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仙子

    几个穿粗布麻衣的丰乐楼伙计,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堆木柴工具。一阵忙活以后,便在原先的位置重新支起了一座庭燎。

    这庭燎约摸三尺高,由三根相同粗实的木材支成。下宽上窄,顶部是一口烧黑的铁盆。丢些木材点燃便可做照明之用。

    几人收拾完便将工具和余下的一些木料重新拿回楼里。临进门时恰好和司梦她们撞见。

    报信的伙计一时好奇便与他们攀谈起来。

    司梦眼见大门近在咫尺,便一刻也等不及,自行先往门口去了。

    “陆公子。”一步跨出门槛,司梦瞧见在秋风中孑然而立的陆子由,喜不自胜。

    “司梦姑娘?”陆子由自然是惊讶,为何从楼里跑出来的会是这位娉婷婀娜的司梦姑娘?手里还拿着他那只通体洁白的清音妙意玉竹笛。

    陆子由看了看鬓角有些散乱的司梦,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玉笛,半天不说话。

    司梦见他愣在哪儿,也不说话,一双大眼眸子就盯着自己滴溜溜地乱转。下意识以为是自己衣着不周,便随手打理了一下。

    片刻后司梦见他还是不语,便佯装嗔怪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陆子由轻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

    陆子由刚想动身离开,司梦却叫住了他,“陆公子,您的玉笛。”

    看见司梦双手递出玉笛,一副恭敬维诺的样子。陆子由没来由生出一丝黯然神情,转瞬即逝。

    “谢过司梦姑娘。劳烦姑娘亲自送来,陆樱心里真是羞愧万分。”

    “陆公子言重了。公子是忘春楼的客人,这都是司梦该做的。反倒是公子,大可不必用如此贵重之物做信。这万一要是被有心之人觊觎了去,岂不是要悔青了肠子。”

    分不清她是真心担忧还是逢场作戏,陆子由望着她那对微微蹙起的蛾眉,心中暗自揣测,有口无心的回答道,“你说它啊!当时只想着让你认出来,倒是没想这么多。”

    “说起来,这世上除了我之外,还没见有第二人能吹响得了它。再说了,除了它,我也没旁的物什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公子可以用奴家送你的那方帕子啊!”心急的司梦姑娘下意识就把帕子的事脱口而出。

    “那帕子……”陆子由支支吾吾的说道。

    总不能告诉你,我拿她的那方丝帕包牛肉干了吧!

    司梦见他心怀鬼胎的模样,生疑道,“怎么?莫不是公子怕哪家的小娘子瞧见了生气,便将那块帕子丢了。”

    陆子由心急火燎,急忙解释,“姑娘误会了。那帕子我没丢,白天还带着呢!只是今夜出门过于仓促了,那方帕子便来不及带着。”

    见他着急上火的模样,司梦莞尔一笑。

    正值此时,那名引路的伙计快步走了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这位公子确实是忘春楼的骚客?”

    司梦点头称是,“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

    司梦随手解下腰间挂着的荷包,取出几文钱来递于伙计,“小小敬意,不成意思。”

    “哎呦!那便谢过姑娘了。”伙计咧着笑脸躬身退下。

    陆司二人联袂走进丰乐楼。一路上,陆子由都在跟司梦解释自己今夜迟来的缘由。从入府被幽禁,到丫头娴儿偷偷放他出府,结果到了忘春楼才知扑了个空。最后租不到马车,选择乘船绕行,一路兜兜转转这才行至丰乐楼前。

    两人并未选择走那条僻静的小路,而是走了另一条通往正楼的大道。行至一处恰好可以窥见正楼全貌的地方,陆子由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他的眼前先是瞧见那方舞台,正陆续被人摆满自秀州府进贡的东篱菊。唯在中心位置留出一席之地,也不知为何而为之。在远些,便是那座有禁军把守,戒备森严的丰乐正楼。此楼古色天香,彤窗绣柱,熠熠生辉,宛如天上宫阙引人遐想。

    陆子由生于靖难年代,从未见过汴京樊楼是何模样。只是从勾栏瓦舍中听过一些关于樊楼的语言,不详尽但也心向往之。如今亲眼所见这座重新矗立起的当代名楼,恍惚间竟有回到仁宗盛治的感觉。

    陆子由内心百感交集,像受气了的小媳妇,委屈道,“你说我爹娘为什么不支持我来参加诗会。明明官家都来了,普天同庆,有何不好?”

