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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君子

    “老师......”

    明明前一刻还在绝望中向天举剑,现在看见这熟悉的背影却是莫名心安了下来,更多的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司马白雪缓缓放下了手中大剑,将其伫立在地上,以此支撑自己此刻因突然放松而摇摇欲坠的身体。

    宁衍没有理会她,而是抬头看向了那云端上的观世音菩萨,冷冷地道:“观音大士,想不到你堂堂佛门菩萨还这么有心机,还真是耍了我一把呢。”

    观世音菩萨双手合十念道:“镜施主误会了,贫僧若是真想对你不利,镜施主连出现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况且镜施主不是说了要让你弟子自己去想么?想必镜施主也乐见其成,而不是一味保护她。”

    司马白雪大抵听出来了,先前自己老师的长期失踪,似乎就是跟观世音菩萨有关的,而缘由貌似就出在她身上。

    “还真是让人不爽啊,不愧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宁衍缓缓开口道,毫不掩饰自己语气里的讽刺,他语气顿了顷刻,又补充道,“不过......你是白痴吗?”

    “......什么?”观世音菩萨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傻哔吗?”

    “......”

    宁衍冷眼直视:“先前我便已经跟你说了,每个人对幸福都有不同的定义,我很佩服你们大乘佛教,教世人渡苦海嘛,厉害厉害,假如我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人自然也希望被你渡了,谁不愿意呢,尽管事实上是你们神灵从不会管凡人的哀求而只会扔下一句‘自己去努力吧’,甚至加以阻碍,但真正能凭自己力量从溺水里爬上岸的到底能有多少人?我弟子所求不过是延续司马家的寿命罢了,你不惜使用时间回溯一而再再而三去阻碍她,原因不就是她是摩利支天的转世嘛,你有这等伟力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呢,还不如去拯救世人,你说对吧?”

    “......假如镜施主只会逞口舌之利就当是贫僧不如吧,只是我记得镜施主先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我是她老师,你是吗?”

    “......”

    “我在伦理道德上有这份权力,你有吗?”

    “......”

    “而且她当时确实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作为一个老师引导一个三观未完善的孩子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而你却是在她下定决心去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加以阻拦,难道你以为阻止一个孩子吃冰淇淋跟阻止一个已经有些自己想法的小大人去拯救家庭是一样的吗?当然,我是明白的,前者后者对你大慈大悲观世音来说都没有差别嘛,都不过是小孩子,都不过是芸芸众生。”

    宁衍声音平缓,语气却抑扬顿挫:“我就把话搁在这里了,我镜仙就是喜欢助人为乐,有些人既然做不到某些事情,那付出些代价找我交易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我既不是他们父母,也不是他们的工具人,更不是只会说不会做的神灵,而是一个明明白白把价码摆出来的好人。”

    这下子观世音菩萨是真的震惊了,原来这世上能有人无耻到这等地步?坑杀无辜,残害忠良,还自称是助人为乐的好人?

    说到这里,宁衍回过头看向了已经默然良久的司马白雪:“学到了么?不管自己是真对还是真错,总之在别人面前自己就非得是对的。”

    “......弟子晓得了。”

    观世音菩萨似乎也懒得再跟这个是非不分的家伙辩驳下去了:“既然镜施主坚决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便这样吧,因果自有定数,日后白雪自会明晓我等苦衷......紫府宫主,你接下来是留在这里还是皈依我佛?”她最后一句摆明是对一直装怂沉默的紫府宫主说的了。

    紧接着,紫府宫主竟是幽幽地响了起来,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些许苦涩:“貌似我也别无选择了,还望观音大士救在下一命吧。”

    “如此甚好。”观世音菩萨将臂上鱼篮解了下来,轻轻一捞,那原本寄生在司马白雪身上的紫府宫主便来到了她身边,不过宁衍那藏在白纸下的眼瞳似乎在幽幽地盯着他似的,这让紫府宫主有些担心对方会不会当着观世音菩萨的面出手,幸好整个过程宁衍都一动不动。

    宁衍缓缓道:“观音大士该是小心为上,此人可是与域外天魔有关。”

    “镜施主莫需担心,贫僧自是晓得,或许我等比你更清楚域外天魔。”

