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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箭在弦上

    建安十三年,多事之秋。

    刘表死了。鲁肃尚在凭吊路上,他儿子刘琮已带着整个荆州投降了挥军南下的曹操。江东就像曹操嘴边的一块肥肉,仿佛一张口就能尽数吞下。

    “孤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停兵在柴桑的孙权看着曹操送来的赍文,脸色有些发白。

    身旁的谋士看着他,只是不说话,那个时候,即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孙权脚步虚浮地扶着堂案走了几步,看看悬在堂上的剑,狠狠叹了口气。

    他说:“孤以为,平了黄祖,再伐刘表,便天下可定。可如今,岂非,岂非……天意?”

    终于还是张昭第一个接了话:“既是天意,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

    众人便纷纷附和着。

    我看着鲁肃,他也看着我,并不说话。周围的劝降声潮水一样涌动着,包围着我们。

    这时突然有一人冲了进来,是还来不及脱下兵甲的黄盖,他须发抖动着,年老的手颤抖着,他厉声说:“破虏、讨逆将军十几年来浴血奋战,以至有今日尺寸之土,是何原因,竟要不战而降,拱手让人?”

    马上就有人呵斥道,黄盖你太不象话了,竟然拿着武器就冲进来了。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然后营房里乱成一团。

    “不要吵了。”孙权有些虚弱地开口说。人们便静下来,纷纷看着他。

    “你们先出去,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和鲁肃随着离开的人潮走出门,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我看着他,而他也面有忧色地看着我。

    “子敬难道不想劝将军放手一战吗?”我这样问他。

    他竟叹了口气,诚实的眼中并没有自信。他缓缓地说:“我是认为不该降,只是,我的声音太微弱了……”

    我不禁无语。记得演义中,鲁肃是一直坚定自信地叫孙权不要降曹的。看来演义终究只是演义。

    “倘若公瑾在便好了。”他看着天,轻轻地说。

    “可有送信给他?”我问。

    “前天送出去的。如果快的话,三五日内应该会到了。如果——路上不出什么岔子的话。”他轻轻说。

    暮色像一张大网,包围住了我们。我突然觉得压抑,我都会感到压抑,那他们呢?

    不安和彷徨在迅速地蔓延。

    孙权闭门了三天,拒绝见任何人。而营中各种各样的谣言也在不胫而走。甚至有士兵偷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逃回去或者是做好被俘虏的准备。

    战与降的两派意见都在激烈地争斗着。然而即使是主战的将军们,内心也未尝不是惶恐的。

    吕蒙来见过我一次,他拍着桌子大喊,要把主降那帮人一个一个都杀了。

    我说:“也不必如此嫉恨他们,毕竟,他们也是出于对江东的一片赤诚。”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相信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在主降的谋士中,多少人日后登堂拜相,成为东吴的栋梁之臣。张昭、顾雍、张纮、步骘,他们难道都真的那么怕死吗?他们只是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

    吕蒙说:“姐姐不必为他们说话。大丈夫处世,应当懂得什么叫坦荡。如果输了,也不过是命一条。可他们这样把江东拱手让人,跟他们嘲笑的刘琮又有什么区别?”

    停了一下他又轻轻地说:“如果这次我战死了,姐姐会为我哭的吧。后世的人们,也会认我为英雄的吧。”

    我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我说:“你是不是也不认为我们会赢?”

    他看着我,想笑又笑不出,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五天过去了,周瑜依然没有回来。

    彷徨俘虏了江东的每一个人。即使是我,也不可避免地感染了这种彷徨。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倘若史书错了呢?倘若他真的没回来呢?

    第六天傍晚,我在房内压抑得要发慌,便决定去街上走走。那时柴桑城里已开始出现动乱,吕蒙担心我,便派了几个小兵跟着我。

    往常还算繁华的柴桑这时变得异常萧索。空荡的街上看不到人。好不容易走了许久,才看见从驿馆处走出来一行人。而当中的青年,穿着浅青色的衫子,高瘦的身躯如同风中的松,而一双细长的眼睛分外有神。他很面熟,我肯定见过他的样子。而他是,他是——

    “那不是唐国强吗?”我脱口而出。

    声音在萧索的街上显得特别响亮。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而身旁的小兵红了脸,有些尴尬地对我说:

    “那是诸葛亮先生。”

    我恍然大悟,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起来。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如果还能回去那个时代,我一定要亲手写封表扬信寄给央视。

    而诸葛亮站在那里看着我,身边的人向他耳语了几句。然后他微笑着向我走来。

    “亮见过夫人。”

    我有些尴尬地说:“方才失礼了。”

    “夫人不曾见过亮,认错了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善解人意地笑着。

    我说:“诸葛先生今天刚到的?”

    他说:“昨晚便到了,想拜会将军,却一直不得见。将军可是抱恙在身?”

