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清醒与模糊

    实实在在的物质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不止是痛，还有格格不入的摩擦感。通过这种感觉米哈伊尔判断自己并没有死。但是随后他发现自己如果坠落到地上就不好说了。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任凭它发生。

    五。他穿过能够俯瞰整条静河的高空。随着他自己的身体逐渐凝实，物质的感官逐渐恢复，眼前的世界逐渐溶解。最先取代那种仅凭思维的奇妙感知能力的是视觉。他的眼睛在这个世界里能看到的只有色块和笔划，只要稍微试着把眼睛对焦，瞳孔就像被烙铁戳中一样灼痛。他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状态——仅凭一念之间就把大地看得清清楚楚。

    四。疼痛使他看到的景象在撕裂和扭曲，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闭上眼睛。忽然间他听到哧一声，世界像一条狂风中的裙摆一样从他眼前被飞速抹走，余下的只有一片黑暗。在绝对的黑暗中世界的残影又摇晃了几下，既然听到了哧声，那就是他的耳朵也回来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瞬间的闷痛，像是一根粗暴的车轴掣进耳朵里猛击了一下。

    三。坠落的速度太快，呼啸的声音被曲解为闷响充塞了他的耳。在弦崩断的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听到撕裂声，就已经失去了听觉。那也就是说，某种感觉彻底恢复的时候就会因为负荷太大而彻底失去它。下一个是什么？尝，嗅，还是智识？他感觉身体越来越实在，臂肘连着手掌，腰胯连着腿脚，它们开始互相扯拽了。还有胸前到腹部的那道伤口，新鲜的伤口和新生的肉使他又痛又拘束，感觉是在被撕裂的同时被啃噬，他的脖颈因为失血流出的汗逆着滑过而刺痒。

    二。他恢复了整个身体的感知和触觉，也就同时恢复了疼痛。他的感觉已经模糊了，说不出是哪里痛，但是找不到有哪里不痛。他觉得自己跌进了炉子里，差点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这一下使他整个人都很虚弱，不由自主地彻底放松。疼痛会麻木，他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但在这个世界里他还是彻底地清醒着。

    一。他像一滴形状奇怪的水滴，即将滴落到水面之上。米哈伊尔用自己仅存的一点“在这个世界中获得”的能力，让自己把所有感觉摒弃在思维之外。扑到地面的瞬间，他像是穿破了一圈紧紧束缚的弹性十足的羊皮。那种弥漫全身的疼痛消失了，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一个破败的木屋里，身边有人影在来来回回地走。清醒和疲倦同时袭来，那个幻觉般的世界一下子远去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截木头一样困倦，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被他眼中因为疲乏而流出的泪水模糊了。他强忍着酸痛睁开眼睛，不让自己被阴影完全笼罩。但他很平静，虽然精神很疲乏，但是力气在回到他的四肢，失血过多的感觉在消退。

    屋子里的人在一个个走掉，当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时，米哈伊尔睁开了眼睛，他得看看是谁在看管他。难以置信，是卢佳，他走失的朋友。他相信朋友的幸运就是他的幸运。

    卢佳转过身才看到米哈伊尔是醒着的，他显得手足无措，米哈伊尔想起不久前的那天晚上，马夫也是这样。或许应该给他一匹马让他牵着？好让他的手有个地方可放。他突然就笑了，现在他感到了点安心。墙上的木疤在他眼前拉长成一道灰色的裂谷，他只吐出一句让卢佳安心留在他旁边的话，就酣睡过去了。这次他睡得很安稳，不再有什么坠落和漂浮。

    阿列克谢和加利亚一起在这个房间里坐下，他带来的人和卢佳站在一旁。事态很紧急，雪没有彻底封住路。阿列克谢听说艾拉克大发雷霆，他已经听说了塔族在这次的袭击中损失惨重。他们这种人能接触到的塔族人向来是这样易怒。聊了两句他就有些失望，熊的到来其实是整个村子动乱的尾声，而在场的人对这之前发生的事都一无所知。而且他感觉加利亚一心要找到他的儿子，并不特别在意眼前这些事，他有点厌烦这种轻视自己责任的人。

