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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被拒

    小径复出,似黑蛇穿过。

    幽绿渐渐深邃,越是靠近林子静谧越发骇人,呼吸和心跳皆缭绕在耳膜里。除了马蹄踩踏在小径上的声响,还有那些人的呼吸声就像附耳倾听似的。

    忽然,“泥娃娃!”有士兵惊叫。

    暗夜钢军闻声,纷纷掉头围观上前,草缝之间藏不住野人的眼睛。

    士兵用剑翻开了草丛。“哎呦,居然还真是个稀罕的小东西,隐约还能瞧出个人模人样呀!”

    “浑身都是泥,这往草丛里一藏,还真是穿了一身好盔甲!不怪田老头看花了眼。”

    “经验老者也有今日,居然栽在你这么个娃娃手里。”一个士兵看着他直笑。

    “不会是泥娃娃成精了吧,他竟敢尾随。”

    “胡说八道,你看看他的模样。哪精了,分明刚成型,还没烧干!”旋即,轰然大笑。

    “不识字,也该认得这石像。”田老头指着还能见到脖子的雕像。

    “我有眼睛看得见。”破左耳立即瞪大眼睛。

    众人又一阵子大笑,在马背上前俯后仰。

    “有什么可笑?”他当然知道大家在笑自己。低头一看,身上的泥水不停地滴落,于是好不容易挺起的胸膛又瘪了下去,连头都耷拉下来。他们是人,自己也是人,可是好像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一时之间他还没有想明白。一咬牙,他便仰头看着他们,旋即目露凶光,如对恶狼猛虎。懒得理睬嘲笑,这个野林是他的地盘,他才是主人。

    “田老头,你的眼真毒!就这个污泥当衣、乱发当帽的小东西都能被你看出是个人,厉害!”

    “我要加入你们。”他用小手撩开了盖住视线的那块长着头发的泥巴。终于露出了脸,呼吸也顺畅了许多。挺起胸膛昂着头,鼻孔和嘴巴里灌入了不少泥水,他急忙伸手胡乱抹了抹。

    “天啊,你多久没有洗澡了!”最后凑热闹的队长缩着下巴,掩鼻惊呼,“南方野林又不缺雨水!滚远点,野东西滚远点。”

    “比我从前还惨,”子金不禁感慨。“真是艰难的人生啊。”

    “从哪里冒出来的泥娃娃?”

    “这算不上敌人出没吧!”

    “他是用嘴巴说话的吗?张开瞧瞧!”

    “喂,泥娃娃,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土皮有多厚?”

    “问你话哪!”

    无暇顾及他们的议论,他径直走向队长,直视着这个闻起来很香的男人问:“你是老大吗?”很显然,田老头不是这群人里发号施令的。“你是做主的吗?”

    “滚!”队长眉头紧皱,身子往后仰去,尖叫道,“小畜牲,离我远点!不要弄脏我的马!”

    “我不是小畜牲!我是野人,和你们一样有手有脚的人!”破左耳急嚷了起来。“你究竟是不是老大,能不能做主?”

    “泥娃娃好大口气!”

    漂亮脸蛋阴沉如枯槁的花朵。“不知死活。”队长踢了他的胸口一脚。

    猝不及防,他往后踉跄几步方才站稳,随即,重新上前问:“你到底是不是能做主的人?”

    “暗夜钢军是要换新首领了!如今连个孩子都能进长屏尾随我们,还有胆命令人。”田老头摇摇头,不由叹息,“这样的新鲜事哪,老子还是头一遭见,看来是命数,贵族子弟也未必能挡住。”

    “你不怕我吗?”子金俯身问,“我是会骑马有佩剑的人,可不是像你一样的泥娃娃哦。”

    风和士兵们都在笑。

    “怕!为什么要怕你?会骑马的人很厉害吗?泥娃娃又是什么?”他垫起脚尖,拼命瞪圆眼睛,想要比过在场的每个人。

    “骑马的人当然厉害啊,在这个林子里可是什么都不怕的呦!”子金指着在场的每个人。“我就什么,”表情略有迟疑,随即指着田老头。“他就什么都不怕。”

