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破冰与相遇

    河面上的冰没有碎掉，而是整块地裂开了。一块想要骑到另一块上面，却因为它们本是一体的而交错崩裂。两块互相倾轧的冰中间扯开了一条宽敞的缝，里面漂着两个板块的侧边崩解下来的碎冰。阿列克谢和教士的情况最糟糕，他们趴着的那块冰处于两个板块的夹缝，被挤成了一个边缘不规整、勉强显成三角形的碎片，随着挤压高高地翘起。教士在低的那一头，一只脚虚踩在冰片和冷水之上。

    河水在冰面底下徐徐地流着，阿列克谢一只手抓住冰面上凸起的一块，有点儿狼狈地往上挪。他用臂肘摁住自己栖身的这块浮冰，往下拼命使力，防止它在水流的冲刷下晃得越来越厉害，但收效甚微：这块冰沉入水下的部分越来越多，教士的半个身子已经浸入了水里，他用一个勉强的姿势一只脚探入水里，另一只脚由阿列克谢紧紧抓住，整个人侧着往冰上蹭。

    赶在这块冰倾覆之前，阿列克谢终于把教士拽了上来。这一下把两人都折腾得够呛，他们趴在这块大半已经沉入水中的浮冰上休息了片刻。教士被冻得嘴唇发紫，阿列克谢却没有被冷水浸到，把气喘匀后又生出了些力气。他两腿夹住脚下的冰，全身放松，匀出只手扶住不停挣扎的教士。他们离最近的、平稳的浮冰有几米远，比一跳的距离要远得多，阿列克谢的仆人、他们的雪橇和拉橇的狗都在那块冰上，毛皮匠则远远地落在后面。

    阿列克谢的仆人毫不犹豫地扎进冰冷的水中游了过来，他用手托住教士，让阿列克谢能把全身的力气用来稳住自己。这块不大的碎冰难以再托住一个人，这位忠心的仆人就一直凫在碎冰的边上，阿列克谢也扑进水里，和他一起绕过这块冰。这对主仆的水性都不错，但是还是无法在水里推动这块冰。

    教士不会游泳，甚至可以说是碰到水就开始慌张。仆人游回去从雪橇上拆下了粗壮的绳索甩给水里的阿列克谢，再把它牢牢系在教士的腰上，塞进他手里。

    阿列克谢用手搭上教士的肩，使他的情绪平静下来，再扶着他慢慢滑进水里。他倚着教士使他保持一个半仰着的姿势，脑袋能够高高露出水面，然后和自己的仆人配合着把发着抖的教士弄回了稳固的冰面上。

    折腾了这一趟，三个人把身上又湿又重的衣服脱下，又各自喝了些烈酒。尽管教士不应该喝酒，但是神不会无时无刻盯着。阿列克谢对此也习以为常。

    “静河啊，它只是稍微抖了一下。”阿列克谢一边跺着脚一边往前走。静河，罗克赛兰，所有这些被称为母亲的东西在罗克赛兰的语言中都同时有温柔和粗暴的两面，静河的泛滥和严酷的冬天都是这种粗暴的表现，他们把这种粗暴解释为母亲的无心所为。

    这个插曲给阿列克谢的心中扑上了一层阴翳，他本就是来视察一场灾难的，波折让他感觉更加不祥了。

    他们在被冻坏之前总算赶到了查德利诺庄园。加利亚迎接了他，给他们拿来了新的衣服和食物。他们首先要去看看那头熊，阿列克谢想，他们既然让一个毛皮匠过来送信，那就是已经盘算好了。

    阿列克谢的眼界比索万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广，可还是被这头熊的体格给惊到了。它趴平在地上，爪子的宽度比得上人的整条胳膊，趴着的肩和阿列克谢站着一样高。他看了一会，转头询问起死伤和损失。

    几栋窝棚，十几个死者，村子的损失惨重但还能收得了场。但艾拉克坚持要把几个翼卫的遇难归咎于查德利诺。彼得罗已经被他们扣押在村公所了。加利亚对阿列克谢本来就不像他的长兄一样排斥，这会儿他更觉得这个比他要年轻不少的镇务官的到来给了他一些安慰。

    “我会去和艾拉克大人聊一聊，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个的？”

