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门

    因为曹操入侵汗中,刘备害怕丢失益州,因此派了诸葛亮来请和。划湘水为界,湘水以东皆归孙权所有。

    这并不是孙权所满意的结果,但在诸葛亮的雄辩之下,他也就勉强同意了。

    他仍然把这一次出征当作胜利,犒赏三军,又升迁了立功的军官。

    然而并非每个参加了出征的人都获得了奖励。

    两个月后,我和鲁肃无聊地在吴的小酒馆里打发时光。

    我们被停止一切参与军政务的权利,非孙权的命令,不得进入建业。这种惩罚,并没有一个限期。

    “连累你了。”鲁肃苦笑着说。

    “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倒是我不能为子敬争取一个公平一点的待遇,心里愧疚得很。”

    “这是很公平的待遇。”

    “你不要对孙权太好。他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借着酒意说道。

    他笑起来,扭了头过去看北面的天空:“我反而喜欢他这个样子,喜欢他这种在任何时候都不愿被别人左右的样子。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冷酷的人,但当时我想,这就是我要追随的人了。”

    我没有说话,发现自己竟是那样赞同他的话。

    “有一天,他会做皇帝的吧。”他突然这样说。

    我静静看着他。

    “真想看到他当上皇帝时的样子。”他又轻轻说道。

    可他始终没看到孙权当皇帝的样子。两年后,他去世了。

    他死在吴,家中的床上。死的时候处境比较凄凉。尽管我派人将他病危的信送了出去,可是并没有什么人来看他。也许送信的人路上出了岔子,也许大家都太忙,又或者大家认为并没有必要来探望一个将死的没有任何身份的人。

    他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大脑衰竭的速度没有身体快,因此即使弥留的时候,他也很清醒。回光返照的时候,他脸上甚至有健康的神情。我拿过纸和笔,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孙权。

    他想了一想然后说:“告诉他,他想要消灭刘备的想法是错的。”

    我大笑起来,将墨溅了一桌子,我说:“鲁子敬,我以为孙权已经够固执,没想到你比他还要固执一百倍。这时候了你还要招他生气。”

    没想到他却说:“我故意的。”

    “故意什么?”

    “就是要招他生气。这样,得知我死讯的时候,他就没那么伤心。他还有太多其他事要做。”他这样轻轻说道。

    我愣在那里。

    我又仔细地看看他,他老了,宽广的额上有疲惫的纹路。可他的眼睛仍是我最初见到的那对眼睛,温和而带着让人信任的沉实。他本该是个烟花一样绚烂的人,他有用不完的财富,二十出头便被江东的人尊称为“肃老大”,他本来可以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一生,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为了他心目中的君王,他将自己作了受禅台上那块奠基的石头。

    我轻轻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说,“孙权他——虽不是我想的那样,但也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说什么都好,做什么也好,他若知你死,他一定会伤心,他不会就此忘记你的。”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然后别过头去。

    “那就罢了。”他这样说。

    “留句别的话给他,可好?”

    “嗯,”他徐徐说着,“只说,有一天,他是要做皇帝的。”

    墨迹在纸上渐渐干去,门被人急急推开,带着一阵风,甘宁冲了进来。

    他看见我们,长舒一口气,大步走上前来对我说:“你派的送信的好人,路上贪杯掉到江里了,幸亏被我的兵捞了起来。”

    我苦笑道:“现在墙倒众人推,能有人肯为我送信已经不错了。”

    他不再争辩,回头又看看鲁肃,脸上分明闪过一丝痛楚,但口气仍是轻松的。

    “子敬你不行呀,”他笑道,“还等你再和我一起去打仗。”

    “下辈子吧。”鲁肃轻轻说。

    甘宁啐了他一口,又恨恨地说:“那天喝酒欠我五百钱呢?几时还?”

    “一会我去了,你见这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便拿走,连本带利都够了。”

    “你想得美!”甘宁怒道,“太不负责任了。上次还答应带我去东城的事呢?”

    “那件事,”鲁肃轻道,“只能对不起你了。”

    “才不要对不起!我等你病好陪我去兑现。”

    “什么事呀?”我好奇问道。

    没想到二人一起转了头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男人的事,女人家不要乱问。”

    太过凑巧,说完后,鲁肃便回过头,轻轻笑起来。笑让他的呼吸变得时急时缓很没有规律。可以看出他是很努力地克制住了那种痛苦,然后对甘宁说:

    “即使我走了,东城的姑娘还是在那里等着你的。”

    “我不管,我只要你带我去。等你明天病好了,便带我去。把你们东城最好的酒端出来,最好的姑娘叫出来。这都是你答应过我的。你鲁子敬是答应过朋友不算数的人吗?”