    彼得罗在承受艾拉克的怒火，但他还没想明白艾拉克的怒火除了来自可怖的猛兽，还因为村子里酝酿的阴谋。征税者现在认定了所有的事都是一场阴谋的组成部分，目的就是抗税拒征。这种事并不是很鲜见，但闹成这个样子他还是第一遭亲身经历。艾拉克其实被熊吓破了胆，他拿狂怒来支撑已经破碎了的意志。彼得罗则是被艾拉克吓得够呛，他距离被拷打只有一线之遥，也清楚自己尽管是村子的主人，但在艾拉克眼中同样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他甚至觉得艾拉克无论如何要找出理由来让他为那几个丧身熊腹的愣头青偿命。

    艾拉克已经审问了基列。这位狡猾助手告诉他彼得罗和外来的商人谋划了一场刺杀征税官的阴谋。他也没有忘了吹捧艾拉克的神勇，这使得艾拉克现在以为他决定出村去捉人的决定很英明，他恰好凭着这个行动躲过了谋划中的杀机，他把这自然而然地视作对他英勇的奖赏，愚蠢而大胆的人经常会下这样的判断。这样说那头熊反而阻止了这场阴谋。他环视四周就意识到了危险。他仍然身处这个村子里，身边的翼卫死伤过半，手持武器而听从彼得罗命令的人到处都是。他必须得把这个家伙牢牢扣在手里，先安全地离开这个村庄再想办法把它彻底摧毁。

    彼得罗则没有完全理解他的处境，他还在害怕艾拉克的迁怒，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艾拉克的眼中钉，阴谋的首犯。庄园主人犯下这样错误的原因说来也可笑：明知道基列有夺走他财产的意图，却仍然不愿相信他的儿时伙伴会想尽办法构陷他。他丧失了保护自己的意识，但又期待着能为自己开脱，这种胆怯简直是致命的。他把米哈伊尔对他说过的话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艾拉克，并且极力想证明他本来要捉拿这个胆大包天的罪犯到艾拉克面前的，只是熊的意外闯入打断了这一切。

    艾拉克更觉得他在避重就轻，他很想现在抽出刀来结果了这个罗克赛兰小地主，只是为了避免在离开庄园前横生事端才忍了下来。基列向艾拉克耳语，告诉他正是彼得罗口中的米哈伊尔把熊给干掉了。艾拉克有些吃惊，他其实跑得太远了，没有亲眼看到巨熊殒命，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一群村子里的人凭着数量的优势结果了猛兽。

    “这个人呢？”艾拉克盯着基列的眼睛，基列向后退了一步，但还是凑上来继续耳语。

    “被撕烂了。他们已经把他抬走了。”

    基列害怕再见到米哈伊尔。像他这样的人不容易产生这种超出算计的恐惧，但米哈伊尔和他相处的短短几个小时在他心中戳下了一个印记。他不想再去面对这个年轻人了，他也不想让艾拉克知道米哈伊尔其实战胜了那头杀死了他的人和他的勇气的熊。所以他编造了死讯，来把米哈伊尔遮掩起来，免得自己再被派去处理和他有关的事。

    艾拉克在这样的引导下形成了他的计划。看到那头死熊之后，他决定要把它做成一个战利品。他敲着手上的刀柄，等着毛皮匠和苦力把它做成一件稀世绝伦的皮料。

    与此同时，阿列克谢多少了解了整件事的面貌。他召集了所有在查德利诺家的索万卫兵，平日在查德利诺庄园当差的几个人很快就到了他面前。最后来的那个是被找到后扶过来的，他受了伤，正是米哈伊尔从彼得罗家里脱逃时踢倒的那个卫兵。听完他们断断续续讲的故事，阿列克谢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竭力想要避免的局面还是隐隐约约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