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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寻,白马

    少年乍然见了这般漂亮的女孩,愣了愣神,跳脱倔强的本性又翻了上来。

    他仰着头:“没有!”

    少女随意地眺望着远方,眼睛里闪烁着霞光:“不是害怕?那是什么?”

    梁弦抱着膝盖坐在下面的角落里,满脸泪痕,奇怪的是这一会儿脑子里的剧痛竟然渐渐平息下去,血在他的手上渐渐干涸。

    他眼睛里闪着光。

    少女看着他,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感到心里有一块儿地方被触动了——你站的地方再高,有再多的人附和你的声音,你也依旧是一个人。

    没有人真正懂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表面上迎合你,背地里中伤你。

    于是你觉得有趣的事情也只能一个人做,沿着无尽的屋檐和院墙从朝霞初升走到夕霞满布。

    但是在路上突然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同类。

    她看着梁弦,渐渐露出一个真诚但是略显笨拙的笑容。

    太久没有对别人笑了,有些生疏。

    她乌发飞扬:“是孤独吗?”

    那两个字就像两支冷箭,洞穿了梁弦的心口。

    他眼眶里突然泪水不停地打转儿。

    是害怕吗?

    是,也不是。

    任谁第一次杀了人,不会对眼前的画面感到惊慌呢?但是是害怕能完全描述得了的吗?

    当然不是。那个时候,这些天来经受的痛苦、危机、挫折、委屈随着暴力冲动的发泄一起涌到心头上来,酸涩、辛辣的味道中他难免问自己:这天下之大,我该如何去救师父?如何救我自己?如何在虎豹豺狼的嘴下保全性命?

    他也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究竟有正义吗?有侠气吗?有善良吗?

    我的路在那里?怎么走?和谁一起?

    那正是一种掺杂着茫然、委屈的孤独。

    少女坐在檐角,突然清澈的眼中光芒发散,她轻声说:“像我们这种人,本来就该属于这种痛苦的命运不是吗?只不过我比你经受的更早些罢了。六岁的时候他们来捉我的母亲,要把她带到长安去献给皇帝,我无能为力;十岁的时候他们来抓我,我却已经偷偷习武很多年了,把匕首藏在怀里,一个个把他们全杀了……他们每个人都算是和我有仇,但是我杀了他们却觉得很难受。”

    她顿了一下,静静地说:“我和你一样大哭着缩在角落里,紧握着匕首和短剑,虽然很害怕,但是更觉得孤独,好像这个世界都是坏人,这下只能自己绝望地活下去了……但是我知道,要是还有人进来抓我,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插进他的胸口。”

    少女笨拙地笑,像个无邪的孩子,道:“你也一样吧,要是现在有人进来要杀你,你会杀了他们的,对吧?”

    对吗?

    梁弦颤抖着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掌。

    ……会吧。

    少女好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幸运的是我那个时候展现了惊人的天赋,于是有人就不再沉默了,把我护在翅膀下面……但是我知道,这对他们是一桩交易:保护我比献出我能收获更多的利益。”

    梁弦听她讲着,不免有一丝同情,像是听一个陷在蛛网里的小虫的自述,即便活下来,也被捆绑着。

    但是自己不是更可怜吗?连保护自己的人都不存在。

    “所以我在想,”少女认真地说,“上天造人间的时候,是不是造邪恶比造善良更用心、更中意,是不是邪恶比善良更精致。”

    她阐述着:“所以邪恶比善良更加具体可感,你看,我们对罪恶会恐惧、会躲避,甚至不敢议论,这种力量是长久的;而善良呢,我们只在一瞬间感到温暖。所以罪恶是有温度、形状和精致繁复的花纹的,甚至像动物一样有听觉、嗅觉的,能找上门来;但是善良只有温度,还必须靠人们的传播才能活下去。”

    她耐心道:“所以一桩谋杀就可能被整个大唐津津乐道数十年,但是一桩行侠仗义却并不起眼。你觉得呢?”

    梁弦听她讲听得入迷,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她讲得有理有据,加上他这些天残酷的见闻,一瞬间有些动摇,觉得罪恶确实要比善良精致、美丽多了。

    但是少年心性,总是怀着最好的坚持和信仰,这也是这么多天来他即便一直承受着打击却依旧咬牙坚持的原因。

    有斗争,正是因为心里还相信着“侠义”。

    他梗着脖子,倔强地大声说:“我不同意!”

    女孩没有表情地歪头看着他,好像对他的反对表示不满。

    那纯洁的清澈的目光看得梁弦几乎要退缩了,怀疑起来自己。

    少女突然“咯咯”一笑,这一笑仿佛晚霞都失去了颜色。

    她笑着说:“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信,那我们就是一种人咯。即便上面我说的都是事实,却怀揣着幼稚的梦想,人还真是一种可怜又倔强的东西呀!”

