。
再说，他要去远方干嘛？这里除了荒芜还是荒芜。
除却这些死物之外，这里没有流动的水、吹拂的风，以及跃动的火，黑世是静滞的，没有任何能够进行自主运动的存在——除了叶枫。
这里的时间系统呈现为一潭死水，独立于时间长河之外。
如果驻足原地，属于他的时间同样不会流动，只有意识经历的时间与躯体所经历的现实时间达成某种平衡，他才能自噩梦中苏醒。
说是噩梦，其实不过如此，这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怪物，不会啃食他的血肉、吞噬他的灵魂，这里仿佛神话中大战过后的荒芜世界，最多有些巨兽尸骸。
自有记忆开始，每个红月照耀之夜，他就游荡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无所谓东西南北，足迹几乎踏遍了黑世，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这块废土上游荡，等待苏醒，然后……在下一个夜晚被再次拖进这个近乎永恒的噩梦中！
没办法拒绝，没办法主动脱离，只能在漫长的黑夜中等待，仿佛他的梦必须在这里度过。
在这里，他不会死，怎么摧残自己都没关系，只要承受住那份痛苦。
被囚禁在这里，必须做些有意义的事，来赋予这个荒芜世界以意义，而期间耗费的时间则会被累积起来，必须积攒大概七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换取脱离的自由，因为现实中的他会躺在床上沉睡七个小时。
见鬼的世界！！！
但是，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只能顺从咯。
叶枫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柄细长的骨剑，这是他昨夜遗落在这里的。
说是剑，其实只是一根粗粗打磨的骨头，一端很是尖锐，但两边并没有锋芒。比起剑，它更像一根短矛，大概是什么巨兽背上的棘刺。
奋力挥出骨剑，动作没什么技巧，只是汇聚全身的力量斩出一剑，一身的精气神全部寄托在这一剑上，每挥出一剑，他的气势就不避免地跌至一个谷底，然后再一次艰难昂首升起。
如果这是现实，单凭这一剑就会让他肌肉撕伤，而现在只是被兑换成等价的痛苦。
他会在这里像这样等上七个小时。
意识渐渐模糊，沉重的引力向下拖拽着手臂，只记得机械性地挥出手中的骨剑，去繁就简，没有花哨与招式，但每一剑都需要付出莫大的毅力才能坚持下去。
一种即将触及到时间尽头的错觉在心底泛起，随后化作涟漪向灵魂深处递进。
眼前一黑，然后，叶枫知道他又把自己给玩死了。
痛苦的感觉并不好，但这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倘若感知不到痛苦，人类就会失去对危险的警惕，变得不知死活。
像叶枫这样，痛苦不再是生命的警戒线，就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玩死。幸好在这个世界死掉后，意识又会马上重启。
不会死，只会兑换成等价的痛苦。
叶枫短暂地停下了挥剑的动作，喘息片刻，再一次挥出了骨剑，痛苦如附骨之疽一般吮吸着他的骨髓。
不过，反正死不了，随便浪。
直到某个瞬间，叶枫隐约察觉到，他已经在天平上放下了七个小时的砝码，但平衡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仰面倒在地上，胸口剧烈地喘息着。心底的疼痛与疲惫像虫潮攀上他的身躯，狠狠啃噬他的血肉，眼皮越来越沉，不可避免地阖在一起。
在他昏厥前的最后一瞬，一个黑色身影越过远方的地平线映入他的眼眸，来不及看清，一片彻底的黑暗迅速蔓延开，覆盖一切。
……
在这个时间扭曲的世界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黯淡的光再次渗进他的眼眸，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缠绵得不可思议。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时间短暂地自主流动起来，仅在他的身上。
苏醒过后，叶枫想要起身，但肌肉被一次次撕伤的痛感叠加在一起，疼得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冷气。
“你是谁？”叶枫眯起眼睛，朝面前的男人发出语气并不强烈的质问，右手则悄悄握紧骨剑。
男人头上罩着兜帽，全身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袍里，啥都看不见，除了他向叶枫伸出的那只手。
很漂亮的手，令无数手控羡慕垂涎。
可惜是男的。
沉默片刻，叶枫握上他冰凉的手，借助他的力量坐了起来，照他目前的情况，站是没法站稳的。
“我吗？”男人一阵莞尔，尽管没有明显笑声传出，但叶枫就是莫名从中听出了笑意。
从声音判断，的确是“他”，的确是个男的。
可惜了。
真的很可惜。
“你可以叫我【死神】。”
“死神？”叶枫眯起眼睛复述了这两个音节，句末的语气微微上翘，发出自然而恰到好处的疑问。
自称为死神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叶枫的狼狈。那双眼睛掩藏在兜帽下的阴影中，但叶枫似乎能捕捉到他的目光。
