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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天炉山

    天炉县原本只是洛阳之西群山里的一座小县城,不曾出过神异人物,数百上千年间也没有揭竿而起的王气盘旋。如果不是背靠广阔的天炉山,即便是把这座县城从地图上抹去也没人会察觉。

    天炉县人对神鬼的迷信并不比别的地方更严重,也不必任何一个县城更开明。

    时时龙鸣、生灵不存的天炉山,在他们的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版图。

    人是一种习惯习惯的动物。世代以来,百姓们对天炉山绝口不提,即便是难以避开,他们也会用神仙或者魔王的居地匆匆带过,至于其中究竟里面是什么,又有谁在乎呢?

    就连孩子都难以从天炉山的外围抓到一只蚂蚱,时间一长,就对那后面的苍茫葱郁失去了兴趣。

    对天炉县人来说,与其说那里是一处禁止穿越的群山,不如说那是根本不能进入的荒诞的神话世界。

    如果不是每个朝代偶尔作乱的世家对天炉山贪婪不止,或者是不知死活的外乡人照例在县里探问消息四处碰壁,灰心之下,一怒进山就此不见踪影,惹得对此兴趣颇大的落拓县志史官喝醉了酒歪着鼻子舔舔笔尖在县志上挥毫记录,天炉山可能就要从这群乡民的生活中失去了存在。

    当然,每几百年也少不了保留项目——成群的衣甲鲜明的队伍奉着来自长安或者是别的京城的秘密手令,调遣粮草民夫,县官全力配合,但是农夫们照例不肯进入天炉地界、夜里留宿,留下那些刀剑铮鸣的汉子,几日之后,也就没了声息。

    下场如何,大家虽然都不说,但都心里有数。就连那些官儿也闭口不提这些事。

    圣旨这东西,甭管是哪个朝代的,似乎对某地来说都是一件稀罕物事儿,但是对天炉县来说,皇帝的旨意来这里的可就多了。

    除了那些传奇的皇帝,比如隋炀帝和他的有个败家子的倒霉老子,南朝里面陈武帝陈霸先、宋武帝刘裕乃至爱佛爷的梁武帝萧衍都明里暗里派人来过,北朝的皇帝觊觎这里的也有不少,至于那些庸庸碌碌的皇帝,多不胜数,连名字也懒得提了!

    但是这么些人扔在天炉山之中,连水花也没翻起来一个。

    如果说天炉山不是个无底洞,那么一定是个乱葬岗、大坟场!

    天炉县这个不大不小、绝对不富的小城,矮墙窄路、贫民破屋,实在是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声势浩大的生死。

    但久而久之,反而看淡了。

    要算起来,这个李唐的皇帝,才真是算得上锲而不舍、草菅人命,对天炉山格外执着。

    李渊是个有心没胆的,趁着天下大乱,匆匆扔了些人进来,后来又小试一把,没了结果就息了心思;太宗皇帝虽然是个好皇帝,但是杀兄逼父,骨子里心狠手辣丝毫不缺,到了晚年,前前后后掉进去好几支军队、方士也没能长生、登仙,含恨而终。

    李家的子孙在这事儿上都是一副德行,要是仔细算起来,唯独前周朝武瞾则天女皇在天炉山那是一个人儿也没投,安分了好些年岁。

    县里的老人都这么说。

    年轻人对这些事儿半信半疑,总是觉得这是一些老人标榜这个破落地儿而吹的牛皮,直到前些日子。

    先是那一日,东边大路烟尘四起,马蹄如同怒潮,带来了数队人马,意气风发、傲视天炉,自称是洛阳的神机卫和神机令——好大的口气!

    他们备好干粮径直西去,进了天路上,那之后没了动静。

    然后是县里上悄悄地多了些人,遮遮掩掩。

    即便他们的伪装再好,但是这个小县城就这么些人,相互之间十几年的老乡,知根知底,那些外乡人实在是无处遁形,很快就被摸了个门儿清——年龄各异,执钢刀、探丛林,清理了一处废弃的县城衙门聚集。

