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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自残了局(二)

    大力不理睬田老头的叫嚷,双眼始终锁定马背上已经发僵的破左耳。

    桫椤林和竹海不同,茂密交织的枝叶将四面八方的噬骨寒意封锁在结界外,不许踏入半步。然而桫椤棵棵立誓参天,林下空旷任凭来去。

    他咬着后牙缓解下颌的颤抖,扑面摔打的寒冷轻轻贴上面目。旋即,骤然起身,恨不得直接撕下人皮面具。脊背笔直端坐马背上的他已冻成型,和田埂里结霜的木头人并无分别,不能轻易动腾。他见过冻僵,一掰就断的尾巴,清脆一声响,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就和身体分了家。伶俜山上的动物,难有完整的相貌,总会在某一处缺少一小块,就连虎王都不例外。偌大的野林,仿佛就是天地的冷藏库,恪尽职守替天神将一切珍惜物都冰冻,且越发加剧,生怕寒意不够,会立即融化。一切活物仿佛只是误入野林的流浪者,莽莽绿浪中无缘再见天日。

    野人之怒早已熄火,每一根手指都泛起圈圈淡灰色的孱弱气息,麻木感从指腹缓慢爬行,最后发起最后一波攻势,准备钻心。胸膛里的余温还在做最后的殊死搏斗,坚守阵地。呀呀声如鼓在耳膜旁敲响,眼皮缓缓落下,再缓缓抬起,一切都变得极其迟钝,这对野人王而言,从未有过的体验。

    死字如深夜窃贼溜进他的脑袋里,这是要死了吗?

    他不禁猜想从未发生的身体感觉,就好象是泥浆都冲向他,层层围困,越来越狭窄,就快堵住鼻孔。他用尽全部力气想吸食一口气,缓解胸膛下的憋屈,然而如岩石坚硬的空气在鼻尖前岿然不动。憋屈淹没至喉头,除却鼓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余光看着田老头的嘴在飞快张合,一个字也没有钻进他的双耳。莫名恐惧如瀑布飞泻直下,淹没胸膛里那点余温。

    眨眼之间,天地之间,周身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身体,里里外外之剩下无声无味无色的气息,将他紧紧地包裹,还在竭尽全力地缠绕。他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就在这一刻,野林的阴寒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统统都缩回天穹大地中。

    一阵模糊之后,他似乎清醒。无声无味无色的气息如锅中的冷水现在被煮热,热气开始形成,一点一点的聚集起来,越来越大,然后有序地敷在他脸上、四肢,直至全身。旋即,身体轻飘飘似云朵柔软无力,从马鞍上离开,径直向桫椤的大伞树顶飘去。一眼便看见大力的头顶上,静静地躺着一小截的深绿草叶,一定是刚刚藏匿在树后草丛里沾惹来的。转眼而望,才发觉田老头原来如此矮小,不一会儿,再俯视大力,已经在贴着桫椤根部站立。

    没有了阴寒的古林真是美啊,恰似静谧的湖泊。他抓住了树梢斜生的小细枝,一阵暖意自手心向上臂弥漫,春风在脚底板下肆意妖娆,抬起头仰望改头换面的野林。

    天蓝得能掐出水,云朵酥软漂浮,一大团火焰从天穹俯冲下来,烧得他睁不开眼睛。异样的暖流在手里心汇聚,顺着小指第一节的缝隙流下,滴落在树叶上,立即荡漾出一抹新绿。新绿啃完整片叶子,随后迅速将临近的叶子感染。直至将整棵桫椤都换了颜色,来不及歇息,就马不停蹄地祸害其他棵。受了新绿的桫椤加入感染的大军中,继续祸害其他树。

    稍稍时候,偌大的古林转瞬就被新绿淹没,只剩下边缘一些顽固的大树还在做最后的殊死搏斗。烈火球四射的余焰落在每一片新绿的叶子上,直射出耀眼的绿光,驱赶他的注视。索性找了根能支撑他重量的树枝躺下,手臂枕着脑袋,右脚搭在打曲的左腿上,嘴里嚼着小细枝,仰望天穹。斜枝在头顶上成荫,挡住刺眼的烈焰,柔软微风环绕着他唱着小曲,眼皮耷拉下来......

    邈远处,仿佛有细碎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闯进他的耳朵里,似苍蝇吵闹扰他不成眠。

    可恶!该死的声音,总在他几乎酣睡成梦之际,硬生生地拽住他的身子往大床的反方向生拉。他终于发恼,怒火如天穹之上悬挂的大火球,越烧越烈。直挺上身坐在树枝上,用力驱赶该死的声音。然而可恶之声,像是占足道理,胸有成足地叫嚷,怎么也无法将之赶出耳朵。

    那声音越发火急火燎,脾气比他还暴躁,闹得他脑袋从嗡嗡作响到咚咚敲击。现在那声音又化成无数的铁锤猛击他的胸口,他被牢牢地按压在树干上无处可逃。猝不及防地,一股力量从树梢下直冲了上来,攫住他的后领子往下拖行,快要落地的时候将他狠狠摔在地上。接着,只觉得身体撞中一块坚硬的物体,卡在其间难以拔出,最后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耳根终于清静。

    他试图挣扎起身,四肢却被桎梏,动弹不得。若是让他看清凶手的模样,他非杀了他不可。野人从来都不是好欺负的,一贯有仇必报,伶俜山上没有什么动物不知道。

    啊,该死的!又来!他在将凶手咒骂了千万遍,直到胸口的疼痛减缓他才闭嘴。铁锤袭胸,脑子却疼近乎要爆炸。就在他思考见到凶手要如何剁碎成泥的刹那,那铁锤卯足全劲将他的胸口锤碎。紧接着,他听见胸骨碎裂的声音,疼楚如翻江倒海淹没他。