男人站在他面前，比他高出许多，却没有给他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就好像他正在给予叶枫平等的正视。
“做个交易吧？叶枫。”男人微笑着问道，尽管叶枫并没看到兜帽下他的笑容。
“什么交易？”叶枫抬头看他，眼底清泓若水。
至于“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这种无聊问题，他根本没去问。
自称为死神的男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在叶枫面前蹲了下来，兜帽下的黑暗似乎散开一些，让叶枫看到了他的眼睛，诡异的是，叶枫也只能看到这双眼睛。
男人直视着叶枫的眼眸，像是要通过他的瞳孔注视他埋藏在躯壳深处的灵魂，“我可以送你离开黑世……”
说到这里，男人恰到好处且刻意地停顿下来，引得叶枫瞳孔猛然一缩。
黑世！！！
这两个字只是他对眼前这个世界的称谓，鬼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叫什么。
“那么，代价呢？”他咽了咽嘴里干涩的唾沫。
他并不觉得黑世额外带来的七个小时生命是一种幸运，在这里，他只是个囚徒，苏醒的时间好像只是给他放风的。
任何囚徒都想出狱或者越狱的……对吧？
“只要……接受这个就好了。”男人掀开头上的兜帽，露出脸上覆着的假面。
那是一张极其精致的面具，并不符合对称美学。
男人右侧的脸庞被面具完全覆盖，右眼沿着眼眶下沿的轮廓被勾勒出来，左半边的脸颊露出了下半，但是，叶枫就是无法在心底拼凑出他的面容。
这副面具有些诡异。
“怎么样？戴上它，我送你出去，这个梦就此结束。”
男人打了个响指，句末的语气微微上翘，带着某种诱惑，仿佛中世纪史诗中的魔鬼引诱凡人在出卖灵魂的契约上签下姓名。
“这样啊……”叶枫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与抉择。未久，他点点头，“我同意。”
他很想离开这里，这里是囚牢。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将所有关于黑世的记忆都割弃掉。
他能感觉到，这里的荒芜似乎在吞噬他的人性。
他已经是异类了，再继续下去可能变成怪物。
尽管知道这很危险，可能是与虎谋皮，但是能够在十三岁生日这晚遇到这样的变数也未尝不是一份生日礼物。
叶枫看到，男人唇角勾勒出几分笑意，伸出藏在大袖下的右手搭在面具上。叶枫看着男人的动作，微微眯起的眸子里什么都看不清。
手指捏在面具上，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摘下，但是，那一瞬间，起风了……
感官陷入无比的错乱，仿佛支撑着客观世界的四大基本力在一瞬间坍塌，致使物质粒子散落一地，天地倾覆。但一切又在瞬间恢复过来，秩序重新树立起自身的威严，基础粒子按照序列结构被约束起来，如建造宫殿一般铸成宏伟的客观世界！
然后，两个静止的人影这般突兀地出现在叶枫视网膜上——他看到了自己，毋需借助镜子。
他像个镜外人一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与另一个男人对话，那一幕被永远定格了。
定格的画面上开始浮现黑色的裂痕，像破碎的水银镜，细密的裂痕迅速侵蚀了整个画面，瞬间化作无比深邃的黑暗扩散开来，于是，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黑暗。
无数碎片散落在虚无的黑色背景上，碎片的边缘似乎还闪耀着某种未定名的光，下一刻，叶枫注意到，这些碎片中，那副面具依旧保持着完整。
……
“呼……呼……呼……”沉寂已久的房间突然响起剧烈的喘息声，叶枫好似垂死病中惊坐起，起伏的胸口半晌才平静下来，他转头环顾四周。
妥了，周围还是自己熟悉的一切，他稍稍安下心来。
墙上的钟、桌上的合照、十三岁的生日蛋糕，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
钟盘上最短的那根指针已经指向属于八的刻度，看不出它曾经动弹过，而稍长的那根指针还在飞速运转。
合照中的少年笑得有些羞涩，被半蹲着的金发中年男人搂在怀里，男人宽厚的手掌狠狠揉着少年的头发，脸上笑得没心没肺。
目光略过生日蛋糕，以及上边的蜡烛，最后，叶枫看向床头柜上那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具，心跳漏了一拍。
见鬼！
……
此刻已经有蒙蒙光晕渗了进来，隔着窗帘都觉得明晃晃的，叶枫伸手拉开窗帘，灿烂的金色阳光霎时落了满怀。
城区的天气总是这般舒适，风雨阳光经过天空立法者的调节后变得极其宜人。文明发展到如今的程度，城市成了人类永远的温室。
沉默良久，叶枫伸手拿过那张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面具，仔细端详着。
当他将那副面具靠近脸庞，尝试覆上去的时候，一阵强烈的心悸让他停下手中作死的动作。
他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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