    这些人看上去普普通通,与常人无异,但是有一个共同点:腰佩乌木牌,互通消息,背纹恶狼。

    事情果然没有就此了结,县里的刘屠夫家里有只要宰的狗发了疯,咬断了脖子上的绳子,脾气暴躁的刘屠夫追得这只狗无路可逃,竟然扭头窜进了天炉的地界里。

    时至半夜,秋天的夜晚虽然深沉,但是凭着细微的微光倒也能看四五分清楚。

    刘屠夫对这只狗值好些铜子儿念念不忘,寻思着天炉山这么些年也没发生什么怪事儿,这一路上又是一马平川,地形无险,唯独丛林是有些难缠。但是他转念一想铜子儿、狗肉香气,又想到若是那狗实在跑远了就不追了,又转念一想铜子儿,顿时恶向胆边生,提着刀踏进了从未进入过的天炉山。

    那股子狗肉香气始终萦绕在鼻尖,于是这一追就是好几里路。

    那些枯朽的树伸展着如老魔头指甲般的枝丫,尖利弯曲,张扬飞舞,有些时候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疯狂向着四周向着天空生长蔓延,在他身后似乎都要狞笑着扑到刘屠户的脑袋上来。

    说来也奇怪,在天炉山旁边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个汉子从没有多想过什么,但是就在那短短的几里路的后半段,真是一步一个噩梦,那些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幻想传说,吃胆挖心、敲脑吸髓的诡异听闻突然变成了一个个真切可感的念头,盘旋在他的四周。

    那种死寂实在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似乎每一片阴影中都有一个满怀恶意的肮脏灵魂,每一根树干后面都有一双窥伺诡笑的冷漠眼睛。

    他生怕就在下一步他面前就会蹦出来一个狂笑的魔鬼,生怕一站住身后的黑暗中的什么就会抓住他。

    我们只能说这个汉子当时已经看不见了那只心灵强悍的狗却依旧能继续追下去,实在是一种可敬的勇气。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种阴冷的环境中,他看到了那些游荡的影子。

    像是黑夜中的幽魂。

    徘徊在只有黑色剪影的怪树后面,幽幽发青,速度极快,一闪而过。

    这个满脸冷汗的“刽子手”那一瞬间双腿发软,心里想思考却咚咚乱跳几乎爆炸,喉咙想大喊却哽咽塞住不能出声,眼睛想要挪开却发愣失控不能移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影子出现、消失、出现、消失,越来越远,匆忙的侧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

    就是猪都有表情!

    他藏在一根巨树的影子下眼见那些影子飘远才努力指挥着软成面条的双腿在地上跪着爬了一段路,然后站起来踉跄着朝县城里跑。

    这个中年汉子终于在最后一段路途中崩溃了,返回镇上口齿不清地躲在房间里,哆哆嗦嗦地向问起的人说着令人心头发冷的遭遇。

    然后天炉县的人在庆幸而肯定天炉山不可接近的同时,亲眼看见了那个从废弃县衙里走出来的年轻人,面色苍白,手指修长,一身冷肃的黑衣,口袋里冒出来一只白色的小老鼠,那面木牌在黑夜中闪着择人而噬的光。

    小老鼠满脸嫌弃的嗅了嗅屠夫发臭的味道,钻进了天炉山的丛林,脑袋上一只金翅的大鸟滑翔着。

    那队黑衣的挂牌人紧跟着消失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又是一块将要沉水的石子的时候,次日上午,这群人再度出现了,满脸沉重地抬着十几具死状惨烈的尸体。

    而这个时候,两队已经汇合的骑兵,身穿着白甲、青甲、黑甲的甲士们威逼着战战兢兢的小吏正在城中等待他们的回来,为首的那个年轻人面色严肃而不少冷意,憔悴而不无英武,长着一双飞扬的鹰目!

    这时约莫是天宝十年七月十日。

    ……

    天宝十年七月十四,夜。

    立秋数日,这天气就凉快下来,空气中再没了那种粘稠如水的湿意。天炉县树叶年年落得快一些,这些日子就接连泛黄。

    夜里冷寂的街道上两个小吏前去被征用的废衙汇报完手头上的事务,忙不迭地打着灯笼结伴往回跑。

    其中一个嘴角长着一颗麻子,眼睛眯起来像是狐狸,扭头看看两人出来的大院,里面依旧马鸣低吟、灯火通明,他低声叹了口气:“这日子,是甭想太平下来喽!”

