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物是人非

    日悬中天,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离矮山,秦珘和乐菱面对面坐在后方的马车里。

    窄小的空间里气氛僵冷,乐菱一眨不眨地盯着秦珘,想从她满身幽寂中找出丝记忆中的影子,直到眼睛发涩也没能如愿。

    “姚子琛?”

    沉默是秦珘打破的,虽是询问,语气中却没有多少疑问。

    乐菱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可见夫家权贵,既如此,又怎会借车出行。

    乐菱眼睫一颤,再也挨不住铺天盖地的酸楚,咬着唇无声痛哭。

    她猜过秦珘千般模样,独独想不到竟是眼前这般。

    明明有千愁万绪,她的阿扬却一眼辨出妇人髻,一语道破她难以启齿的境遇,那个没心没肝的人,何时这样清醒了?

    乐菱难过到不能自已,悲戚地扑过去抱住秦珘,她曾无数次祈愿三年幽闭能让秦珘稍稍冷静,不要以卵击石。

    但此时此刻,她后悔了,她想见的,是一身尖刺,骄如从前的秦珘。

    她的阿扬是秦家,是她,是很多很多人骄纵出来的宝贝,至死都应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人。

    秦珘以为三年不见,她和乐菱总要花些时间熟悉,但乐菱哭得那样好懂,宛如这三年只是南柯一梦,她一下子就懂了。

    秦珘眉目敛在阴影中,辨不出情绪,过了许久才轻轻回抱住乐菱,下巴亲昵地贴在她肩窝。

    “别哭啦,哪有人会一直长不大呀。”

    乐菱闻言哭得更大声了,听得秦珘心口抽疼,她轻拍着乐菱的背,无声安慰。

    等到哭声渐小,秦珘给乐菱擦去残泪:“我们阿菱也成水做的了?”

    看着秦珘静如秋波的样子,乐菱红通通的眼刹那间又红了几分,她着了魔似的拂开秦珘的手,两个拇指颤抖地揉在秦珘眼尾。

    “你也哭,阿扬!你也哭!”

    秦珘握住乐菱的手,将她按在身旁:“我哭过了。”

    “哭过了也还能再哭!”

    久别重逢,物是人非,怎么能不哭?

    换做从前的阿扬,早红着眼撒起娇来,恨不得化了她的心。

    “大概是哭多了,已经哭不出来了。”

    乐菱才止住的泪再次夺眶而出,呜咽道:“没事,我替你哭,我替你……”

    “哭什么,替我笑一个吧,重见天日是好事。”

    好事?老天瞎了眼,会天降好事?乐菱紧握住秦珘,神色染上焦急:“阿扬……”

    “放心,秦家满门的英魂,足够护我无虞。”

    至于能护她到几时,就不得而知了。

    秦珘眼中闪过自嘲,曾经她信誓旦旦秦家是北瑞的根基,没有人会傻到不懂唇寒齿亡的道理。

    但傻的,从头到尾只有她罢了,没有谁离不开谁,秦家倒了,北瑞依旧在。

    人人皆为利往,为了利益,北瑞都可有可无,何况一个秦家。

    “你……”

    话至嘴边,难于启齿,若是可以,乐菱这辈子不想在秦珘面前提起那个人,那些事。

    秦珘知道乐菱在顾虑什么,她下意识捏起拳,又缓缓松开,既然出来了,就避不开。

    “放心吧,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我不会报仇。”

    “阿扬?”

    “爹娘和兄长望我余生安宁,长命百岁,我不敢辜负,万一他们生气,下辈子彻底不要我了呢。”

    “你当真这么想?”乐菱松了口气,却也沉郁极了,“我望着你这么想,但你真这样说了,我……”

    “不这么想能怎么办?”秦珘满眼讽刺,“曾经我总疑惑,为何区区严家自不量力和天下为敌,还能长盛不倒。”

    “现在我懂了,利益面前不分好人坏人,背地里有几家和严家没有牵扯?肉不割在自己身上就不会疼。”

    “阿扬……”

    “我也一样。”秦珘淡漠道,何止是一样?天底下再没有比她蠢的人了。

    “所以我不会指望有谁与我共情,也不会搅进去当一颗棋子,我等得起,十年不行三十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总等得到机会。”

    乐菱紧盯着秦珘,没从她脸上寻到丁点破绽,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下,乐菱慌忙拭去。

    “我都要认不出你了,从前你行事无所顾忌,惹了多少嫉恨,我总盼着你长大些,懂事些,可我从来没想过真要你稳重……”

    “既然你看得开,那……”就还如从前一样,好不好?

