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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稚水宴(四)·神舞

    那盏雪白灯壁的灯笼轻轻地晃了晃,里面像是盛了一碗水。

    像有一只轻盈的鸟儿在上面一点。

    黑衣的身影落在昏暗的楼台旁,背对着茫茫夜色,悄悄地往里面走。

    有一瞬间他和一个侍女几乎擦肩而过,但是他来得太轻了,走得太静了,那个侍女像是不曾察觉,任由那个影子般的迷雾安然经过。

    黑影脚步轻松,完全不担心路上那零星的几个人发现自己,隔着不远的距离,他几乎能听见悠扬的乐声,有一刻刀剑声大作,想必是宴会上演了一场好戏。

    于是他加快了在黑暗的房间寻找的速度,雾白色的月光斜斜地射进来一方,映得他的眼睛一亮。

    果然,他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果然骗不过你。”

    他身后突然响起来一个声音,像是叹息。

    黑影突然一僵,又手指一动,摸了摸脸。

    他慢慢转过身来。月光给他黑衣的身影裁出银白色的边儿,黑夜在他身后像是蒸腾飞升的雾气,隐隐盘踞着某种巨兽。

    房间门口的黑暗中,站着一个锦衣人,双目湛湛地看着他。

    那个黑影嘴角勾起一个笑,和他面具上的如出一辙,画笔笔锋如刀。

    白面胜雪,诡笑含讥。

    白面小鬼!

    云白狐看着他,毫不意外。

    白面小鬼语气中带着轻快和欢喜:

    “好久不见。”

    “师弟。”

    ……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宁舒的剑很短。

    短就意味着更灵活。

    就意味着快。

    这个锦衣华贵的公子儿不但家世比普通江湖人好上一万倍,练功吃的苦也比他们多。

    因而练就了他引以为傲、灵动如燕的身法和神出鬼没的剑法。

    当他挥舞着短剑的时候就像是方寸之间的一阵风。

    悄然之间,取人喉血。

    自古英雄与俏公子最爱佳人,对于露葵姑娘这件事情,宁舒也说不清楚是嫉妒还是不平还是别的感觉。

    但是不明不白之间,当宁舒认真看梁弦第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酒杯里自己的影子,像是一捧水,贵公子心里就猛然冒出来一种战栗,既有兴奋、愤懑,也有……莫名的畏惧。

    想和他一战。

    那个少年悠然的姿态像是恰好路过这里的旅客,被主人盛情相邀,无奈留下参加一场对他完全没有意义的酒宴,而不像赴宴的英雄。

    也不是这样。

    也许像一个无敌的绝世高手,带着同样寂寞的长刀四处流浪,看到了这场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的比武。

    他绝对不是有意的。

    那种神态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

    但越是无意,越是让人……不快。

    对于令他不快的东西,宁舒向来是报以极快的剑。

    以快斩不快。

    所以锦衣公子满腔的情绪融化在他手里镜子般的短剑里,酝酿出了第一道阳光那么快的剑。

    比眼睛快!

    比感觉快!

    比宁舒自己预料的,还要快!

    快到消失!

    那些与会的剑客刀客们,不约而同地感到自己喉间一凉,好像那柄失去踪影的短剑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脖子上,或者是早已经割断了他们的脖子。

    宁舒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手里的短剑像是灵性的毒蛇,突然活了过来。

    当!

    但是宁舒的手掌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

    那柄短剑哀鸣着如遭重击,被从一片模糊中打落。

    剧烈的震动沿着手掌传播,但是不止如此,那短剑上不知为何竟然变得滚烫,强烈的热力灼得宁舒刺痛,他一瞬间被烫得短剑脱手!

    交手之中,兵器离手,乃是大忌。

    宁舒吓得魂飞魄散,骤然后退,一瞬间重新握住了短剑。

    不知道为什么,短剑剑柄又冰凉如常。

    似乎刚才的感觉只是错觉。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宁舒定睛看去,那个无奈的少年半举着右手,两根手指微屈着。

    ——他不但看见了我的剑,还用两根手指敲击阻挡!

    他离得梁弦最近,因而看得清楚,那个少年的手指上竟然在腾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白雾。

    宁舒突然想起短剑上的灼热。

    ——那不是假的!

    ——这是什么武功?