    宁衍只是冷笑,不应,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做不了什么。

    待观音大士和紫府宫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边后,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兵士们都忍不住松了口气下来,随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卢循已死,余兵又被杀得差不多了,胜负早已注定。

    “老师。”司马白雪持着大剑来到他面前,低着头,嗫喏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宁衍低头看着段段时间内已然有了不少变化的弟子,淡淡说道:“先离开此地吧。”

    “是,老师。”

    随着两人突然消失,南津河流上的战场缓缓恢复了方才的喧嚣,开始收拾剩下的手尾。

    两人短时间内跨越了百里之外,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山岭处,司马白雪将大剑拄在一边跪了下来:“弟子无能,让老师丢脸了。”

    “不,你做的很好,我以你为荣。”

    司马白雪听了反而被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这还是不是自己老师了,是不是已经被观音大士替换成另一个人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假如这就是你的答案的话,我不会阻拦你的,我说过了,自己去想。”

    被老师难得地夸奖了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司马白雪心里却满是悲戚,她低泣道:“老师,司马家真的没救了吗?”

    宁衍没有回答,却更像是默认了。这本是正常的天理循环之事,可放在微弱的凡人身上,终究是无法做到安然的,正如他先前所说,真正能凭自己力量从溺水里爬上岸的到底能有多少人?

    “白雪之名,这本是我一开始的玩笑,如今看来,它所含有的纯真和美好确实是属于你的。司马家是否真的没救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去做,而没有为自己的放弃寻找借口,甚至不惜走上与神相抗之路。”宁衍肃然道,“希望与勇气,你拾起了我曾经丢失的东西,也做到了我曾经所不敢做的,所以我以你为荣,这世上的人多半会取笑认真的人,作为老师,我自然不愿意你去做这样的傻子,作为老师,我又不希望你的美好被这世道所磨灭。”

    “老师......”

    “白雪,我要走了。”

    司马白雪不由有些慌了:“老师,你要去哪?弟子可以一直跟随吗?”

    宁衍缓慢又坚决地摇了摇头:“你跟不来的,我要回去我该回的地方了,固然我在你眼中是高高在上的镜仙,但我在我的‘人之道’领域内何尝又不是一名无能为力的芸芸众生?所以,我也该回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也该去寻找下一个司马白雪。”

    “我们......何时才能相见?”

    “不知道,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吧。”

    “......”这次她没有再多挽留和哀求,只是问道,“那我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弟子心里完全没底。”

    “不知道。”宁衍回答道,“正如我是你的老师,无法替你做更多的选择,你只能自己去想,因为你已经从水里爬出来了,再也不是需要被拯救的溺水之人。但有一件事值得提的是,无论你如何抗拒自己的前世,你都该承认,若不是有着摩利支天的前世身份,你也许不会拥有大部分人都不配拥有的选择资格,观音大士不会瞧上你一眼,我手里的仙镜恐怕也只是盯上了你摩利支天的力量,只是承认也不等于完全接受。”

    司马白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该到告别的时刻了。”宁衍向她点了点头,“就此再见吧,希望他日还能相见。”言罢,他便转身要离去了。

    “老师,我......”司马白雪突然叫唤出声。

    宁衍回头:“什么?”

    “......不,没什么了。”她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再见,老师。”

    宁衍向她点了点头,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说道:“对了,那剩下一年寿命的事情是骗你的。”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消失当场了。

    司马白雪神情呆滞。

    ......

    ......

    宁衍没有立即回归,而是来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羽衣男子出现在了他面前:“魃......”

    魃嘴角噙笑,轻轻作揖:“镜先生在观音大士面前的作风可真是让在下敬佩啊。”

    “别嘲讽了,找我何事?”宁衍淡淡应道,“我们应该没这么熟才对吧。”

    “哎呀别这么说嘛,好歹也是几百年没见的老熟人了。”魃悠然地垂手而立,“这些年来见镜先生之所作所为,看来镜先生是有反仙界之志吧,只是镜先生数百年才现身一次,不知能对反仙界之事起多大作用呢?”

