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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国丧

    段拂易哑然,正当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时,段菀菀的神色又像来时那样了。

    她的目光异常平和,低低呢喃道:“你是阿瑛吧。”

    段拂易望过去,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阿瑛,你来这里做什么呀。”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现在后宫已经是那个女人的了,她想让你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呢?”

    话语清晰,甚至清明到段拂易都怀疑她先前是在装疯卖傻。

    “她想要的,是皇后之位。”

    段菀菀似乎被她的话惊到,又迅速平静下来,“你是替她来杀我的吗?”

    若数亲缘,以段家来看,段菀菀是父亲的胞妹,是她的亲姨母;以天家来看,段菀菀是舅舅的妻子,是她的舅母。可段菀菀从来不曾让她那样叫,她也从未那样去叫过她。

    从称谓上,她们就在远离对方,但经过这些事情,又不得不去正视她们之间的关系,互不喜欢,却紧密相连。

    “殿下,为了皇太子,您自请废后吧。”

    这一夜,段拂易陈明利弊,劝她自请废后。她在这后位上一日,宋祯便一日不会加冠,皇帝也绝不会容忍他娶一个世家大族的女儿做妻子。因为皇帝忌惮自己的亲儿子,一个有着嫡长子头衔的亲儿子,倘若娶一个朝中大臣的女儿,稍加笼络,便有机会名正言顺地逼他退位。

    这个嫡长子的母亲,对他灭族的仇恨恐怕早就盖过了夫妻之情。

    可宋祯的母亲,倘若不再是皇后,他便也不再是嫡长子,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不及弱冠恐怕也能加冠娶妻,开府议事了。

    嫡庶之间,身份有着天差地别的转变。可一个一无所有的嫡子头冠,怎么比得过实实在在的权力。

    段菀菀会明白实权和名头哪个更重要的。

    “我段氏一族祖上六代冠冕,乃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如今,都毁在了我手里。”段菀菀看着她,苦笑道,“从一开始,他喜欢的就不是我。”

    段拂易突然有些可怜面前这个女人,“殿下曾经也是有过盛宠的。”

    “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明白。”她看向段拂易的眼神是那样悲戚和绝望,“他不过是怕我的哥哥,你的父亲,不再拥护他,没有我们段家,他和他的父亲,就都当不了皇帝,就什么也不是。为了坐稳皇位,即便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他也可以杀。”

    景和二年,殷殊小产,原就不是意外。是段家不让她生下长子,亦是皇帝陛下的懦弱和妥协。

    ——“你原可以像我一样,守在丈夫身边,寻求他的庇护,且熬个几十年,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殷殊的话犹在她耳边,另一桩真相也在她面前呼之欲出。

    段菀菀生下宋祯第二年,殷殊便生下了宋祁。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都能想明白,殷贵妃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

    段拂易霎时间明白了,若要依靠别人,便得学会装聋作哑。

    段菀菀的神智似又有些昏聩,她突然对着大殿的一个角落慌忙叫道:“爹……哥哥,我不要给他做皇后!”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处空空荡荡,连一只残烛也没有。

    她枯槁的面容上显现出一种少女般天真的神色,韶华如驶,却不能够回到少年时。

    段拂易站起身,轻轻将她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像她母亲小时候做的那样,温声低语,“菀菀乖,那就不嫁他,菀菀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儿啊,只有那样的男子……才配做你的夫君。”

    在沉寂无声中,那双手环住了她的腰,像孩提埋在母亲怀中一般。怀中的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泪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前襟,从抽噎到放声痛哭,有如动物般的悲鸣,至悔至恨。

    仿佛要流尽一生的眼泪,却只是想让母亲听到她的哭声,想听至亲那遥远的一句:“菀菀乖,菀菀想要什么母亲都给你。”

    今生,却再不能够了。

    平旦,五更天,天还未亮,建福门城楼上的鼓声响起,宫门大开。

    段拂易行过宫道时,文武百官依次入内,宋祁便在其中。

    他穿着紫色官袍,上绣石青色蟒纹,站在队列靠前的位置,腰间不似别的紫袍官员配金鱼袋。他一侧配着青色的玉螭纹韘形佩,另一侧便是她那块粉色的冰花芙蓉玉佩玦,随着他的步伐不断在衣袍下摆间轻晃。