    “我要杀了你,混蛋!”他嘶声怒吼,双手乱抓。

    一道稀薄之光射进眼眶里,他睁开眼睛,淡淡的光晕正和黑暗撕咬,互不相让。

    野人之怒拳在半空中舞蹈。

    “醒了!醒了!臭小子,你终于舍得醒来!”田老头喜极而泣,俯视他的双眼泛湿,双手紧抓着他的肩膀近乎要捏碎。人却坐在他的脑袋后,双腿跪地,姿势颇为诡异。“老子以为你死定了。”说罢,一拳头直击在他胸口上,疼得他嗷嗷惨叫。

    一瞬间,他立即明白胸口的疼痛是那个欠揍的家伙造成的,野人之怒积蓄力量,等待出击.....蓦地,一张冷脸挤了进来,该死的大力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死人。

    “你看什么?”他瞪回去。

    “又不是女人,你以为老子愿意对着你啊。要不看你死了,就算给老子几箱金币,老子也不稀罕多瞧一眼。”田老头反驳,以为破左耳是在瞪他,浑然不知背后还压着一个人。

    “谁死了?你比我老,要死也是你先死。”他龇牙回击,右手按着左胸口,一阵阵疼痛随着他视线的恢复而加剧,“田老头,你到底打了多少拳?”

    “老子没空数。”第三只眼睛紧闭,一脸皱出无数沟壑噙着残光,田老头问:“臭小子,你到底怎么死的?”

    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起,田老头就诅咒他死翘翘。“你才死了。”

    “和死了一样。”大力证明。

    他猛然一挺坐起,就在霎那,大力同时向后退步,田老头才未与大力一撞。大力的表情令他心生疑惑,于是问道。“我死了?”

    “你说呢?”田老头反问,那神情一点不假。

    “谁杀了我?”他在大力和田老头之间来回确认,没有捕捉到凶手应该有的表情,或得意或害怕。

    “鬼知道。”田老头耸肩表示不知,随即将自己撇清。“反正不是老子。”他的目光立即射向大力,田老头抢着回答,“除非他能隔空杀人。”

    “除了你,还有谁一路尾随我们?”野人天生的警觉即刻苏醒。“还有谁,出来!”野人之怒势必将沉睡千万年的林地挖地三尺。

    “臭小子,是你自己死翘翘的,关别人什么事情。”田老头侧头望着他,缓缓解释,“老子正准备和他痛痛快快打一架,谁知道这个混蛋居然不肯动手,嫌弃老子,说老子不配。你说火不火,老子一听就气炸,抡起东西就刺向前方,却见混蛋不躲不闪朝你走出,一脸惊愕。老子以为你被女妖怪抓去暖床,回头一望,才发现你就像一座冷冰冰的石像安在马鞍上。黑马嘶鸣不止,可惜当时老子光顾着打架,没有发现异常。等发现了,已经来不及。”

    田老头的眉头几乎打结,旋即坐在他对面,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攫住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将他的脸翻来翻去。“臭小子,你究竟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活的?无论怎么样,你必须把话说清楚。”

    他抬头望着大力,大力仿佛也在思索什么,意识他的目光,便点点头算是回答。“死人是不能说话,不能冻手冻脚。你看看我,哪里像死人?”破左耳摇晃着他的胳膊证明自己还活生生的。

    “你死了,却又活了。”大力走上前,把右手食指方在他鼻孔下,“现在的确是活人,不是鬼。没有人能死了一两个时辰,却像睡了一觉。除非......”

    “除非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田老头说。

    “除非是你打活他。”大力说得极其认真,一点都不像胡说八道。

    “勇士就是勇士,说话都不太像人话。新鲜事,老子一辈子只听过打死人,头一回听说打活人。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子总算是见识了。”田老头笑得丑陋至极,不忍目睹,像是无数条虫子堆在脸上,五官模糊可见。

    大力一脸冷漠,连声音听起来也没有温度,说:“他从死到生,我没有始终没有碰过。你发现他没气,立即打他,直到他醒,不是打活吗?”

    “胡说八道。老子又不是鞭尸狂,明明是发现他没气且浑身冰寒,立即搓揉他的身体,发现毫无反应,就锤击他的胸口。”田老头手指胸口的位置,“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活了人就活了,这里死了人就死了。老子打的是这里,绝对不是乱打一气。“

    “我真的死了!”他确定田老头没有撒谎,胸口近乎要坍塌。

    大力抓起他的左手,从小指头摸到大拇指,摸得他全身冰寒,直哆嗦。“难怪你会听树子的话。”他咕哝道。

    “你知道?”大力却在问田老头。

    田老头一脸困惑,不知所问不作回答,只是双目圆瞪。大力终于将手还给他,破左耳立即缩起身体向后靠,落一身鸡皮疙瘩。出乎意外之外,勇士竟也有这毛病。大力起身后,绕着他打转,不知琢磨何事?

    许久之后,大力终于开口:“有人说,此片桫椤林与天地同生,没有人能在这里死去又活过来。”

    该死的大力,什么意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我不是鬼。”

    “除非......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力疯了,竟然露出笑容。骤然,一个转身,大力上前夺走了他腰间的匕首,他迅速抓住匕首,旋即两只手在半空中奋力抢夺。随后,大力竟反抓他的手腕,还未等他反击,大力已经将匕首对准了他自己的下腹扎入。

    大力疯了,他傻了!

    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匕首倾斜向上插入大力腹下,破左耳的双手正紧握着匕首末端,鲜血顺着匕首身体流淌进他的指缝里聚在手心中。温热湿濡自手心爬到他的胸口,层层包裹着他的心脏,越来越沉重,直至无法跳跃。

    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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