    梁弦感受着两根犹如烙铁的手指澎湃的感觉,暗叹一声好快的剑。

    这一剑快到神鬼不知,刺痛般的危险感像是一根钢针,一下子扎在他的心底,掘开了大河的堤坝。

    小溪的河渠已经不能应对,于是大浪卷起,猛然奔腾着涌进了他的手指,在火烫的感觉中敲出了那柄短剑。

    “好快。”他轻声说。

    “好烫。”宁舒神色严肃,“这样一剑,得之我幸。”

    众人释然。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武功也是这样的道理。

    有的时候,绝妙的一刀一剑施展出来可能就再也不能重现了。

    梁弦笑道:“宁公子武功绝代,在下自愧不如。”

    那种蔑视感突然又冒出来了。

    宁舒眯起眼睛:“阁下不屑与我们比吗?”

    梁弦安静:“实在是比不过。”

    宁舒竖起剑来:“比过才知道……我听说过你,你走江湖才没多久吧。”

    少年点头。

    宁舒笑起来:“那我今天就要教你一个道理。”

    梁弦把酒杯放在地上:“宁公子请讲。”

    “江湖人之所以是江湖人,”锦衣公子笑容明朗,“就在于,我抽出剑来,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要打你!”

    当他巧妙地重复了孔空山的话的时候,他的影子已经落在他的身后。

    他鬼魅一般出现在梁弦身侧,一瞬间劈出数不清的剑影。

    像是悬浮在空中的一把把真实的剑。

    梁弦神情一动。

    是啊,究竟什么是江湖人?

    江湖之上,从无常胜,难分正邪。

    江湖……就是满腔的的豪气啊!

    “原来如此!”

    少年大笑起来,神情飞扬,眼中万马奔腾,剑光雪亮。

    他一跃而起。

    突然那一道剑影上面浮现出两根手指,接着另一道剑影上也有两根手指落在上面。

    于是每一道剑影上都有两根手指,微微弯曲。

    当!

    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敲击声,但是那一瞬间它们汇聚重合成一道交鸣。

    每一道剑影都被那双手指敲落,仿佛折翼的鸟儿。

    影子破碎。

    那柄再震的短剑被宁舒握在手里。

    “好!”他目光狂热。

    “爽!”梁弦大笑。

    “再来!”宁舒短剑直劈下来。

    梁弦脸上带着一抹轻笑:“来而不往非礼也。”

    那一瞬间,朝雪出鞘!

    ……

    王湛使拳,走的是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路子。

    快如飞石,重似擂鼓。

    拳架一开,气势恢弘稳重如山。

    一拳一拳,就是要稳重求胜,把对手的力量打弱了、打开了、打散了。

    元垂溪奇正兼备,剑法当中也有一种凛然堂皇之气,却又妙笔横生,奇思妙想信手拈来,宛如天马行空,让人难以招架。

    两人打得你来我往,难分难解,却是把一边的穆白桑看得眼热。

    孔空山不满地大叫:“喂!喂!和尚,你能不能专心点?”

    他短棍凌厉,差点击中穆白桑膝盖。

    穆白桑手上剑招花样百出,脸上却是有几分羞涩:“我想和元垂溪打。”

    长剑削过布棍,本来就残破的布棍蓦然变成了半截。

    孔空山一脚踢在断掉的半截上,那半截飞过去差点砸在穆白桑的脸上。

    圣人家的爱武公子愤愤不平:“过分了啊!你这不也没打过我吗?”

    穆白桑闪躲开来,竟然得了空挠挠脑袋:“可是我想和使剑的人比啊……你没也打过我啊。”

    孔空山被他气得鼻子冒烟,但是两人确实也是武力相当,和其他的战团一样,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来,谁也奈何不得谁。

    “生气了啊生气了啊!”孔空山气得哇哇大叫,突然丢掉手里的布棍,脚尖踩在翻了的桌子上,往后空翻落在大堂边上。

    不羁的公子缓缓直起身来,手里一抖,握住了旁边的一杆长枪。

    他挥起长枪,纵身飞起,爆喝:“打你!”

    原来他是使枪的!

    穆白桑也完全没有预料到,原来之前的交手孔空山还未尽全力。

    短布棍和长枪比起来简直就和玩具似的。

    更何况……一寸长,一寸强!

    穆白桑侧身横剑荡开这一枪,利刃在枪杆上擦出一道深痕。

    “打你!”

    孔空山欢肆大叫,回身抽枪,抖出一个枪花,再逼。

    穆白桑挂剑飞身避开。

    “哈哈!”孔空山咄咄逼人,“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打你!”

    “打你!”

    “打你!”