    秦珘指尖贴在乐菱唇上,打断了她的话,她认真地看着乐菱,夕日的无法无天已荡然无存。

    “我怎么还能长不大?”就是个傻子也傻不下去了。

    在乐菱抗拒的神情下,秦珘冷静地继续道:“回不去了。”

    “可我难过,你这副样子,伯父和伯母泉下有知,该多难过?”

    “他们扔下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你只是一时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乐菱哑然,闷闷地摇了摇头,或许有一天看久了,再不提过往了,但那是麻木了,是一个大人该有的体面,不是习惯。

    那个骄纵不可一世,胜却满京风色的阿扬永远在她心底活着。

    “你和姚子琛……”

    秦珘再次提起姚子琛,乐菱怔了下,语气平缓,直切利害,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你清楚我的境地,一个任人宰割的公主,唯一的用途就是被赐婚,用来笼络朝臣。”

    “豪门巨族瞧不上我,要是嫁入小门小户,面对权贵更是战战兢兢,侥幸嫁入姚府是我之幸。”

    “没人会明面上得罪姚府,府里吃穿用度皆为上乘,还有长公主照拂一二,所以阿扬,我没受委屈,还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但阿菱想要的不是变凤凰……沉默了片刻之后,秦珘还是轻“嗯”了声。

    她已经过了不知好歹的年纪,任她有多少怨,也不得不承认,姚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是她不敢想,不可能轮到乐菱身上的选择。

    “你唯独没提姚子琛,我护不了你了,听了也是徒惹难受,但是阿菱,你还能和谁说?”

    乐菱哽咽了声,缓了缓道:“不是不说,是没什么好说的,他未欺我辱我,给我少夫人应有的体面,除了爱玩些,挑不出错来。”

    “阿扬,已经足够了。”

    乐菱的话出乎秦珘的意料,姚子琛是谁?姚府大少爷,京中纨绔的“佼佼者”。

    虽是庶出,但长公主无子无女,庶出里头也就姚子琛一棵独苗,和嫡出没有差别。

    秦珘当初玩得野,和姚子琛时常遇上,还路见不平揍过他几次,乐菱说的“爱玩”,秦珘再懂不过。

    若姚子琛娶的旁人,秦珘还能不走心地夸一句,涉及乐菱,她只觉得手又痒了起来。

    哪里是足够呢?她的阿菱是要被捧在手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岂是那等不堪入目的纨绔所能糟蹋的?

    见秦珘不语,乐菱宽慰道:“你我都知,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你看得开,我也看得开,所以阿扬,别难过,我也很好。”

    秦珘紧咬着牙关,她自己怎么都行,但乐菱是她养的小栀子……

    可她能做什么?去打姚子琛一顿,还是威胁他?只怕赔上自己不说,还会赔上乐菱。

    秦珘深吸了口气,言不由衷道:“我知道了,你比我想象中过得好多了,挺好的。”

    她以为她的小栀子会断了枝,败了花,没想到还能完完好好的,她还能奢求什么?

    “是挺好的。”

    乐菱轻声回道,好到她时至现在也不信这是她的运气……

    “锦瑶姐姐还好吗?我去见她可会给她惹上麻烦?”

    乐菱迟疑了下,回道:“你被幽闭的第二日,苏姐姐就去黑崖城了,再未离开。”

    秦珘一听,浑身都僵住了,黑崖城地势险峻,毒虫猛兽甚多,此去千里之遥,苏锦瑶自小娇养在深闺,哪受得起折腾?

    “阿扬,就算你在,也拦不住的。”

    秦珘口里漫出了血腥味,她知道拦不住,但她会陪着。

    她往常只遗憾三年前那一刀不够快,没有手刃奸人,但现在,她后悔了。

    若她没有冲动,就不会被幽闭,乐菱不会所嫁非人,锦瑶姐姐不会孤身远赴……

    “阿扬,不是你的错,苏姐姐会走出来的。”

    秦珘恍然想到秦珩下葬时,苏锦瑶直挺挺地站在他墓前,纤瘦得仿佛要随风而去。

    她说:“秦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这辈子都不认!”