    司梦感谓道,“这是公子家事,司梦不便多嘴。

    不过,竟然公子已入了这丰乐楼,还请公子今夜以诗会为重。忘春楼的演出已然延至大轴,难免要落个冷清。要是公子再失了魂,那司梦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一声嵇琴如惊鸿游龙荡破紫云,届时四下噤音,空气凝结,万众瞩目。

    不多时,在那灯火阑珊处出现一位白衣公子抱着一张古琴,踏着池中枯败的荷叶,飘然而至。他目如朗星,面如冠玉,鼻如悬胆,文质彬彬。行至台前,他纵身一跃如飞鸟回旋,盘腿抱琴,稳稳地落在了那片唯一的空地上。

    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引得四下拥趸寸心大乱,皆唤名号永嘉郡王。

    “先前几家楚馆的词曲我都瞧了,大都平平。倒是碧涛阁沈三娘同蒯埙的那首《浣溪沙》,独放异彩。不过比之公子新作的那首《千秋岁引》还是相差许多。”司梦看着陆子由俊秀的脸庞说道。

    “如今便只剩西月画舫、香销馆与我们忘春楼未曾上台。

    香销馆原本在大轴的位置,想来所选自是一般。所以咱们只要比过了西月画舫,胜过永嘉郡王一头就能一举夺魁。”

    经由司梦提点,陆子由方才知晓白衣公子的身份。此人便是曾与他凭栏斗酒千百坛,当筵歌诗两三夜的那名郡王,赵秦尘。

    “哎,也该是他。”陆子由摇头笑道,“一盆秀洲进贡的东篱菊市值不菲,且买卖皆由朝廷调控。寻常人家有钱也未必能购得一坛。能大批量购得东篱菊,还如此爱讲排场的。全临安城除了他永嘉郡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

    “公子这是怕了?”司梦掩面偷笑道。

    陆子由心中的胜负欲猛然爆棚,他朗声道,“我会怕他?别忘了醉仙楼上是谁笑到了最后。”

    “你这是对我没有信心?”陆子由看着身边的司梦问道。

    两人的目光短暂的交织在一起,刚一碰上边相互闪躲。

    司梦心中小鹿碰碰乱撞,顾左右而言他道,“昨日公子对最后一句,颇具微词!说要再斟酌斟酌。如今可定下了?”

    “还没呢!”陆子由仰起头,长叹一声道,“总想不透是缺什么,也作不出比之先前更好的句子来。”

    陆子由看向星光寥落的夜空,司梦便也静静陪他看着。两人如出一辙的抬头角度,倒像是相识了很久一般。

    两百坛秀洲进贡的东篱菊,齐齐铺在一处。那满目的金黄,如同洒满一地的黄金,令所见之人无不为之震撼。

    在那花海中心处,一位白衣少年盘腿坐着。在他的腿上横有一张通体成玄色的古琴,光影摇曳间能隐隐瞧出泛着幽绿,犹如绿色藤蔓缠绕于琴身之上。

    白衣少年双手置于琴弦之上,静坐许久,似乎在等着什么。

    一阵凉风掠起,吹起他鬓角的青丝。于此同时,他的双手撩拨扣响琴弦。

    琴声委婉连绵,有如遐思在无垠的雨幕里,点点滴滴渗入在场所有人的心中!

    陆子由将目光转向赵秦尘的双手,他轻声道,“是梧桐夜雨。”

    碧纱秋月,梧桐夜雨。这是仁宗时期一位小令大家创作出来的两首散曲小调。因其意美如画,常能引人入胜。故而多引作曲调开头,以做铺垫。

    靖难之前,这两首曲子曾风靡汴梁城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二帝北狩,它们也随着泱泱大宋一并沉寂了。

    如今的临安城里,听过这两首曲子的人不多。其中还愿意将两曲用于铺垫意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单论这一点,陆子由倒是对这位爱讲排场的永嘉郡王刮目相看了。

    司梦同样看向白衣公子,眼神关切,“碧纱秋月是待初相识,梧桐夜雨苦等痴情人。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成了这位郡王心里的苦情人儿。”

    当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弹琴者赵秦尘的身上,殊不知此时的东楼三层,有一白衣女子纵身一跃。她颜如琬琰,眉似远山,唇红皓齿,笑靥如花。脚踏浮空,入踩实地,恰似仙子,从天而降。

    “快看,快看,天上有人。”

    “是仙女,是仙女。”

    “那不是西月画舫的花魁娘子,程小小嘛!踏空而行,她是如何做到的?”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程小小缓缓飞至台上,如一只振翅的蛱蝶,落在一朵不甚起眼的东篱菊上。

    她那纤纤玉足刚一踏入花海,便引得满堂宾客竞相喝彩。

    这一幕自然也被僻静小路上的陆司二人瞧在眼中。

    司梦心中失落,眼神中却满是艳羡,“程姑娘真乃奇人。这般仙女落凡之胜景,不知要教城中多少痴男怨女魂牵梦绕。”

    失落是因为程小小的出场实在太惊艳了。相比自己接下来的演出,真有云泥之别。

    说羡慕,则是因为女子天生那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傲气。谁不希望此刻在台上,那众星捧月,熠熠生辉的人是自己呢?!