    问话却并没有得到回答。鲁肃闭上了眼睛躺在那里,似是睡着了。

    “子敬?”甘宁伸出手扯扯他,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们再也叫不醒他。月光从窗户里漏下来洒在他身上,映出那一脸的恬淡,也分明在他身上织就了白色的寿衣。

    “好吧,”甘宁叹口气,别过脸去,低低地说,“到了那边再算帐。”

    我并没有错看孙权。对于在生的人,他可以忘恩负义,他可以决绝无情,但死亡却撕去他所有自私的冷酷的面纱。他或许从不后悔,但到伤心的时候,他也是真的伤心。

    他恢复了鲁肃的一切职位,又抹去了对他的处罚,他为他举办盛大的葬礼,在他的墓上哭得不能自持。

    也不止是他一个人伤心。鲁肃最后两年过得很抑郁,但死后人们对他的追思却让他如同一个无冕的君王。不止是吴中将士,为他举哀的人也包括了四方的流寇,江湖豪客,游荡的商贩,乃至青楼里的姑娘们。

    后来有消息从蜀中传来。听说得知鲁肃的死讯后,诸葛亮也在成都为他举哀。我从不曾喜欢过诸葛亮,然而因为对同一个人的尊重和哀思,让我第一次觉得和他有什么地方是相连的。

    葬礼过去几天后,孙权将我召回建业的家。自从巴邱一事被贬谪,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和他相处。他穿着白色的素服,问我鲁肃临终可留下过什么话没有。

    我说:“有的。”

    他急急地说:“告诉孤。”

    “子敬说,总有一天,主公是要做皇帝的。”

    他愕然,别过脸去,半天,低低地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能够看见吗?”

    “会的,他能够看见。”我坚定地答道。

    他惨淡地笑了,目光凄凉地划过我的脸,许久,我听见他声音里的颤抖:“那么你呢?你也会看着吗?”

    “只要你愿意。”我尽可能温和地对他说。

    他不再言语,捉起了我的手,缓缓***着我的手背。我别过头去,却听见他怜惜的声音:

    “这两年你瘦了。”

    “我从来就瘦。”我淡淡地说。

    “我欠你太多。”

    “不,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我有个主意。”他突然这样说,我没有说话,只是等他说下去。

    “这两年,我又娶了两位夫人——”

    “这是好事。”我依旧淡淡地说道。

    “不,你听我说完,”他急急地说,“家中有很多女眷,可是我还未为她们确立尊卑的秩序。我想,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抛头露面,我一直辛苦你了。你完全可以呆在家里,陪陪尚香,和其他几位夫人学学女红,教登儿识字……”

    我惊讶地看他,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从心底泛起。

    “我想,想要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我需要一位主妻,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他明确而坚定地告诉我。

    而我摇摇头,说:“不。”

    “为什么不?”他惊讶地问,“日后若我成为皇帝,你就是我的皇后。”

    而我仍是说:“不。”

    “我再告诉你一些事,”他急急地说,“这两年你不在这里,她们都在我耳边说了你不少坏话。她们都说你没有出身,充其量只能为妾。我若要轻松保住你的名分,只能让你拥有比她们更高的地位。”

    “没有关系的,”我摇头道,“什么样的名分都没关系。”

    “即使做不了皇后也没关系吗?”他不可置信地问。

    “没关系。”

    “即使你的名字进不了宗庙,将来史官的没有你的名字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不需要。”

    “我知你不需要,”他颤抖起来,语气中有潜伏的怒意,“我想要给你的东西,你总是不需要。”

    我安静地看他,等待着即将来到的暴风雨。而他压抑住自己摇了摇头。

    “不,”他轻轻说,“我不要生你的气。我生你气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不要让我再生气,我很辛苦。”

    “对不起。”

    他一边摇头,一边梦游般地站起来。“你不要就不要吧,孤不要生气,”他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随你要怎样的名分,但孤不许你再离开孤,以后你就在家,学学女红,教教登儿识字……孤不许你再出这个门。”

    “不!”我凄厉地叫起来,而他已出了门。

    我追出去,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我径直跑向大门,一片昏暗中,我触到大门上冰凉的锁。

    他将门紧紧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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