    “我比骑马的人更厉害,什么都不怕!”他宣布道。“周围都是我的地盘,林子多大,我就有多厉害。”

    “好狂的泥娃娃!”士兵们又是一阵大笑不止。

    “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田老头的眉头已经打结。“野人可没机会学普语。”

    比起那些看见他宛如看见吃人恶鬼的人族而言,这些人算安静的。“破左耳是我的名字。”他想起了白爷爷给他取的名字。“我来自那里、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他指了林子的每一处,那都是平时呆过的地方。

    队长用手指弹去肩膀上的落叶,在马背上拉直了他的背脊,收起了刚刚那点短暂的善良,冷声道:“就连南方野林的泥巴娃娃都敢冒进竹海,可见此趟巡逻可以闭眼过林。”一声蔑视自鼻前落下,他的手落在腰间剑上。“田老头,你是经验丰富的老者,一定清楚禁地规定,更清楚暗夜钢军的职责吧。如果此男童是敌军派来的探子,该当......”

    还没队长说完,田老头骑马上前,一只腿扯了出来,狠狠地踢在他身上,骂道:“真是晦气,滚开,滚得远远的。别再让老子看见,碍事的东西!今日,老子一辈子的好名声竟败在你这个野孩子身上。”

    完全不在意肚子上的疼痛,他站在田老头面前嚷道,“带我去!”口吻不是商量,更像是命令。

    “经验老者的腿竟踢不疼一个泥巴娃娃!”队长准备拔剑,提高嗓门叫道,“哼,难怪暗夜钢军不复往日威风。田老头,你该回家养老了。”

    田老头急红了眼,翻身下马,又踢又推,直到将破左耳赶至刚刚他藏身的那个草丛处。老头的手从他的脖子上划过,像饿极的老虎张开嘴,说,“别再跟来,那个骑马的人会用剑切断你的脖子,然后将你的头挂在竹树上,任鸟啄食!”

    “带我去。”他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带上我。”

    “索性,老子现在就切了你的脑袋,挂树上喂蛇虫蚁得了!”田老头继续威胁。“不准靠近。”

    还想张嘴说话,田老头又踢了他好几下,他知道这绝对不是恐吓而已,只好闪躲。“我们打一架,如果我赢了,你带我进入长屏。”他提议,在田老头刚转身的时候。

    鹰眼皱叠,“长屏可不是玩乐的石洞山缝。野孩子,别再跟来!否则切掉你脖子的人就是老子。可惜啊,你还真是个适合在林子里生存的野人!”田老头直摇头。“然而无人教导,终究废柴。无知,害死人阿。”

    废柴?“我不是。”他反驳。

    然而未等他说完,田老头早就扭头离开,翻身上马归队。

    飞快紧跟,手抓着马鞍,他追着队长的身侧直嚷叫:“你是队长,是这伙人的老大。我和你一对一,打一架!我赢了,你们就带上我。”

    “滚!有多远滚多远。”队长回头,掩着鼻子,一脸嫌弃,伸腿回踢,“恶心的东西。”

    “野孩子,快去抓你的田鼠吧。”田老头催促道,抓住缰绳用马头,鹰眼恐吓,目光如铁箭镞直射他的瞳孔,不断地逼迫着他后退。

    马儿呼出的恶气冲进肺里,他只能趔趄后退,最后一个后倾,重重摔落在地。然而,他立马从地上侧翻起身,勇往直前,继续跟随,口中不断发出挑战。“只有胆小鬼才不敢打架。你就是根废柴。”

    未等队长反应过来,鹰眼射出无数道冷光。“队长何许人,哪会跟你这个脏兮兮的野人计较,传出去岂不是败坏自己名声。”田老头继续用马的侧身驱逐他。“老子对你够仁慈,你别不知好歹。”