    对此,陆子由倒是不以为然道,“整这一出,惊艳倒是惊艳,但咱们准备的节目也不差啊!再说了,这次诗会比的是诗词。只要能在诗词上胜了人家一筹,忘春楼,乃至你司姑娘不也一样能名动武林。”

    “就你会安慰人。”司梦轻笑一声,释然道,“好了,咱们要快些回去上妆了。再耽搁,时间就来不及了。”

    陆子由点头应诺,回头又看了一眼正在花海里鸾歌凤舞的程小小,这才随着司梦离开。

    陆子由和司梦二人沿着水池边的石头小径,走过丰乐东楼,来到了位于南面的看台处。

    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壁人联袂走来,却未引得旁人注意。因为这时众人的目光都齐齐看向舞台上的另一对壁人。

    只见台上,赵秦尘的曲声从梧桐夜雨的小调慢慢转变成众人皆知的广寒秋。在一旁赤着一双玉足,正舞蹈的花魁程小小,这时也轻启朱唇。

    她唱道,“新月无光,秋蝉匿迹,蹙蛾怕应羞见。

    西窗夜雨怀佳人,烛影摇红袖添香。

    登科及第,翩翩马蹄,意凭轻舟回棹。

    许卿一世共白发,浑难料瘗玉埋香!”

    众人皆夸,永嘉郡王文采斐然,花魁小小舞燕歌莺。却鲜有人一知,程小小跳的此舞,共计有十二处转折,三十六重步调,七十二番手势。

    也不知是她体态轻盈,亦或是花盆的质地尤为的好。程小小的双足就踩在那盆沿之间,方寸大的地儿上如履平地。有惊无险的跳完了这段《花间行》!

    此情此景看在忘春楼黄妈妈的眼里,如同晴天一记霹雳,直击天灵。这会儿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捶胸顿足,急的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黄妈妈是临安风月圈里,出了名爱面子的女人。

    十二年前,她刚来临安城里讨生活时,曾在临安城南一家名叫“凤西楼”的楚馆卖过唱。

    那时黄妈妈的地位在凤西楼里不上不下,加之凤西楼对姑娘们的工钱克扣的又紧。每月到手的工钱不到十之二三。

    即便如此,手头并不宽裕的黄妈妈花钱依旧大手大脚。她只戴大宋时下里最紧俏的首饰,只买城里排的上名号的胭脂水粉。

    很难想象就这般四六不着的风尘女子,竟能在凤西楼倒闭后的短短一个月。又开出一家风采不输凤西楼的艺馆。

    黄妈妈自然是不认得陆子由的,陆子由也不认得她。

    “怎么不见苏妈妈?”一直以来陆子由见到的都是忘春楼另一位当家的妈妈,苏妈妈。

    在忘春楼,苏妈妈主内,黄妈妈主外。而眼前的这位黄妈妈离开临安探亲已有小半年光景,近日刚回到楼里。而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都由苏妈妈操持楼里楼外的事情。

    “苏妈妈是最不喜热闹的那个。像这般鼓乐齐鸣的地方,她是不稀罕来的。”司梦向陆子由引见道,“陆公子,这位便是忘春楼另一位管事的黄妈妈。黄妈妈这位是...”

    黄妈妈虽不认得眼前这位还未及冠的少年,但她认出少年手中握着的那支玉笛。她忙扭动略显丰腴的身姿,笑脸盈盈的凑到陆子由的身边,细着嗓子恭维道,“这位就是传闻中的小太白,陆公子吧!呵呵,果真是少年英才,俊朗不凡。”

    司梦对此见怪不怪,直言道,“妈妈,您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还不是因为没见到陆公子本人嘛!”黄妈妈转过头对陆子由说道,“今日有陆公子坐镇忘春楼,奴家就算有了脊梁骨。可要好好扫扫他西月画舫的威风。”

    “黄妈妈过誉了。”陆子由拱了拱手道,“陆樱,定当尽力而为。”

    看见清音妙意玉竹笛又在眼前晃悠,贼心不死的黄妈妈便欲伸手再碰碰。这番举动被一旁的司梦看在眼里,岂会让她得逞。忙推搡着陆子由道,“时候不早了。陆公子,咱们该去换身行头了。可别叫姐妹们久等。”

    “这就走了?初次见面不再聊会儿?”黄妈妈苦着脸,放开嗓子向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喊道。

    却得来司梦随口一句,“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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