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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搏斗(下)

    夜雨越是疯狂,灯光越是明亮。

    菱花月的灯火在今夜犀利的冷风中燃烧,照亮了半边天空,像是镶嵌在洛阳外城的一颗夜明珠,斜风中流淌着鼓乐声还有令人迷醉的酒意,艳红的罗帐和锦帘掩映着一张张欢乐酡红的脸颊。

    艳妆的姑娘在欢笑声和乐声中起舞,笑意盈盈的眸子折射着多彩的光辉,扬起的红色裙摆如同绽开的花瓣,每一次飞旋都散发着春日的香气。

    围观的酒客们肆意地大笑、鼓掌,醇厚的酒水洒落打湿了他们的衣衫,靠近身边搂着的姑娘蹭蹭细腻的脸颊。

    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中,菱花月的酒楼像是彻底和外界隔绝了联系,变成了狂风暴雨中孤立的小船。

    这种世界的孤立释放出了人们内心的欲望和狂野,他们欢呼起舞,像是要把自己献祭给永恒的极乐。

    酒客中有洛阳城的高官达贵,有平日温文尔雅的公子,有被鄙视的暴发户,也有挥霍着自己最后的家产的浪荡败家子,但是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平等的。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红裙的霏娘完成了她今天晚上的最后一舞,眼神因脸颊的汗水而更显妩媚,火红的裙摆汗水淋漓地贴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美好的线条。

    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鎏金酒杯,向着温暖炽烈的灯光和狂欢的众人敬酒,一饮而尽,优雅退场。

    等候在一边的侍女赶紧上前给她披上手里的狐皮衣,拥着她走出去。

    这个名满洛阳的女人瞥了一眼窗外的雨势,又估计了一下时间,抬头看看角落的几个沉默酒客。

    年轻的女孩坐在楼台上抚琴。霏娘意味深长地看了露葵一眼,转身走向楼下。

    在她离开不久,那几个酒客纷纷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地跟上。

    谁也没有注意这几个人的离场。

    “小姐,外面雨真大,我们等等吧。”娇俏的侍女探头瞅瞅外面的大雨,湿气让她滚烫的脸颊一凉。

    霏娘微笑起来,摸摸侍女盘起的长发,轻声说:“夜雨淋铃而行,人生乐趣之一,不是吗?”

    即便是退场,面对着大雨,这个女人依旧如此优雅从容。

    她让侍女撑开手上的宽大油纸伞,轻轻推开门。

    冰冷的夜风捎带着细碎的雨珠斜斜吹在她细嫩酡红的脸上,像是娇艳的花瓣遇上秋日的清露,让她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从细密的狐狸绒毛中攫取温暖。

    外面雨势不小,一片黑暗,汇聚成河的雨水沿着屋檐流淌而下,哗哗作响。

    霏娘提起裙角低头往外走,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一道反光射进她的眼睛,像是梳妆是某个角度中镜子里反射的阳光,微微刺痛她的眼睛。

    她猛然顿住了脚步,抬起头来扫视着面前黑暗的街道。

    虽然她什么也看不清,但是黑夜给她一种莫名的心悸。

    即便一切已经重归平凡,但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那是一把长刀凌厉的刀光!

    霏娘笑起来,是一种狂放而不收敛的笑容,是一种即使把自己烧成灰烬也要绽放的笑容。

    她突然把身上厚重的狐衣脱下来掷在地上,曲线姣好的身体红裙打湿,但她在寒冷的风中坚定地一动不动。

    身形单薄的女人笑着站了一会儿,忽的转身回到了菱花月的楼上。

    ……

    沉默的黑甲像是不倒的礁石伏在街上的角落里。

    一处一处,把整个菱花月的小楼包围起来。

    灯火通明的小楼传出娇媚的笑语。

    林听野沉默地看着那个女人单薄美丽的剪影,即便雨幕也不能阻挡那种震撼人心的孤独和力量。

    “真美啊。”他轻声说,又转头,“刚才是谁的刀?”