    他想起同样遭遇熊袭击的一个北方的林中庄园，这种事其实放在更大的范围内并不算稀奇。那个庄园遭遇的是一头远比眼前的大家伙要羸弱的母熊和它的几只幼崽，但最后遭到的破坏远不止此。那头熊杀死了比这次更多的人，还搞出了一场大火。

    加利亚便把他看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是从熊追逐米哈伊尔时来到现场的，正看到米哈伊尔抄起拴马的桩子把完全不是人能正面面对的巨兽打倒在地。他讲得很生动，教士听得都来了兴致，阿列克谢对这样的故事倒是有几分怀疑，但看这头大熊口鼻流血，头上的确有一道钝击的痕迹，不得不暂且接受这种说法。他于是提出要看一看这个英勇和膂力都过人的年轻人。

    “他就在路尽头的屋子里，他的朋友和那户人家在照顾他。不过他还昏着呢，伤成那个样子，能活下来已经是圣神垂青了。”

    阿列克谢便来到了那个屋子，卢佳拦住了他。这段时间他拦住了加利亚以外的所有人，只因为米哈伊尔第二次昏过去之前语气里的担心和信任。他说不出为什么，但他相信米哈伊尔的判断，在这个最脆弱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其他人靠近他。为此他愿意冲撞眼前这个明显大有来头的客人——阿列克谢步伐端正，眼神坚定，踩着一双虽然旧但是非常坚固的、任何一个懂行的人都要称赞的靴子。虽然因为路上的风波搞得有点狼狈，但是一点都没有失去他的仪态。

    阿列克谢于是就停下了脚步，这想必就是他想见的人的那位朋友了。即使面对一个马夫，他仍然是温和的。卢佳突然觉得有一些尴尬，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大人愿意听从他粗鲁的话语，他产生了一种被原谅了的小孩子一样的羞愧感。阿列克谢示意卢佳坐下，挥手把他带来的教士招了过来，他带这位粗通医术的教士本就是为了照顾被熊袭伤的人们。

    他笑了笑，对卢佳用一种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解释了他的身份。“那么我的这位医生朋友可以去看一看你的朋友吗？我听说他的状况并不好。”

    卢佳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如何跟一位对他展现出尊重的大人说话。他会用狡猾和油滑的腔调来应付比他高贵的人，但他知道现在不该说那样的话。

    阿列克谢一直等到卢佳点了点头才让教士到屋子里去。他自己坐在卢佳对面，这两个人沉默着对着坐了一会，卢佳感到更尴尬了，他的一只脚不受控制地在地上划来划去，把干了的泥蹭得到处都是。教士揭开米哈伊尔上半身的衣服，看到了那道惊人的伤口。因为卢佳果断而粗暴的灼烧，血已经止住了，衣服也没有和皮肉粘到一块。他探了下米哈伊尔的脖子和呼吸，虽然仍然虚弱，但却已经规律下来了。

    卢佳开始为阿列克谢煮一壶淡酒的时候，教士医生回来了。阿列克谢立马站起来询问了伤员的情况。

    “伤得很重”，这句话卢佳已经听了好几次了。“但止血还算及时，我又清理了一下，把他伤的最重的地方缝了起来。他体格很好，才保住了一条命。”

    卢佳舒了一口气，自己拿起还没煮热的酒喝了一口，这次他没再反胃。冷酒暖心，他抓住教士的手，问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如果他发烧的厉害，就把他搬到雪里躺一下，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好做的了。如果他还是没扛过来也不要惊讶。”

    听到这句话，马夫有些颓唐地坐到椅子里。阿列克谢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径直走进去看到躺在屋主人床上的米哈伊尔。

    说起来，屋子的主人高兴地接受了他，一方面是听到了他勇敢的行为，另一方面是因为卢佳从米哈伊尔的衣襟里翻出的那个大银币。

    阿列克谢把眼睛睁大，瞳孔因为床边的炉火而缩小。他盯着米哈伊尔闭着的眼睛，突然就相信了这个人以熊的方式击倒熊的故事。眼前的伤者年轻、强壮、骨节粗大，给他的感觉和刚才在广场上见到的趴着的巨兽竟然有一点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