    一个男子,配这玉实在显眼。

    他竟然还戴着……

    段拂易有些吃惊,抬眼时恰好与他对视上。那人穿着官袍,鬓发梳得整齐,有一种不威自怒的凛然之气,侧眼看过来的时候,她突然很想他。

    一眼未尽,门外突然传来云板,连扣四下,正是丧音。

    他眉头轻微皱了皱,那眼神就此开始变化,随着丧音的落下,已是毫不掩饰的疲惫和厌恶。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不动声色地取下两侧的佩玉,塞入袖中,回头阔步走入宫门。

    皇后突发恶疾,已于今晨崩逝。

    官员还未进入大殿,御前的大公公便来遣散了他们。

    早朝的官员三更天便要等在建福门外,至五更宫门开启。送宋祁来的马车已经原路返回,不过有宫里的马车送段拂易回府。

    “殿下不如同妾身挤一挤吧。”段拂易缓步走到宋祁跟前,温声道。

    想起他方才的眼神,她胸中有些喘不过气。

    宋祁没有理会她,却阔步跨上了娄氏为她套的马车。

    段拂易只好跟了上去。

    马车原是为她一人准备的,坐两人便有些逼仄。他二人对坐着,膝盖不可避免的碰到了一起。

    段拂易有些不习惯,宋祁却一动未动。

    西街买糖炒栗子的小担已经挑了出来,那味道闻着焦香甜腻,便是大道上驶过的马车内也能闻到。

    段拂易一夜未睡,也未用早膳,闻到这温暖的味道不禁乏了起来。

    “你的心肠还真是冷。”

    段拂易清醒了些,只见宋祁冷冷看着她。她原以为这一路他都不会同她讲话。

    “娘娘许给你什么?让你连自己的亲姑母都杀。”他此刻甚至不愿意称呼殷殊一声“母亲”,即便有再多的难言之隐,即便死去的那个人也是他所厌恶的。

    马车上没有沾上鲜血,可他还是闻到了一丝那种让人作呕的味道。

    段拂易想要辩驳什么,张了张嘴,只说了句:“我没有杀她。”

    她昨夜进宫,皇后今日便死了。传唤她的是殷殊,而她是段家剩下唯二的那个孩子。

    她活着,皇后死了。

    “那你告诉我,她的死和你没有关系。”还是那样冰冷的目光,和不加掩饰是厌恶。

    她突然不想解释了,梗着脖子回道:“皇后,是妾杀的,殿下还想听什么,妾一并说给殿下听。”

    “可你方才……”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妾从前也可以不用杀人,殿下之所以可以一直做个端正干净的人,缘故不在……不在品德。”段拂易原以为自己可以以一种漠然的姿态说出这些话,说到一半却眼睛酸涩,喉头哽咽,“无非是殿下有人护着,而妾却什么都不剩了。”

    宋祁并未因她一席话而动容,反驳道:“苟无物欲相攻夺,人性如何有不仁……你……”

    此话未毕,看着她的神色,后面那些高调他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心中突然愧疚起来,她从前原也是那样明亮和善良。

    “我昨夜若拦住你,你便不会进宫,也不会犯下此等错事。你如今手上沾了血,是天地不仁,也是我的过错。”这话说得很真诚。

    是天地不仁,让她遭此浩劫。是他的过错,明知道她入宫会面临些什么,仍没有护住她。

    “殿下不必如此……”她心下疲惫至极,母亲的死,父族的倾覆,岂怪天地。她造下的杀孽,岂怪他人。

    她虽未杀段菀菀,段菀菀却是因她的话而死。她宁愿成为先皇后,也不愿成为废后,是为了维护段家最后的体面。

    宋祁说得不错,倘若不是她为了一己之私,段菀菀是不必死的,即便皇帝再忌惮宋祯,等他年岁到了,御史台群臣相逼,该给他的也会一一给他。

    她不过是利用段菀菀遭此变故后的万念俱灰,一定会相信她的话,来换取中秋宴,来培植自己的势力罢了。原不是要她死,却仍逼死了她。

    宋祁看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留下,突然很想伸手替她抹去眼泪,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沉默良久,无奈道:“过几日陛下派我去明州治涝,阿姐……就跟在我身边吧。”

    这一声拗口的称谓,也是在提醒他自己要时刻保持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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