    他身后一个年轻的神机卫羞愧地低下了脑袋,刚才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手,长刀从刀鞘中半出,恰好把灯光折射到女人的眼中。

    这个风流儒雅的神机卫统领叹了口气:“这份可惜的美丽,谁见了都会动容吧。”

    没有丝毫责备。

    他一挥手:“通知各队,我们被发现了,只能进楼了。”

    一个黑甲低下头:“大人,里面还有不少贵人……”

    “贵人?”林听野冷冷说,“尽力而为,即便死了,也是殉于狂欢。”

    黑甲们站起身来,弯着腰,继续接近菱花月。

    ……

    露葵心里有些奇怪,这样的大雨、这样的时间离开,完全不像是霏娘的做派——她是那种即使在酒楼夜宿,也不想被大雨淋湿裙角、淋得狼狈的那种人。

    这个时候,霏娘又走上楼来,脸上带着明艳的笑容。

    即便表面上露葵分辨不出来什么不同,但是女孩还是敏锐地察觉出来她身上有一种不同。

    ——她明亮得像一把火。

    那种炽热浓烈的光芒和温度,足以让靠近她的人被她的魅力和活力灼成飞灰——这个朱唇媚眼的女人一瞬间好像挥霍着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成为了这个楼上的主角。

    她静静地不说话,但是所有的人却不自主地被她吸引,渐渐安静下来。

    酒客们看着她。

    女人笑起来,声音清脆,一挥手:“上酒!”

    于是青衣的仆从和长发的侍女鱼贯而入,手里捧着楼里酒窖中最珍贵的美酒,摆放到每个酒客的桌子上。

    酒客中又真正的酒中饕餮,因而能从那一坛坛酒里面认出一个个奇幻的名字,从“秋露白”“老井”到“寒潭香”,名动洛阳的“古镜”在里面只能算得上中等。这些琥珀光中,有些名酒就是在座的贵客开一坛都会感到肉疼,但是现在却一坛又一坛地摆放在他们面前,用香气和光芒诉说真实。

    这奢靡的景象里深藏着一种豪气。

    也许这已经把菱花月数十年的积累全部搬上来了。

    有的醇酒可能和等重的黄金同价。

    但是女人毫不在意,像是一个豪富的主人尽出名酒设宴招待自己的客人而不感到心疼,仅仅是为了一种快乐。

    酒上完了,摆放在酒桌上甚至地上,有几坛打碎在地上散溢出浓香。

    女人舀出一杯酒,红袖飞舞,高声说:

    “今夜狂欢,不醉不归!”

    她一饮而尽。

    于是所有的酒客欢呼起来,他们揭开酒坛的泥封,换上素白的大碗,倒出酒来,映着灯火而饮。

    鼓乐琴声重新奏响,这一次显得疯狂而迷乱。

    所有人在酒刚开封的时候就已经醉了,醉的神魂颠倒。

    露葵觉得这像是一种毁灭前的狂舞。

    “露葵妹妹,”霏娘走近,红裙款款,递过来一杯酒,“有什么感想?”

    露葵没有接,冷冷说:“疯子,你最好想想明天怎么和东家解释。”

    霏娘不以为意,自顾自喝起来,喃喃着:“不会了,不会了……”

    她打开一边的窗户,移动的黑甲已经可以看得清身影。

    原本跟着霏娘的四个酒客突然也冲上楼来,他们现在面露绝望,灰白的眼神中有着困兽犹斗的的光。

    “刷!”