    枪花锦簇,多多盛开,一瞬间把穆白桑逼得节节后退,劣势明显。

    但是木讷的少年还是不慌忙乱,使起剑来如臂如指,防守水泼不进。

    他比孔空山小一些,也就比梁弦大一些的样子,涉世之浅,胜过梁弦,像个小孩儿。

    因此他神情羞涩好奇,有些狼狈地抵挡着问:“读书人都是这么话痨吗?”

    嘭!

    长枪杂碎了一个桌子上的酒壶,那个酒客有些难看,但是却不敢说什么。

    场间这些人,现在看来没一个他能打过的。

    人与人的差距这么大吗。

    ……这些人不是人,都特么是怪物啊。

    穆白桑正中靶心的话配上认真诚实的表情真像是一记冷箭,插在孔空山胸口,比他手里的剑厉害多了。

    孔空山真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抓狂大叫:“啊——不打了!不打了!换人!”

    嘭!

    这时,他竖着的长枪枪杆上猛然撞上了一个人,被压出了一个微微的弧度。

    那个锦衣的身影喘息着后背靠住长枪落下来,半跪在孔空山身边。

    短剑在他的手里发烫,但这次不是因为热力。

    是连续多次的高速交击的震动把剑柄变成了一块火炭。

    锋利的短剑剑刃上竟然崩出了一个个砂砾般的缺口。

    他已经达到了他的极限高速,但是那把刀依旧能游刃有余地阻拦!

    宁舒不可置信地抬起来眼睛。

    那个青衣的少年斜斜地握着长刀,满是笑意地看着他。

    那把刀古意苍苍,铭文深刻,湛然如水,美到令人心醉。

    刀光如虹。

    “公子哥儿,”孔空山也看见了,那个少年身上的气势简直像是一轮太阳,让他不敢直视,但仔细看去有没有什么不同,他喃喃说,“你打不过他吗?”

    宁舒脸色苍白中有一束潮红,甩了甩发麻的手掌,低声说:“一个人打不过。”

    意思是说你们一个人也肯定打不过。

    “真是猛啊,”孔空山兴奋地笑起来,舔了舔嘴唇,“我想和他打。”

    穆白桑定定地看着梁弦的刀刃,突然说:“不行,他是我的。”

    “死和尚!”孔空山大怒,“你不是要找玩剑的吗!又要和我抢!”

    穆白桑指指梁弦的刀,轻声说:“你们看他持刀的姿势,那其实是……剑法。”

    白石剑法。

    持剑式。

    梁弦站在那里似是随意地拎着长刀,刀刃轻盈,偏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和他持剑的手肘摇摇呼应。

    “妈的。”孔空山嘟囔一声,又狡黠一笑,突然纵身飞起,长枪如龙,“那就谁先和他交手算谁的!”

    他先起步,长枪比剑长上一大截,这样算下来他占了个好大便宜。

    不过穆白桑人不傻,反应极快,加上就要比孔空山站的近一些,挺剑而出,竟然和孔空山不分先后来到梁弦身前。

    狡猾的孔空山眼见自己还是要稍微近一些,不由地有些高兴。

    穆白桑的白桑剑比他慢上一线。

    但在江湖人眼中,这一线就意味着不同的轻重缓急,往往就会权重比较,优先处理。

    当!

    果然,长枪震动起来!

    但是孔空山大惊失色。

    那虽然听起来是一声,但是里面却叠着两道声音。

    就在长枪震动的时候,白桑剑也震动起来!

    那把刀太快了!

    一瞬间击中了两把兵器。

    那其实是极快的一道刀弧。枪尖和剑尖就是刀弧上的两个点。

    这一刀荡回了两人的兵器!

    虽然时间上有先有后,但是两人都是在一招之内和梁弦交手的,严格来说是同时交手的。

    两人谁也不肯放弃,长剑、长枪和长刀缠斗在一起。

    令他们震惊的是,那个大笑的少年不但没有瞬间落败,一把绝代长刀竟然抵住了两个人的进攻!

    穆白桑察觉到梁弦的招式完全没有章法可言,不是勾连、没有呼应,有的时候是刀法,有的时候是剑法,有的时候连“法”都称不上,简直像笨拙的小孩子在挥舞抵挡。

    但是他们就是无计可施。

    这刀是那么的怪!

    这刀是那么的快!

    刀光像是扬起的海浪。

    惊骇之中,以一敌二,穆白桑和孔空山竟然被压制住了!

    “痛快!”

    梁弦长啸一声。

    刀光飞旋。

    他像是跳起舞来。

    那是绝世的神魔之舞,舞动着朝雪,铺天盖地,把两个绝世天才卷入其中,又汇成奔腾的大河。

    天地之间,只有刀,在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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