    他带着温和的表情看着我,细长的眼中却有一种凌厉的精光。他是个随时随地都要把人心看透的人。

    我的心轻轻抖了抖。

    “将军很好,只是事务繁忙。我会提醒将军尽快接见先生的。”我扬起眉,语藏锋芒,“不知皇叔可好?”

    他轻微地怔了怔,然后依旧是平静地笑道:“皇叔率军在夏口,随时等待与将军会军。”

    “说是会军,其实不过是想将江东卷入战火以求自保罢。”我冷笑着说。

    他依旧波澜不惊地说道:“皇叔并没有对这里寄予厚望。如果孙权将军要降,皇叔也能够独匡汉室。”

    我挑起眉看着他,他脸上没有任何能给人吃透的表情。这个男子,不是能被刻薄和非难所动摇的。他要来抢我们的东西,我们明知道这一点,可是只能任他抢。我在心里轻叹道。

    “我们正准备降的,所以请诸葛先生不必费心了。”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张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

    “看来皇叔并没有高估江东将士。”他脸上便多了种嘲讽的表情。

    是激将法,一定是激将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千次,却还是忍不住生气起来。

    我们可以战,可以降,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但为何——为何要人小看了我们,认为江东无人?

    “张昭老贼,你身受吴侯重恩,如今却卖身求荣,你有何面目去见吴侯于地下?”

    一个声音急吼吼地响起来了,是黄盖。

    “将军请各位至议事厅议事!也请诸葛先生一起去。”又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是传令的小兵。

    我看诸葛亮,而他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这个光景,亮去——恐怕不大方便罢?”他淡淡地说,“还是另找个机会再见将军。”

    或许大家都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因此都不说话。他转身告辞,而我急急拉住了他,说:

    “有什么不方便。诸葛先生去便是了。”

    我不容他说话,便拉着他走。我在心里对他说,我们不会崩溃,我们要让你知道江东并非无人。

    然而议事厅的光景却并没有朝我所希望的方向进行。

    文武将相吵成一团。黄盖拍着桌子说要挖了张昭的眼睛,而张昭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地说,此战非降不可。

    孙权脸色苍白地坐了一会,索性挥袖进去了。鲁肃四处劝架,可劝了这个那个又吼起来了,他一时忙乱得不知去拉哪个好。

    乱了,全乱了。

    诸葛亮却始终安然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脸上有一种冷冷的笑。

    我第一次觉得失败,连我的声音也是湮没在众人的声音中转眼不见了。最后我发现自己很多余。在诸葛亮带着嘲讽笑意的目光之下,我无地自容。

    我开始准备悄悄溜走。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我这辈子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之一——

    “瑜来迟了。”

    是他。他站在议事厅门口,一身白衣沉静得如同月下的河面,旅途劳顿所带来的乱发丝毫没有影响他脸上的神采。他的声音并不大啊,可是只这一句便停止了堂上所有的喧嚣。所有人都停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包括诸葛亮那始终波澜不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惊讶。也许他在想,江东竟还有这等人物。是的,他一定是在这样想。

    他缓缓走进来,他缓缓走至堂前,他微微地笑,他甚至用手很随意地拢了下微乱的发,他说:“诸公为何不去备战,在这里做什么?”

    黄盖第一个跳起来,他说:“护军将军的意思是要战了?”

    周瑜很惊讶地看着他,说:“别人来攻,我们当然要迎战。”

    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回答一加一等于二。

    然后张昭也跳起来,痛陈了一大段曹操实力和我军实力的对比分析,然后痛哭流涕地断言此战没有胜算,不如早降。

    周瑜笑笑说:“当然能赢。”

    “公瑾以何为据?”孙权的声音响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走了出来,站在周瑜身后,疑惑地看着他。

    周瑜转过身,然后缓缓说出了那一段被历史学家引用了不知多少次的话:

    “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此数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军擒操,宜在今日。”

    我看着孙权的目光由疑惑变成惊讶,由惊讶变成激动,最后变得狂热。他跳起来,他抚周瑜的肩,他拔下佩剑砍断案角,并说:

    “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

    “可是护军将军——”还有哪个不懂事的扯了嗓子想说话。

    “不要再叫他护军将军,”孙权微笑着迎了那人的目光,“从此刻起,他是大都督了。”

    北风起时,在前往赤壁的船头,周瑜走到我身边。

    “在想什么呢?”他这样问我。

    “我在想,是什么造就了你的自信。”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说:“你忘了啊?”

    我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

    “六年前在吴,你让我说一个想要击败的目标,你承诺能实现我的愿望。那个时候,我说的可是曹操。”

    我也笑起来,我说如果我只是随便说说,只是骗你呢。

    “那我也会赢。我必须赢。”他目视前方,坚定地说道。

    我便不再说话,只是随了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前方。

    阳光在江面揉进了一把碎金子,而浪滔点点上一直连到天边的战船,一只只随着江水急速前行,如同离弦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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