    一阵凉风吹过,他的同伴双手袖在袖中,缩着身子打了个寒颤:“老顾你瞎操什么心?这种事历来征民不征吏,你我手无缚鸡之力,这种事落不到我们头上来。即便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轮到我们这些人,那也是先遵着矮个子,你顾家是县上大族,怎么说也是等我们死绝了才到你!”

    姓顾的小吏啐了一口,看看四周,鬼鬼祟祟地说:“放屁!远的不说,顾家怎么起来的,你别和我说不清楚!巫家作乱在前,才有顾姓吃了姓巫的家底儿做大——巫家可是一等一的大族!”

    另一人撇嘴:“巫家那是自己眼馋天炉山,被神仙魔鬼弄死了,自取灭亡。你们顾家安分守己,又给院里的大人送钱,又送粮,又送情报的,怕什么?”

    顾小吏沉默了一会儿,经过了一片房屋的阴影,脸上阴晴不定。

    另一人猛然一惊:“操!你们顾家不会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吧?”

    “陈老二,管好你的嘴!”顾小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种话你也敢说?这要是换个人,你这条小命可就撂在这儿了!”

    陈老二探头四顾,嘿嘿一笑:“我就是随口说说。”

    “唉!”顾小吏愁眉不展,“缺德事儿干了不要紧,只要别捞过了界,这些当官儿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就怕这回这几位大人……胃口不小啊!”

    两人一想到身后大院里那令人窒息的氛围,打了个寒噤。

    站在那里面汇报钱粮事务,简直像是在上刑,钢刀仿佛就在脖子边上,那几个大人眼神一动,这二三十年的陈年脑袋……就要落地啊!

    陈老二冷嘶着说:“管他那么多呢!日子都定下了,把他们送走就完事儿了,这些人一拨一拨赶着送、送死,我们也没有办法!”

    “日子都定下了!”姓顾的幽幽地重复了一遍,“明日出发,七月十五,偏偏不巧,正是阴阳交界、万鬼来会的鬼节啊!”

    两人又是浑身一震,再也不说话了,沉默着匆匆而行。

    灯笼幽暗的光中,步伐的影子拉长、交错、循环。

    陈老二双手揣着,很快到了家,松了口气,两人点头示意分别。

    就在他转身那一瞬间,他听见姓顾的老伙计轻声说:“老陈,你说……他们要是真搞清楚山里的秘密,惹出来神鬼怎么办?”

    陈老二浑身一僵,勉强一笑:“瞎想什么呢?往前数一个个传奇人物成百上千年都还没有人闹明白,这次就算是个小打小闹吧?凭啥搞清楚?”

    顾小吏一动不动,突然冷冷说:“没人搞明白?老陈,你不和我说实话!”

    陈老二突然面色惨白,两眼中射出一道幽暗的光。

    顾小吏冷然如故:“上面一百年里,至少有三个甚至四个人搞清楚了山里的事儿!垂拱三年的一佛一道宛如神人不说,神龙元年的那个和尚是你爹告诉他消息,领着他进山的吧?”

    陈老二低着头,浑身一抖,勉强催促:“老顾你喝多了?我听不懂,你快些走吧。”

    “那一天天炉地龙翻身,你爹却平安归来,闭口不提山中事,但我更是奇怪,”顾小吏自言自语,“我一位叔伯和我说,他亲眼看到不久之后另一个从山里出来的和尚进了你家……”

    “你别说了,快走吧。”陈老二身影害怕般的摇晃起来。

    “老陈,你告诉我,那些个和尚……是谁?”顾小吏不理他,轻声说,“我太想知道了……县里有些人也很想知道,但是你爹没几日就死了,你又年幼,那么你到底记不记得什么?”

    灯笼轻轻摇动。

    但是陈老二战栗的身影反而突然稳定下来,像是一根枯树,一动不动。

    一阵风吹过。

    陈老二低着头,双眼深陷在黑暗中。

    “老陈?”

    顾小吏忽而感到一阵幽愣舔舐着自己的后背,他的嗓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好像有一口痰。

    他觉得自己的半边脸都酥麻了,但是陈老二立在那里,宛如石雕。

    顾小吏不再问了,扭头就走。

    就在那一瞬间!

    一张脸出现在他的面前,散发着幽幽冷气,面无表情,鼻尖几乎蹭到他的脸。

    顾小吏尖叫起来。

    黑夜里却没有声音。

    灯笼落地。

    烛火猛然一颤,噗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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