    少女讲完了话,站了起来,洁白的纱裙飞扬,好像要继续走下去了。

    她看见梁弦依旧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惊讶道:“你干嘛不走?”

    梁弦不由地问:“去哪里?”

    少女挥挥一角染红的袖子,像是在挥拳头:“既然不信,当然是要去找了!大唐这么大,你相信的、你热爱的总会藏在一个地方吧?要是找不到,你就自己去创造好了!”

    梁弦看着她月牙儿般笑眯眯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突然活过来了,怦怦乱跳,一半是为了少女说的话,一半是为她。

    她说:“你想做个大侠吧?”

    梁弦抗议:“我已经是个大侠了!”

    少女笑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梁弦愤愤:“孤陋寡闻。”

    少女道:“那好啦!认识一下。”她挥舞着袖子,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我是李之眠。”

    梁弦心里跳得厉害,面上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勉为其难地说:“梁弦!”

    少女沿着屋檐走下去,像是在走独木桥:“走啦!大侠!大侠会为了杀了几个毛贼伤心难过、抱头痛哭吗?”

    梁弦大声说:“哪有?!”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孩走。

    李之眠瞥他一眼:“大侠,还不去找你相信的东西,跟着我干嘛?”

    梁弦难得脸色红了红:“我才没跟着你嘞!只是顺路好吧?——不是也不相信自己说的嘛,你也找,我也找,顺路顺路。”

    李之眠瞪眼:“这是一个意思吗?那个顺路是这个顺路吗?”

    梁弦笑嘻嘻地:“差不离!差不离!”

    李之眠笑:“大侠,你是不是连坐骑也没有啊?”

    梁弦理直气壮:“真正的大侠都是飞檐走壁好吧。”

    他也梦想有一匹马儿,纵横天下,踏遍白雪黄沙,但是哪买得起?

    李之眠道:“掉份!”

    梁弦道:“我们是一种人!我掉份你也掉!”

    李之眠不满:“那可不行!我先借大侠你一匹马算了!”她遥望着远处,突然拍拍手,静静地等着。

    梁弦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时候,长长的街道里突然回响着一阵阵轻微的打铁声,但是更急促、更凌厉,像是上百人不停地锻炼一块铁坯,锤落如雨,还伴随着一阵阵铁坯烧红入水的嘶嘶声。

    梁弦听清了……

    那是马儿在奔驰!

    声音渐近,前面的拐角突然传来剧烈如火的马蹄声,伴随着嘹亮的长啸。

    “得得得得得得——”

    一匹白龙般的骏马突然冲来,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那匹骏马神骏非常,浑身上下没有一缕杂毛,直奔着梁弦而来。

    梁弦站在街上,左右躲无可躲,大叫一声“哇靠!”,扭头便跑。

    他刚转身没跑几步,那匹白马径直追上了他,突然一个后仰,顿住了马蹄,朝着上面的李之眠晃脑袋。

    李之眠被梁弦慌张的表现逗得噗嗤一笑,朝马儿挥挥手:“阿灯!你身边这位可是个大侠!以后你就跟他吧!”

    那名叫阿灯的白马似乎听懂了,不屑地瞥了梁弦一眼,好像在说:“就这小子,还大侠?”然后扭头去看李之眠,一脸哀求,完全不想遵守这条命令。

    梁弦被吓了一跳,又被鄙视了一番,这匹马在他脑子里登时成了瞧不起人、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奸马”,恨恨道:“不需要!带走你的马!”

    李之眠道:“那可不行——你可以没马,但我不能掉份——况且这是借你的,等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马,再还给我就好!”

    阿灯听李之眠语气坚决,竟然怔怔要流泪。

    梁弦大叫一声:“喂喂!你这马成精了啊!”

    李之眠抿嘴一笑,突然身影如风,白纱飞舞,转眼间远去了,声音传来:“希望下一次见到你,你是个真的大侠了!”

    梁弦看她的身法目瞪口呆,来不及惊讶女孩武功之高,大喊:

    “我会的!——我怎么找你?”

    李之眠已经走到这处屋檐的尽头:“阿灯知道——”

    一个转弯,她消失在了梁弦的视线中。

    梁弦丢魂一样呆呆地看着那里。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只是这大雪中怎的下起雨来?

    梁弦觉得脸上湿湿的。

    他一转头,只见阿灯嘴巴在他脸上蹭完,乜着眼睛看他。

    一副鄙视的样子:

    小子,没见过美人儿啊?

    告诉你,爷跟着那妹子很久了!——要不是你!

    没出的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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