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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去不归的人

    七月流火,船行过柴桑地界,周瑜开始发烧。

    一开始,只是持续的低烧。大家都劝他治疗,他却不以为意,只是叫船队加快赶往南郡。

    低烧持续了三日。到七月十日的时候,转为高烧。到傍晚时陷入了昏睡,大家才违逆了他的意思找了医官来看。

    医官替他把了很长时间的脉,然后叹口气,缓缓走出舱外。人们纷纷围上去,用了急切的目光看着他们。

    医官说:“内有疮溃,外染伤寒。”

    “有多严重?”甘宁脸一沉,恶狠狠地问道。

    医官看看天,然后缓缓地说:“听天由命。”

    “不可能!”甘宁悲愤地吼,“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这么突然——”

    他万分激动,竟一把提起那医官的领子。周围乱作一团。

    “你们吵什么?船为何停了?”

    突然听见周瑜虚弱的声音在舱内响起来。

    大家纷纷安静下来,进去看他。他精神稍微好了些,一张脸素白得让人心疼。他半坐在床上,用责备的口气说:“我不是传令要尽快赶到南郡吗?为何停了船在这里吵闹?”

    甘宁眼一热要说什么,我按住他的肩,对他说:“都督既说了要赶路,就让大家赶路吧。这是都督的意思。”

    他出去了,大家都出去了,只我留在舱中。我也想告别,然而周瑜叫住了我。

    “你们刚才外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看着我说。

    我心里一凛,手指徒劳地想在空气中抓住什么。末了,我只是平静地对他说:“不然还是折回吴吧。”

    “不了,”他轻轻摇头,“我命里当征西川,即使死,也应死在去西川的路上。”

    我突然想抓住他对他叫,我想告诉他你这点病算得了什么,跟我去现代吧,我带你去医院打个针你就好了。然后我和你坐飞机去四川。我有很多钱,你看上哪块地,我便把那块地买下来。如果不够钱,我们就再去挣。总之你看到的地方,都可以是你的。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替他掖好了被角。他又陷入昏睡中。

    七月十一清晨,高温度的烧来势凶猛地侵袭了他的身体。他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滴。

    侍从忙乱了许久才将温度稍微控制住。到了中午他醒过来,安静地看着我,他说:“帮我作幅画罢。他们都说你的画很美。帮我作幅画,带给我夫人。”

    七月十二日,温度好象控制住了。那一天他精神很好,甚至非要坐在甲板上让我画他。经众人的再三劝阻,他才勉强同意留在舱内。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他的背景换成了江水和蓝天。

    那并不是我的佳作,甚至可以说是我所画的画中最潦草的一幅。因我知道时间无多,每一笔每一划都似与死神抢时间般的仓皇。我在心中深深地懊悔,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不趁时间充裕的时候为他好好画一幅画,为何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七月十三日,他身体情况急转直下,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昏迷中,而体温也在火与冰之间挣扎。他昏迷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见兴霸。”

    甘宁与他单独谈了很久,然后他又叫我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相当虚弱,每一个字都仿佛要用了全身力气才能说出。我不由劝他先休息下。

    然而他拒绝了,他当然拒绝了,他说:“我怕这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我告诉自己不要哭,指甲掐进肉里疼得钻心。

    他说:“你不要恨孙权。”

    我惊讶地看着他,而他轻轻地说:“他这样对我,是对的。倘若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不够资格做一个君王。”

    我点点头。

    他又说:“虽然很勉强,但请答应我,一直留在他身边,帮助他。”

    我说我答应你。

    他停下来,开始不停地喘气。我上前扶住他,喂他喝水。

    末了,我又忍不住问:“有没有什么话要托我转达主公或是子敬的?”

    他轻轻摇头:“该说的话之前都已经说够了。不必问我有什么遗愿,每个人做事的方法只能和他的意志相配。你们日后觉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罢。”

    我说:“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虚弱地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心愿?伯符死了十年了,十年,我已累了。”

    我黯然地突然想到,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幸运而非不幸。他不过累了十年,然而有些人还要累上三十多年。

    他又叹了口气,怅然说道:

    “只是没想到,我竟是死在床上,而不是战场上。”

    七月十四日是中元节。沿江的百姓习惯将做好的糍盏放入纸做的小船中,再在上面点上灯,放入江水让它随水流去。传说这样可以喂饱路过的游魂,并让他们找到家乡。

    那天傍晚,周瑜进入深度昏迷,伴以身体一阵一阵的痉挛。

    船已到了巴邱,不过再两天的路便能回到南郡。可此刻再没有人催促行船了,人们只是任它在满江渐渐亮起来的小灯间,游魂般地漂浮。

    我一直在舱中呆着,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点一点从眼前消失的感觉。可我也不忍离去。在他最后的时刻,我不能离开他。

    黄昏时他皱了一下眉头。我从椅上扑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和他说话,我以为他要醒了。

    然而他却没有醒来。他仍是昏迷着,轻轻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冷。”

    我的心钻心地疼,我努力地搓他的手。然而他仍是闭着眼睛说:

    “我冷。”

    我含了满眼的泪水,颤声说:“我可以抱住你吗?我想抱住你。”

    我并没有得到回答,或许他根本就没听见我的问话。他只是第三次用了虚弱的口气说:

    “很冷。”

    我上前,躺在了他身边,将手握住他的手放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很轻很轻,血管里血液的奔流几乎感受不到。他的身体冷得像冰。

    于是我更紧地抱住了他,将头伏在了他的颈窝。我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抱紧他。他好瘦,骨头将我的身体都硌痛了。

    甘宁挑帐进来,看见我们,怔了一怔,什么都没说。他上前点燃了桌上那盏油灯,又安静地转身出去了。

    我就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地紧紧抱住他,一面茫然地看着桌上那盏灯。那灯的光昏黄而凄惨,怎会这样暗?