    宁衍默然不已,因为他知道还有后话。

    “我想,镜先生该是需要一些合作伙伴吧。”

    “你的意思是?”宁衍将冷淡的视线投了过去。

    魃轻笑一声:“镜先生该也是个饱读史书之人,该知晓制度之于集体是多么重要,镜先生曾以乾师自称,又曾帮过天师道,不若以八卦妖师为名号纠集一群志同道合之辈反抗仙界如何?在下虽实力低下,却也是敬佩镜先生之远大志向,甚想投身于这伟大事业中,或许能成为镜先生的代理人替镜先生招募一帮好伙伴。”

    八卦妖师......

    宁衍内心莫名地感到了一阵荒唐,只觉得昭昭天命终究也是落到了自己头上,却是满心难言的复杂情绪,但他也是知道魃绝对不安好心别有意图,只看他故意以跟自己类似的手段跟司淮墨和卢循交易就可知晓了。然而,他也明白,比起光说不做的神灵,确实是妖魔鬼怪更加靠谱,更别说......这也是他跟玉皇的计划啊。

    成为天下之恶,这不就是他跟玉皇的部分核心计划吗?

    “有点意思。”宁衍扬起嘴角,“若是如此,你打算做八卦妖师中的哪个?坤师?”

    “不,离师。”魃如是轻笑说道。

    ......

    ......

    元嘉十年春,冰雪刚刚融化,建康城内万物复苏。

    此时晋朝早已灭亡了十多年,现在正是后世称之为南朝刘宋第三位皇帝的宋文帝刘义隆在位之时,后世称元嘉之治。

    轿子内的司马茂英不由轻轻叹气,她本是前朝末帝司马德文的女儿海盐公主,刘裕篡位后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刘义符,可惜后世称宋少帝的刘义符在位没多久就被杀了,随后其弟刘义隆登基为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苦命女人。

    不过她心想,比起那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失踪了的生死未卜的姐姐好多了吧,谁知道一个脱离了政权保护的小公主会在乱世里遇上什么事呢,那简直是让她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忽然,她听见了轿子外隐约的朗朗读书声:“关关雎鸠......”

    不知为何,她突然心生好奇,稍稍掀起帘子往外看去,却是发现读书声来自一条巷子,不过她很快就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继续等待在回府的路上。

    尽管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巷子里的一间黉序,读书声仍在继续,孩子们背诵的是《诗经》中的第一篇《关雎》,尽管简单,却对于贫穷人来说是难得的识字机会,他们的教书先生也不会教什么难的文章,更让人惊奇的是他们的教书先生竟是一个正值青春的靓丽女子,这点颇为周围人所诟病。

    自数个月前,这个自称司马白雪的女子就来到了建康城,用大笔钱财买下了一间木屋作为黉序,并免费教导底层百姓,如果有心人特意去调查的话,会发现在此之前在不同地方也有一名女教书先生免费开设黉序给予一些底层孩子识字的机会,尽管这一切终究连成为时光长河上的小小浪花的资格都没有,注定不会被任何人所知晓。

    “吾以为,孔圣人特意将此篇放在《诗经》之首,就是为了让汝等明白男女之情是人之天性也,这是最自然的事情。然,君子与淑女两词也是值得注意的,君子淑女,是门当户对的,这并不是说出身注定了男女之情的结果,汉时曾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相爱,卓文君之父乃是当时富甲天下的巨商卓望孙,而司马相如不过是一个穷文人罢了,卓文君却是被其才华等所吸引,不惜跟他私奔,最终司马相如也不负众望发迹了,如今也是占据了史书上的一个角落。”

    似乎有孩子注意到了一件事:“哈哈,这个司马相如跟先生一个姓呢......”其他孩子也哄然大笑了起来,似乎并不担心受到责罚,事实上他们的先生对此也不以为然,只是微微一笑了之。

    “所以啊,我知道你们中可能大多数人甚至所有人都只能做个庸庸碌碌的平民百姓,甚至没有勇气去争取自己的命运,但是我希望你们至少怀着成为君子的一丝希望。”

    孩子们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司马白雪笑着摇了摇头:“今天就上到这里吧,你们各自回家去帮父母吧。”

    待孩子们一哄而散后,她从跪坐姿势换成站起身,旋即来到了窗边,将窗户打了开来,轻风夹杂着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脾舒适,也吹动了一直放在矮桌角落上却从不翻动的《易》《老子》《庄子》这三本书的书页。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芸芸众生,吾惟思尔。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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