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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人间言语最如刀

    你一个人在大海中乘着小船漂浮过吗?

    那是一个无边苍茫的世界,暗沉沉的表面下潜藏着未知的凶险,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当太阳升起来、落下去,当月亮为平静的海面镀上粼粼的的光彩的时候,这个世界永远只有你一个人,你不知道这没有止境的旅途的结束在哪里。

    只能随着风吹动的波涛漂流向未知。

    但是陡然间,这个世界震荡了一下。

    于是感到有光从遥远的地方射进来——及时在白天,依然能感到那是一束耀眼的、温暖的光。

    梁弦费力地拉起眼皮。

    阳光照进他的眼睛。

    他浑身无力,好像被抽空了一样,只能努力得转动眼珠子,打量着周围。

    力量在渐渐回流。

    他以为他会在面前的桌子上看到一条红色的发带,然后会走进来那个红纱女子,告诉他他是在雨夜被救的。

    然后小笛子的垂死就会变成一场梦。

    是假的。

    但是他面前没有桌子,而是一堵墙。

    空气中漂浮着轻微的药草的味道。

    噩梦再度涌上心头,伴随着无能为力的绝望。

    就在他正想起身的时候,听到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虽然他们不是在这个房间里说的话,但是一定不远,可能就刻着一道帘子。

    他听出来那是连红娘的声音,于是他停下来动作,安静地卧在那里。

    连红娘、碧先生、谢春寒正坐在隔壁的一张桌子旁,两个房间之间是相通的,没有门的阻隔。

    连红娘说:“谢先生,你一定要救这个孩子。”

    谢春寒声音冷硬:“我说过不救,就没有破例的时候。不要再烦我了!”

    连红娘激将道:“莫非南卢北谢的谢先生解不了这毒,谎称不救?”

    剑客最不能羞辱的是他的剑,工匠最不能羞辱的是他的手艺,而一个医生,最不能羞辱的是他的医术。

    梁弦听她出此下策,只是为了让谢春寒救自己,十分感激。

    谢春寒怒道:“放屁!这个小鬼中了什么毒、剂量多少,老夫一闻便知,下毒人手法粗劣,不值一提!”

    连红娘道:“那你为什么不救?”

    谢春寒含怒不发:“好!我也不怕告诉你!你们带来的那个小女孩,吃的是还魂丹吊命!——天底下能造出来这种大丹的,便只有广陵魔宗!当年我的发妻,便死在广陵魔宗妖人的手底下——即便是我的医术也救不了!那以后,我就发誓,苦研医术,可救三教九流,唯独不救和广陵魔宗有关系的人!”

    梁弦听谢春寒拍着桌子:“莫说救人,若不是看这两人年纪小,你们两个又和我算是有点交情,他们早就死在我的手底下了!”

    连红娘听了一时间沉默。

    梁弦心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小笛子会和吕云柔、广陵魔宗扯上关系。

    碧先生喟叹一声,缓缓说:“谢先生得罪了!我师兄妹二人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层在里面。”

    谢春寒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梁弦心下黯然……难道我这就要死了吗?

    碧先生又道:“先生是为了潮音寺长生之宝而来的吧?”

    梁弦又竖起耳朵——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潮音寺?

    谢春寒平静下来:“不错。一个医生是断然不肯相信长生的,我便来看看。”

    碧先生道:“昨晚的聚会先生也在场中罢!我师妹说看到了先生。”

    谢春寒嘲讽道:“不错,我也看到红娘了——和那个叫司徒莽的大和尚聊得开心!”

    原来那便是连红娘。

    碧先生道:“想必先生听说了,那是一门秘诀。”

    谢春寒沉默一会儿:“这个听起来确实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碧先生又道:“先生也一定看到了当时场中如此多的人都盯上了这件至宝——想要夺得至宝是十分不容易的。”

    谢春寒道:“不错。”

    碧先生道:“而且,这种聚会不辨敌我,朱雀监一定会得到消息,准备后手——这件东西,可能未必轮得到江湖。”

    谢春寒道:“不错。”

    碧先生道:“可是我们有办法绝对让先生一览这件至宝。”

    谢春寒来了兴趣:“哦?”

    碧先生道:“让我师妹来告诉先生吧。”

    连红娘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像是在犹豫什么。

    梁弦听得疑惑,不知道他们说起的“昨晚聚会”是什么,但是似乎这些人对长生至宝突然多了很多了解!——最令他疑惑的是,碧先生和连红娘其实并没有提过他们对长生至宝十分渴望,但是这时却说必定能让人见到至宝——实在是奇怪!

    什么办法?

    梁弦陷入一片云里雾里。

    连红娘沉默了许久,最终终于下定决心,她语气沉重:“先生只要救了这个孩子便可以。”

    谢春寒不耐道:“别来威胁我,我也不稀罕你们的路子——人,我是不会救的。”

    连红娘似乎在摇头:“不,先生,他一定得活下来,我们才能见到至宝。”

    谢春寒道:“哦?”

    连红娘道:“他——就是潮音寺樊仲湘的徒弟!——樊仲湘和朱雀监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找到他的下落,保全他的性命!”

