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祈祷

    凯伦城以北百余里,一处隐蔽的山谷中无数火光闪动,夜风中不断传来阵阵嘈杂的声响。靠近到山谷附近数百米,便可以轻易望见谷中成百上千的行军帐篷。

    这些帐篷大都极为破烂,几根经过简易脱水处理的粗壮树枝构成了它们的主体框架,外面再包裹上一层沾满污渍血迹的破麻布,远远望去简直像一片滋生于大地表面的脓疮。数不胜数的亚人、混种混居其间,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头体型庞大的山妖,他们披挂着残破的皮甲和木盾,手持锈迹斑斑的砍刀和歪七扭八的木矛——如果不是大多士兵看起来都颇为强健,浑身散发着阵阵凶蛮气息,大概没人会将他们和“精锐”二字联系起来。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整片营地的军帐在寒酸程度上大都相差仿佛,然而各个区域之间的排布方式却有着天壤之别。靠近中军的位置,各处帐篷彼此相隔的距离、架构的方式似乎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四周甚至布置了防火措施和大量明暗哨卡,显得极为严整。

    与之对应的则是前后两部,这群占据了营地七成区域的亚人和混种呈现着各种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混乱,有人围着篝火烧烤着白天猎来的兽肉,有人抓着缀满补丁的皮制酒壶往喉咙里猛灌劣质酒水,而酒足饭饱之后精力过剩引起的骂战和斗殴更是屡见不鲜......

    中军大营建立在山谷中央一处稍高的塬地上,此时,一位须发灰白,脸上皱纹密布的混种老者正微微佝偻着身子,捋着胡须望着远处混乱的景象,浑浊的眼眸中充满了忧虑之色。

    “大祭司,天凉了,您不该再在这里吹风了......”身后传来侍卫轻声的提醒。

    老者没有应答,依旧默然注视着前方,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行啦,克鲁格,别作那些无用的担心了——”一阵破风声响起,混种老者却不闪不避,只见一团衣袍被凌空抛来,恰好落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

    “这样的情景,不是在我们召集部落联军的时候就已经预想到了么?”背后那人漫不经意地说道,同时大步上前,来到老者身边,随手帮他整理好了刚刚披上的棉袍。

    那是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高阔雄壮的亚人,莫说与他矮小的同族相比,即使是站在克鲁格这个半兽半人的混种旁边,他的块头也显得整整大了几圈。

    男人回头看向两侧的侍卫,挥挥手道:“我要与大祭司商议军情,都先去吃饭休息吧,明日还要打仗,给我把气力养足喽!”

    “是,将军!”侍卫们闻言面色一喜,纷纷行礼退去。

    待到众人的脚步声远去,大帐所在的塬地上仅剩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克鲁格看向男人道:“索雷托,这个时间点你不是应该在前军坐镇么,怎么回来了?”

    “坐镇?有什么好坐镇的,那边的情形你又不是看不到!”索雷托翻了翻白眼,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凯伦城就像一块滴着香油的肥肉吊在咱们这帮穷鬼眼前,别说是那些个不成气候的小部落,就连我们朔风自己的战士不也快要发疯了么?”

    他指了指方才侍卫们离去的方向,“那几个是罗诺家的小子吧?我听说他们家里今年春天才遭了雹灾,就等着这回多抢些东西回去重新添几顶帐篷,不然连这个冬天都难熬......”

    “行了!”克鲁格喝止了他的絮叨,“哪怕猎物近在眼前,也不是我们废弃军纪的理由——还有,你少在我这里敲边鼓,这次我们只动赫克托夫的部队,我不管你和下面的几家首领是怎么商量的,这次我们都不可能踏入凯伦半步!”

    索雷托脸色有些难看,“就为了和克莱维尔那不值钱的约定?只要杀了赫克托夫,整个凯伦都唾手可得,那时候他又能拿我们怎么样,他只是区区一名调香师,又不是熔炉骑士!”

    “肤浅!”克鲁格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答应他绝不侵犯凯伦以及周边农庄的条件?是因为畏惧他的武力?”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拿下凯伦又能怎么样,黄金王朝能容忍我们几天?迪可达斯离这里只有二百里,他们只需要派五十位罗德尔骑士,配上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可以把我们所有人吊死在忏悔架上,或者更惨——亚人喂了慢性毒药拉去当开山填河的苦力,混种被送进角斗场用鲜血和生命去取悦他们的贵族,最后用锚链贯穿山妖们的腹腔,再给他们披上华丽的金甲用来当拉车的牲畜!”

    “可不拿又能怎样?”索雷托脸色涨得发紫,梗着脖子辩驳道,“难道你能保证我们走后,克莱维尔就能当上凯伦执政官?能保证他坐上那个位置以后还能信守承诺,把约定的粮食和药物送来,还能保证以后大家都有生存的空间?”

    “我不能——我当然不能!”克鲁格瞪大双眼道,“可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要不然就把凯伦洗劫一遍,带着东西直接走,格密尔山区那么大,迪可达斯就算真来人也找不到我们......”

    “你放屁!”克鲁格气得须发皆张,跳起来踢了索雷托一脚,“格密尔再大,大得过亚坛?还把凯伦洗劫一遍,你打算杀多少人?古龙那位半神才从这里路过,我们就做下这样的事情,跟把罗德尔那两位陛下的脸踩进土里有什么区别?那样我们还有几天好活?”

    索雷托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只得愤愤起身道:“我继续去前军巡视了,一会儿如果图拉克那家伙回来我再带他来见你。”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望着那道背影,克鲁格深深吸了一口气,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流露出一股浓浓的疲惫。

    索雷托比他年轻十多岁,两人数十年来一直亲密无间,也正是在二者共同的智慧和努力下,朔风部落发展得越发兴盛,以至于渐渐将格密尔南部的众多亚人、混种部族凝合起来。然而随着力量的扩张,部落中很多人的野心与欲望也随之膨胀,仅仅位于他一人之下的索雷托更是如此。

    克鲁格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早年饥寒交迫又战乱横行的生活极大摧残了他的身体,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看重凯伦城的战事,如此不留情面地批驳索雷托——只有让凯伦城安安稳稳地过渡到克莱维尔手里,让索雷托学会站在他的高度思考局势,他才能安心放手。

    一阵冰冷的夜风吹来,老人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喉间滚动出几声痛苦的咳嗽。

    “愿天佑吾族——”望着天穹之中清冷的满月与暗沉的黑月,克鲁格心中默默祈祷道。

    他没有去看黄金树,因为黄金律法容不下他们这些异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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