    不知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怀间他的身体开始渐渐有了一些微薄的温度。然后他微微睁开眼来,说:“你还在这里。”

    我没有动,只是贴近了他耳边说:“希望尊夫人不会介意我这种举动。”

    他竟然还抽动嘴角虚弱地笑了笑,说:“你将这个拥抱代我转交给她便是。”

    他又说:“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伯符,还梦见那一晚你在江边唱的那些歌。我还想听一次。你可不可以唱给我听?”

    这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

    我含着泪水轻轻地唱着,感觉他的温度又在我怀间渐渐凉了去。

    他漂亮的眼睛闭上了,他白玉一样的手指松开了,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天完全黑了。

    那个属于光的时代,结束于建安十五年夏七月十四戌时。

    我披衣出门,门外所有的将士都站在那里等着。迎着他们的目光,我平静地说:“都督殡天了。”

    四处顿时响起一阵哭声。甘宁更是一拳击在船帮上,那木栏竟立时碎了。

    我说:“你们可以去看看都督。但请一个一个进去,请尽量轻轻的,不要吵着都督休息。”

    然后我一个人走到船头,黑夜象一把巨大的伞迎头覆盖下来。满江都是沿岸百姓放的糍盏灯,星星点点竟顺着江一直连到天边。

    有人轻轻走到我身边,然后轻轻说:“我真粗心,竟才发现,夫人对都督的心……”

    我回过头,看见甘宁。只不过是一天的工夫,他的样子竟被悲伤所改变。

    我说:“你错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错了,我从不曾爱过公瑾,因我从不曾企及他的世界。只是因为我们分别游离于这个世界,才会彼此痛惜相怜。”

    他并不去答我的话,而是垂头看着江面,轻轻说:“我年少时在巴郡,用昂贵的蜀锦作绑船索,行船时便斩断了让它们沉到江里去。我又经常一船一船买下吴地千里运来的莼菜和鲤鱼,只是为了喝一碗汤,用不完的材料便都扔入江中。到了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成就一番功名去到荆州,然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任人驱使,再也不曾体会过当年的富贵与惬意,却从来不曾觉得失去过什么。为什么今天觉得什么东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我哽咽不能言。只有满眼黑夜中微弱的光,随着江面轻轻摇曳。

    船行七天到芜湖。沿途所经有驻军的地方都听说了消息,主将纷纷乘了船来送。沿途竟聚集了千只船,扬起的白帆似在江面飘落的雪。

    孙权在芜湖等待。他扶着周瑜的灵柩,哭声让所有人动容。

    趁无人时我将佩剑还给他。他收起剑,深深地看我说:“你早知道的对不对?”

    我说:“倘若我说是,你便要责怪我是吗?”

    “不,”他深深地摇头,“孤怎能责怪你。这是孤应得的惩罚。”

    我说:“不必过分自责。这并不是公瑾的意思。”

    他哭了又笑了,他抬起头来,说:“你去操办葬礼吧,隆重一些,不,能办得有多隆重,便办多隆重罢。”

    那个拥抱和那幅画我却始终没能还给小乔。就在得知周瑜死讯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出门,然后投入了江水中。

    孙权找人沿江上下打捞了三天,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或许是被潮水带走了,但我宁愿相信她成了传说中那些美丽的水神,在天上与周瑜相聚去了。

    我将周瑜的墓安在了巢湖旁,他出生在那里,最后也应当回到那里。

    葬礼并不铺张,因我想他不会喜欢。然而来的人却很多,整个世界都似被眼泪浸湿了。

    葬礼结束后,我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然而当我走出陵墓的院门时,却看见茹站在那里。

    她一身白衣,美丽的眼里藏的是一个世界的悲伤与疼痛。

    迎着我的目光,她轻轻说:

    “你骗我。”

    我无言以对。

    她又说:“你告诉我他不会不回来。可他真的没有回来。”

    我前去揽她,她挣开,又轻轻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记忆里最早的画面,并不是父亲或者是母亲的脸。我记忆里最早的画面是你们。”

    我深深看她,才发现那个黄发垂髫的女孩子,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那一夜你们在看烟花,我就在他怀中,我记忆中最早就有了他的存在。看惯了他的样子,又怎样去看别人。”

    我说:“你不要这样。你还年轻,你应当好好活下去。”

    “我自然会好好活下去,”她惨淡地笑着,“我不是姨母,我连为他死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禁黯然无语。

    “云影。”她突然这样轻轻唤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迎了我的目光,她轻轻说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说:“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流着泪说:“再过两年,我总是要嫁人的。他们一定会要将我嫁给某个人的。到时候我想要你来主持这事,我希望你能帮我选择一个人。那个人只要有三分,不,只要有一分像他就好。”

    “只要他穿白衣,只要他也温和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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