    再度摔进草丛里,如乌龟一样脸朝下,他吃了满嘴的草和泥水。浓郁的腐味大概腌制千年之久,紧附喉壁,呕不出吞不下,唯有伶俜山中那条河的咆哮才能冲走。

    呸呸呸,他跪在地上,猛吐着嘴里的东西,然后站起来,转身就跑起来,不一会儿就追上了田老头等一伙人。

    花朵般的脸蛋黯然失色,队长皱着眉头强忍怒意,尽量躲闪,训斥道:“脏东西,离本队长远点,不要碰脏我的马。”

    昂着头,“你下来,我们打一架。”他固执至极,仰望着队长,“勇士从来不拒绝挑战。”

    酒气始终在他身周。“就你?瘦得皮包骨,老虎都嫌肉柴。”田老头一改严肃,露出了不同于其他人的笑容,看起来充满了善意,如果忽略第三只眼睛。“死了这条心吧。队长大人大量,已经饶你不死。再不离去,惹恼了老子,休怪剑下无情。老子可不是来自贵族的队长,没有什么好修养,更不懂宽容。省下你的性命,才好不玷污了队长尊贵的名声。”

    其余士兵都静观其变。

    阴寒化身坚硬的松针钻入每个毛孔,只有马屁依旧热乎。“就是。杀了你这个小野种,分不清状况的人还以为队长残暴不仁。”子金附和。“队长来自贵族,名誉是珍宝,是祖辈流血换来的。像田老头这样的经验老者都必须尊重贵族名誉,岂能拿来和你这个泥娃娃浪费。”

    生气在漂亮脸的颧骨上荡漾开,层层晕染流下,堆砌在嘴角。“我有名字,我是野人破左耳。”他全力以赴,两腿飞奔,还需集中注意力保持着与马的距离,以防万一被马蹄踩踏。然而,他却兴奋至极,比打倒林子里的任何猛兽都要兴奋。“也是勇士,足以和你决斗。”

    “真烦人!子金,切下他的小脑袋!”队长下了命令。

    “队长不可!”子金说。

    “你敢违抗命令!”

    “队长!”子金面有难色。“这小子一口普语,绝对不可能是野人,指不定是附近哪家农户的顽皮孩子。”

    “这是野林禁地。”队长冷冷道,“除了巡逻队,谁都不可以擅自闯入,违令者杀无赦。”

    “子金,你应该告诉队长大人,这林子最不能闻见的就是血腥味。倘若队长执意要见血,那大家就互相帮忙,把彼此的脑袋一同切了吧,省得待会儿遭更大的罪。”田老头的脸更丧气。“队长新官上任,恐怕还来不及了解暗夜钢军,特别是巡逻时必须注意的事项。”

    眉头一皱,子金瞪了一样经验老者,咬牙切齿道:“的确是我失职,队长----”

    “走开。”队长咬着牙,窥着田老头却无话可回。只能朝野人发泄,踢开他,再次拒绝他的靠近,却在下一刻,回头对破左耳笑道。“胆小鬼你要是个勇士,大可以凭本事进长屏。”

    “破左耳?好名字,你很勇敢,生命的确该冒险,年轻就是无所畏惧。回到你的林子里吧,继续当你的勇士抓你的田鼠。”田老头勒马停步夸奖他,“队长可从来不称赞别人,这是头一回。已得此殊荣,足以在野人中炫耀,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幸好我们不是城卫军!”子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要不然,此时你早已是箭下猎物。”

    林子如筛,幽暗噼里啪啦纷落。田老头催促:“兵崽子们,巡逻。”

    小径见狭,蜿蜒林中,人于马上,倏然有序。“睁大眼睛。”子金对新兵蛋子传达。

    队长领头,马鞭子纷纷扬起落下,所有的马瞬间都抓了狂,拔腿就跑,速度如飞,泥水飞溅如雨疾。他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脸上尽是泥水在往下流淌......