    一道刀光之后,一颗年轻的头颅飞起,鲜血溅了四人一脸。

    那颗飞起的头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仍然是愉悦的沉醉,显得诡异。

    “哈哈哈哈……”

    所有的人仿佛被这个逼真的戏法逗笑了,他们大笑、狂笑、异口同声地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真实的表演,酒和血,多么美妙和鬼才的搭配啊。

    但是那几个凶狠的酒客不喜不怒,冷冷地扫视着四周,刀刃上鲜血横流。

    于是人们脸色越来越苍白,笑声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惨叫。

    “啊!——”

    酒客们抱头鼠窜,漫无目的,纷乱的脚步和娇弱的身躯扭曲、茫然,撞翻了一坛坛酒,砸碎,香烈珍贵的名酒在地上肆意流淌,偶尔泼上一捧鲜血,艳红淡薄得像女人的鬓发。

    四个酒客神色冷漠,根本不管人们的狂奔,但是一旦有人妄图冲过他们跑向楼梯逃走,他们就挥舞着利刃把那人的脑袋割下来扔进人群。

    露葵惊呆了,她的目光瞬间被血色染红,浑身战栗。

    但是霏娘却毫不意外,她鼓起掌来,把杯中的酒饮尽,肆意地笑。

    她突然一扔酒杯,也不管慌乱的人群,脚尖一点,引颈而望,眸中光芒点点,却带起一股苍凉。

    露葵看出来了,那是菱花月女孩儿们入门学习的第一曲舞的起舞姿势,老师们会在她们的脚下插着精短的钢针,虽然犀利但是却不足以伤到骨头,女孩们必须保持着踮脚的姿态,汗水直流,不然就会鲜血直流。

    她们是青楼里的女子,虽然比一般的青楼女孩好上一些,不用出卖自己的身体,但是终究也是贩卖快乐的,但是她们学习的第一支舞却是乐府诗里面的《悲歌》。

    露葵依旧记得她们的老师,那个苍老的舞师在琴声响起的时候,摆出这样的姿态便立马散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像是一夜而放的昙花,让人瞬间忘了她已经老态龙钟,腰肢饱经摧残。

    她们学习这支舞的时候都是年轻而貌美的,怀着对未来名动天下的期望,因此舞姿也显得美丽快乐,但是她们的老师的舞却总是悲怆的,她再也没有见过。

    但是现在在霏娘的身上,那种悲怆的震撼再次出现了。

    她脚步挪动,身躯舞动起来,红裙似火,簇拥着艳丽的女人,但是这次被点燃的就是女人本身。

    她忘我地舞着!

    红裙卷起一阵云彩,又像是即将不满凋谢、开得浓艳的花瓣。

    她朝着人群舞去,在惊恐的人群中像是一道红色的雷。

    舞!

    舞!

    舞!

    露葵呆呆地看着,眼中莫名地充满泪水,旧日的节奏在她的脑海中重现了。

    她仿佛听见这个女人妩媚的声音变得沉郁,在歌唱: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愁肠百转,风华绝代。

    四个酒客凶徒逼得所有的客人蹲下来,一片抽泣哭嚎之声。

    女人脚下踩着酒水,踩破了灯火。

    ……

    当楼上响起一阵尖叫时,黑甲们不由地紧张起来。

    林听野抿着嘴唇,还是很镇定,他挥手示意,于是黑甲们冲进酒楼。

    刀光剑影充满了酒楼。

    一楼空荡荡的。

    神机卫们试图登上二楼,但是原本素雅的楼梯现在因此变得逼仄,他们一时之间不能冲上去。

    凶徒们紧守着楼梯口,一旦有人靠近他们就挥刀。

    有一个凶徒搬过来一坛酒朝着神机卫们砸下去,黑甲无路可躲,被淋了个满身是酒,醇烈的香气充满了整个楼梯,楼梯也因此变得湿滑,给攻楼增加了难度。

    更何况对方手里正捏着数不清的人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父亲很可能就能见到皇帝。

    一个凶徒持刀拉过来一个客人,那个人穿金戴玉,身形肥胖,一看就是地位不凡之辈,此时面对着钢刀面色惨白,湿了裤子。

    局面陷入了僵持。

    只有舞步在轻轻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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