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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没有声音的倾诉

    从小我就很喜欢唱歌。一个人在浴室的水流声中唱,在深夜无人的海边唱,在众人赞赏的目光中站在KTV的中间唱。父亲有时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们家太有钱了,不然影儿可以去做歌星。”

    命运是多有意思的东西。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十多年后,我会一个人拖着没有声音的生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上挣扎生存,而那条命还是别人救起来的。

    是船上的那家人救了我,虽然救回我的生命,却无法让我逃脱被毒哑的命运。此后整整两年,我在船上用一种近乎奴仆的方式生存着。每天我帮他们撒网捕鱼、洗菜,以及清洗肮脏的甲板。这不算工作,因为他们并不付我工钱,但是在这个乱世,能够饱暖地活着,已是很多人奢求不到的东西。

    这的确是个乱世。我们的船整日在江河上飘荡,哪里有鱼我们就去哪里。在船上的两年,我见过太多河中漂浮的尸首,见过被晾在河滩上肚子被刺穿的孕妇,见过成的士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岸边,他们的表情疲惫、眼神哀伤,他们所走的每一步,很可能都直接通向死亡。

    在没有灾难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这里的天空特别蓝,云的影子特别清晰,岸边低垂的柳稍轻轻拂过摇曳的水波。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坐在甲板边,毫无顾忌地把两条腿浸入河水,心里便会有暖洋洋的快乐。有时船主的儿子,一个年轻健壮的男子,会走到我身边跟我说话。他不介意我没有声音,他看我的时候眼睛会发亮。有时我听见船上的人低声议论,他们说我或许会交上好运。一个来历不明的没有声音的女子,能够嫁给一个有一条船的健康男子,在他们眼中,便如同山鸡飞上了枝头,变了凤凰。

    可我不一样,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命运。尽管我一无所有,前途叵测。

    兴平一年,公元194年,船经过寿春,远远地我看见有军队从城里缓缓驶出,印着“孙”字的军旗在遥远的风中依稀可辨。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为他做点事,我是不是快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有一天晚上,船停在庐江城外的渡口。我在舱里安静地等到夜深,然后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粮食,安静地走下了船。我离开的时候船上的人都在熟睡,没有人意识到我的离开。走在通向庐江的路上,我没有回头,也没去设想第二天醒来他们发现我不见时,会说些什么。我只是有点不无遗憾地想到,因为他们不识字,相处了两年,甚至不曾告诉过他们我的名字。

    我进入庐江城时,天空正泛着宝石色的蓝。两年来我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时代的城市。我看见黑色的屋檐高低粼次,干净的石板街道安静地泛着一两盏灯的昏黄。没有来由地,我便喜欢上了这座城市。

    我在城里转了两圈,然后找到了太守府。这个时候,他应该离我很近,在这扇朱门之后,他应该在沉睡。我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疲惫突然袭击我的身体,一会儿我便挨着石狮子沉沉睡去。

    我并没有睡很久。天一亮,我便被卫兵粗鲁地摇醒。他们说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他们要我立即离开。我看着他们,满心都是要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

    我离开了太守府,茫然地在街上转悠。天亮了,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华丽的马车不时扬着尘土驶过我身边。这个城市在晨光下依然很美,但是却没有了昨夜给我的那种亲切。繁华背后,是这个时代不能抹灭的等级森严、贵贱分明。

    可我总觉得我应该为他做些事啊。纵然我知道历史不会因我而改变,可我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为他做些事。我一直等到天黑,然后我小心地在一方白绢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我将它塞入太守府禁闭的门缝。

    我写:“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很不文言,我甚至怀疑他们看不看得懂我这些错漏百出的繁笔字。我本来想把自己也写上的,但后来想一想还是没有写。我的故事过于荒谬,他们会以为是疯子的呓语。

    接下来那几天,我每天都在太守府附近的街道上转悠。太守府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每天有许多人出入,但我都无法接近。那些出入的人之中,也许有一个人是他,但我无法辨认。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几乎要发疯。我很怀疑,在我见到他之前,我已经被这种彷徨而茫然的情绪折磨死了。

    有一天傍晚,我看见十几辆很大的马车停在了太守府门口,里面出来很多人往车马上搬东西,一片纷乱的景象。

    东西差不多搬完时,太守府里走出两个少年,他们的身影在纷乱的人群中并没有显得特别突出,但我的心却突然猛烈地跳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他就在那里。

    几乎疯了一样,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一路狂奔向他,在他身后,我跌坐在地上。并没有很多人注意到我,人们仍在忙于搬运忙于整理,但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带起的风是如何牵动了他衣角的飘动。

    然后他回过头来,他回头,是他的眼睛,是他的样子,他甚至弯下腰来,他握住我的手腕,他扶起我,他轻声说:

    “你有事吗?”

    我痛苦地看着他,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我想告诉他一切,我的嘴唇张开来,却没有任何声音。那一刻我甚至能看见上帝在云后笑。这一定是个玩笑,否则何以我穿越了一千八百年的时空加上两年的等待,终于见到他,终于要倾诉,却没有声音?

    “议*,该走了。”身后那个少年在不满地催促着。

    时间停过,因此重新流逝的时候,便变得特别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几乎是一瞬间的工夫,他松开了手,他转过身,他上了马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两年以来我并不以丢掉了声音觉得多么遗憾,我以为那充其量也只是带来了一些生活上的不便,但他走后我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痛苦。

    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他,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已经流浪两年,但两年的时间,只是换来一个回头,和一句让我无法回答的最普通的问候。

    只是一个回头,只是比一束光流逝的时间略长,只是比一只鸟儿拍打翅膀的时间略长。我见过午夜绽放的昙花,即使是昙花一现的时间,也比那一个回头长。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要回自己的声音。

    如果不能为他歌唱,我不必在这里;如果不能把心中的话儿说给他听,我不必在这里。

    后来的那几天,我光顾了庐江的每一家药店,用笔加上比划,我艰难地告诉他们,请医治好我的哑。

    他们一开始还是很耐性地勉强去理解我的意图,在他们知道我身无分文之前。

    几天后我终于放弃,我开始明白一件事:不要指望我会遇上救世主。没有钱,无论是在一千八百年后还是在这里,都不可能做任何事。

    但我还是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惜一切。

    我对自己说:必要时,我可以出卖一切。

    当这样想的时候,我不无悲哀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和一贫如洗的衣囊,我在想,我还剩下什么能够出卖。

    孙策军攻入庐江的那天,我已经饿了很久,囊中也是一贫如洗。那一天晚上,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前,一个年轻的士兵跟上了我的脚步。他在后面叫:流莺,流莺。

    我加快脚步想走开,可是他一把拉住了我。我挣扎,这时他往我手中放了一支镶了宝石的钗。

    一支还不算太劣质的钗,上面带着他的体温和他的汗水,也许还有属于原来主人的血。

    我的挣扎不由自主地变轻了。

    他将我拉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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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逊本名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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