    会走出来吗?总要走出来的,秦珩那样的浑蛋哪里值得苏锦瑶念一辈子呢。

    “等过了今晚这关,我去黑崖城接她回来。”

    乐菱应了声,想起宫宴,脸色难看:“我来找你就是要说宫宴的事,这场元宵宫宴,是皇上的选妃宴……”

    “选妃宴?”

    “按先帝旨意,皇上弱冠之后就可收回……”乐菱看了眼秦珘,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摄政之权。”

    秦珘沉默了半晌,讽道:“他肯交?”

    “年节休朝前就交了,等十七开朝,皇上就独掌朝政了。”

    “兵权没交吧?”

    “是,他扶持了不少党羽,还掌控半个内阁和监察院,只要兵权还在,摄政之权交与不交无足轻重。”

    秦珘并不意外,她笃定这还只是显露于人前的,毕竟咬人的狗不吠。

    “这和选妃宴有什么关系?”

    “自皇上登基,就有朝臣上书请皇上选妃立后,皇上一直推脱,去年……也上书提议,按理说皇上扩充后宫于他无益,除非他想把控后宫。

    两拨人僵持至年底,他交出摄政之权唯一的要求就是皇上开朝前定下后宫人选,这才有了选妃宴。”

    秦珘眉心微蹙,选妃宴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蓦然想到一个可能,凤眸睁圆,错愕地看向乐菱。

    乐菱凝重地朝她点了下头:“阿扬,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入主中宫了。”

    秦家一向得民心,西疆一役后,更是为天下所敬,作为秦家遗孤,说一句得秦珘者得民心都不为过。

    何况所得的还有“臣心”,不说武将,朝中刚正不阿的文臣,哪个不念秦家的情?

    只要娶了秦珘,打着为秦家报仇的旗号,皇上就可民心所向,西疆也可为他所用,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和严杭斗的基础。

    秦珘只觉得好笑,她爹娘在的时候做什么去了?秦家威名赫赫的三将,不比她好用?她何德何能!

    乐菱也觉得可笑,当初他们以为严杭年少好欺,不慌不忙看着他残害忠良,现在欺不过了,倒是想起旧人了。

    要是三年前上下一心,何来奸佞当道!

    可恨她们的悲愤百无一用,乐菱忍着悲戚道:“皇上宁可撕破脸也要你出席宫宴,想必已有决心,你……”

    秦珘倚着车厢,浑身骨头都泛着疼,她能怎么办?宁死不从?有用吗?

    “你说,我要是认命呢?对我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中宫皇后啊……奸贼见了我还得跪拜呢。”

    乐菱无言以对,她这三年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早学会了审时度势。

    中宫皇后,一步登天。

    不必再忧心秦珘的处境,复仇也有了底气和把握,皇上还是个好拿捏的,无论怎么想都百利无一害。

    就像她嫁入姚府一样,是千千万万人求之不得的大运。

    但秦珘是只无拘无束的野鸟,在金丝笼里待片刻都要命,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就要自断羽翼,戴上枷锁?

    而且朝堂和后宫乌烟瘴气,那些污浊她一丝一毫都不想秦珘沾上,皇帝更配不上秦珘……

    乐菱将唇内咬出了血,她痛恨极了,也痛恨说不出任何话,做不出选择的自己。

    “江容……还好吗?”

    窒息的默然是秦珘打破的,乐菱费力地缓了缓才道:“挺好的,他回京了,还住在那座宅子,腿也好了。”

    乐菱没说江容何时回的京城,她只知道,在秦珘需要他的时候,他从始至终都不在,何时回的京已经不重要了。

    秦珘听后眼中亮起一簇微光,压抑的心稍稍透了丝活气进去,幽幽叹道:“那就好。”

    她年少时最牵挂的事终于有了结果,还是三年里的第一个好消息,再好不过了。

    乐菱拿不准秦珘现在对江容的想法,她张了张口,久久发不出声音。

    三年前她持的是随秦珘喜欢的态度,现在无论是两人的处境,还是对江容那个人,她都不想秦珘再喜欢他。

    但如果江容是秦珘心如死灰中唯一的念想呢?

    乐菱还没斟酌好,马车就忽然停了下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之后,马车外响起一道阴柔的声音。

    “奴才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迎二小姐进宫。”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