    连红娘继续道:“樊仲湘能为了他向朝廷妥协——无论樊仲湘最后在谁手里,我们都能借这个孩子和他做交易。”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

    但是在隔壁的房间却有一道惊雷劈在一个少年的头顶。

    那当真是天崩地裂的感觉。

    曾经有一颗勃勃跳动的心在少年的胸腔里为了这些爱他的人、在乎他的人——无论是最近认识还是由来已久的人——存在着,但是他没有想到,支撑那种运动的,是一种有毒的力量。

    是假的。

    是利用。

    他天真地以为,风浪再大的江湖,也会有那么几个行侠仗义的人,专门撑着船救助那些被抛在浪里的不幸的人——但是却没想到他们一到岸边就要用自己换钱!

    他宁可相信黑夜的红衣是偶遇。

    他宁可相信他们对自己光头的身份从未起疑。

    但是他们却亲手打碎了那种相信。

    连红娘转头的瞬间突然看见了一只手臂撑在床上,勉强坐起来的少年。

    她以为少年刚醒,一副惊喜的样子:“你醒啦!”

    但是梁弦眼睛死死盯着她,一言不发。他几乎咬碎自己的一口牙齿。

    他一直不说话。

    被他注视着女子脸上的惊喜渐渐消退,变得黯然,然后变成一种苍白。

    梁弦感到一团火又在自己脑海里点燃了。

    但是这次他格外清醒。

    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那天晚上,你是在等我?”

    那个声音干涸焦灼嘶哑用力,像是一个恶魔在他的身体里说话。

    连红娘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那个恶魔自嘲一笑,阴冷地说:“是啊,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啊。”

    他又问:“你们救我,假装不知道我的身份,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去看那宝贝?”

    他自问自答:“是啊,不然呢?江湖上还有好人吗?只有傻子才会信吧。就是你啊……”

    连红娘脸色白得想一张纸,不复那个喝酒吃肉、风流不羁的样子。她勉强在少年面前抬起头:“你听我说,这里面……”

    梁弦声音干冷:“有误会是不是?”

    他又说:“大大的误会啊!你们知道朱雀监找我是为了救我——不是为了杀我!”

    连红娘脸上涌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润,眼中满是悲哀,像一把无形的刀,仿佛拿起了最后的不服输:“你不是也不肯对我们说你真实的身份?”

    “哈哈哈……”少年的嗓子里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笑声,转而双眼猩红,神色暴怒,像一头受伤的狮子,“——这能一样吗?这他妈能一样吗!?”

    他翻身下床,身上沾血的一副已经被换掉了,他穿上鞋,冲出屋外。

    连红娘叫住他:“小和尚!——”

    少年在门口回过头来:“不想让我走吗?我走了你们的算盘就落了空?”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个人的脸上。谢春寒端着茶水,低头不看他;碧先生闭着眼睛却微微躲闪,像是感受到那刺人的目光。

    梁弦大声说:“好啊!好啊!那你们留下我啊!我不服就抓起来,再不行就杀了我,那不是你们应该干的吗?”

    “来啊!杀了我!”

    “杀了我啊!”

    连红娘闭着眼睛,哀伤的眼睛突然变得更加灰暗,她指着外面,说:“好啊!你走!我就当救了一条狗跑了!——”

    少年看她一眼,带着深深的失望,扭头就走。

    走过庭院的长廊,突然迎面跑过来一个抱着木桶的女孩。

    段白瑜看见梁弦,跑过来,笑盈盈的:“梁弦哥哥,你醒了啊!”

    梁弦看他一眼,天真的女孩什么也不知道,怀里的木桶中是他沾了血的衣服。

    他心中一阵温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摸摸女孩的头发:“是啊。”

    段白瑜才见他双眼通红,流下泪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少年出走的架势:“梁弦哥哥,你要走了吗?”

    梁弦心里一痛,没有说话。

    段白瑜看看他的光头,也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连忙道:“哥哥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她放下木桶,朝着屋里一阵飞奔。

    少年靠着长廊的柱子。他的脑海里是一片火海,烧得他痛苦不堪;但是更疼痛的是心口——那里一阵阵起伏不定的悲伤潮水永无止境地用腥咸的身体冲刷着裸露在外、不断流血的伤口。

    那是信任、温暖留下的废墟。

    女孩很快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斗笠,站在梁弦身边,气喘吁吁地给他戴上:“梁弦哥哥,我听说在这里光头可是很危险的,你要保护好自己!”

    她想起来自己在屋内看到的场景,犹豫一下说:“还有,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但是连姐姐和先生都是好人!哥哥你也是好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对方的!”

    梁弦看见她清亮的眼睛中目光坚定,心中一软,点点头,他伸出手擦擦女孩额头的汗水:“照顾好自己,我出去走走。”

    他按着斗笠,转身去了。

    ……

    轻微的药草的味道盘旋着。

    茶水泛起波纹。

    三个人沉默地坐在桌子边上,低着头。

    突然,红纱女子抬起头来,倔强的眼睛中流出泪水:“师兄,我就知道是这样……我那时马上就知道我不可能说服他的……只是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无论是谁……”

    碧先生闭着眼睛:“师妹,人就是这样,从前是,现在也是,师兄是,师父是,梁弦也是。他是个机灵孩子,会保护自己的。”

    连红娘的瞳孔里还是在流泪。

    你都难以想象那样一个策马江湖的女侠,即便是中了箭也不吭声,现在却在流泪。

    谢春寒似乎被这一幕击中了,也不问为什么不拦住那个男孩,只是低着头看茶水里的茶叶漂浮舒卷。

    不问,正是因为知道;知道,正是因为做过。

    三个人,像是三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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