    “我没有输,你们有马。”他朝着甩起的马尾影大喊。

    还是被远远甩下!马蹄声将他丢弃在弯角的草路里。那是一条长期被马践踏而出的小径,窄小细长,坑洼密密麻麻,只够两匹马儿并肩而行。小径弯曲向前延伸,没入暗绿中,再也找不到影子。

    气喘吁吁止步,他的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吸着野林特有的寒气,双眼眺望着前方,而后昂首挺胸、大声宣布:“我是勇士,才不是胆小鬼。不带就不带,我自己也能进入长屏,不就是个林子嘛,有什么可怕的!”

    抖落一身的泥泞,他毫不犹豫踏入南方野林最神秘的一处林子——长屏禁地,除了暗夜钢军及其战马,所有活物都在此处止步。

    “田老头,你最好别耍花样。”队长慢下来,等路过田老头身边时,丢下莫名其妙地一句话后,命令队伍继加快速度。“经验老者居然是个老奶妈。”随即,又狂甩马鞭,将所有人抛诸脑后。

    “田老头,队长那话是什么意思?”子金刻意保持与他的并行。“他看不出什么?”

    “老子哪知道呀?他是队长,老子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田老头骂道,“有本事,你问他去啊?”

    “我可不想死!”子金摇头,“他可是来自贵族的队长,又不是经验老者,上下嘴皮子一张一合都是掉脑袋的大事。”

    “那还不闭嘴!”田老头没好气极了。“阴寒浓雾都塞不住你们的娘们薄嘴。”

    队长消失在拐角。“田老头,你认识那个泥巴娃娃?”另一个士兵上前打探。

    抓起酒囊咕咚了一大口,“老子可生不出来这么脏的儿子!”田老头把酒囊丢给子金,“赶紧漱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会是哪个相好忘了告诉你吧?”子金捡起两腿间的酒囊,甚是听话的喝了两三口,“好酒,和那泥娃娃一样烈性子。”

    “野林里的女人哪知道什么叫闭嘴,放个屁都恨不得响彻遍野,绕梁三日。”士兵抢答。“要是真是田老头播的种,早把他的窝给烧了。”

    “新兵蛋子的嘴皮子一年一年利索,以后就靠打嘴仗保住长屏安宁。”田老头评价。

    “你又不是队长,还不能说说兄弟之间的贴心话。”士兵咧出一个白痴的笑容。

    “老子要是播种,也该有你这么大个儿子。”

    “你占我这便宜,是换不来酒暖胃也认不来女人暖床,我娘早饿死了。”

    “那是幸运,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田老头随即改口,“少说一句话,多活一整日。”

    士兵瘪嘴,纷纷往后缩。

    “你抢在队长拔剑前赶走他,好像不符合你的处事风格。毕竟是莫名其妙出现的可疑人物,就不怕新来的队长以此刁难,拿你开剑!”子金说完,把酒囊递给了身旁最近的一名士兵。

    “命是老天爷给的,想什么似乎收回去,老子不管,也管不着。”

    “你早发现这个孩子了?”

    田老头没有否认。

    “经验老者又不是绝对护身符,你啊也就在我们这些新兵蛋子里威风八面,别老以为自己是猫,真有九条命。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到经验老者的,照你这脾气,九条命哪里够啊?田老头,你今天太反常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但你若是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一定要说啊。毕竟我们都是新兵蛋子,都想多活几天。暗夜钢军的队伍,谁不祈祷和你一起巡逻,何况前面那几个,比我还小些。”

    缝隙渐收,如幔帐遍布。

    “也许,真有人要祭林了!”田老头眺望前方幽绿,突然说了一句。“林子醒来嘴馋,开始想念新鲜的血味。”

    林子黑沉,天地消失在四周,点点影子过径,竹海宛如地狱开了门,树叶狂舞,野人如鼠。

    仰头,破左耳看见了拳头那么大的萤火虫,犹如一只只眼睛,发出了好奇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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