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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肃杀

    真正见到孙权,是回建业之后的事了。回到建业后他也没回家,只是将军队安排在城外的军营里,自己留在营中。

    那一天气温骤降,空气中满是萧索肃杀的气息。他托人带信给我,说想见我。

    我便只身前往。彼时荆州大捷的战报已家喻户晓,城中百姓的热情并不为寒流所降低。我只身穿过欢乐的人群,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我在军营中见到他,他身着便服,正在逗弄一只鹦鹉。见我进去,他只是淡淡扫我一眼,然后示意我坐。

    我坐在那里很久,他并不理我,只是不停地逗那鹦鹉。那鹦鹉应该才购入不久,无论孙权怎样教它,它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像样的字,只是不停地“嘎嘎”叫着。在清寒的空气中,那“嘎”的声音听起来竟像“杀”。

    我打了个寒噤。

    他这才转过身来,随手拿了件大麾扔在我旁边,淡淡地说:“这里比城里冷,你应该多穿件衣服来。”

    我说:“冷一点也不怕的。”

    “你是不怕,”他冷冷地看着我,“你怕过什么?”

    我缓缓低下头,轻道:“愿接受处罚。”

    “你以为孤会怎样罚你?”

    “……我不知道。”

    他突然走过来,用几只手指生硬地托起了我的下巴,让我目光正对了他的目光。看到他眼睛时我吓了一跳,我还从未在他眼中见过这样复杂的表情:像是悲伤,又很倔强;像是愤怒,又显得冷清。

    “有句话,孤问过你一次的,但孤不死心,现在再问你一次,”他嘶哑着嗓子说,“愿不愿意留在家中,做孤的皇后?”

    我轻轻摇头:

    “即使您再问我一千次,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他松开了手,转身。转身时衣服用力地挂了一下鹦鹉的架子,那鸟儿便惊得在架上扑飞起来。他却不以为意,又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那一刻我以为他要跌倒了,可他扶住了案角,一手扣在宝剑上,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也安静地看着他。他要怎样呢?

    他却突然舒口气,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平静下来。

    “你走吧。”他突然这样说。

    我看看他,然后勉强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在快出门时,他又叫住了我。

    “月圆时孤打算在家中摆庆功席,到时你要参加。”他这样平静地说道。

    我点点头。然后掀帐出门。寒意瞬间涌过来包围我,天地间一片肃杀。

    因孙权的军营离城比我预想中要远,一路走回家时,已是夜里。孙府的大门紧闭着,我叩门,只是无人应我。却从门缝中见到一对冰冷的眸子,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我叹气,出去这些时间,家中的仆童早成了其他几位夫人的心腹。这样子的刁难,也并非不可理喻。我知道若我在门口一直站下去,门还是迟早会开的。可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便转个身去吕蒙家中。自上次夷陵一别以来便再没见过,也理应去见见他。

    吕府的门人对我很尊敬,开了门就请我进去了。一路向里面走去,所见的人无不向我点头致意,仿佛是见了自家人归来般。我走到吕蒙房前,房内依稀有昏暗的灯火,正想叩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一把并不陌生的声音——

    “——吕将军要小的怎样做呢?”那声音在怯生生地问。

    “既是在你家的宴席,你只趁人不注意把这毒放入那个人杯中便是了。”吕蒙的声音答道。

    “不会被人发现吗?”

    “谁会想到是下的毒?现在军中都流传关羽的冤魂索命,因此暴死也是可能的。”

    “那吕将军给小的的承诺,一定会兑现吗?”

    “我为何要骗你?”吕蒙不耐道。

    “好……”那个声音停了停,又仿佛倾注了很大勇气般说道,“那我听吕将军的,给陆将军下毒……”

    ——给陆将军下毒!

    我大惊,扶门的手不由一紧。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却因为承受了力道发出“呀”的一声。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两个人,在我来得及找个地方藏起来之前,他们已破门而出,吕蒙拔剑指向我。

    随即他认出了我,一惊,握剑的手却垂下了。他的脸上全是惊惶的表情,可站他身后那人的神色却更难看。那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惶恐和不安,死死地握着衣角缩起身子,仿佛想要把自己缩入黑暗中。这个人,正是阿荣。

    “……你都听到了?”吕蒙皱起眉来问我。

    我点点头。

    “怎么办?吕将军怎么办?”阿荣求助似地望向他,“……是否要灭口?”

    “啪”的一声,他脸上多了五道血红的手指印。吕蒙用剑指着他,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这话是你说的吗?”他怒道。

    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空气中的冰冷突然渗入我全身。

    吕蒙看看我,又回过头看看不知所以的阿荣,然后对他说:“你先回去吧。姐姐是自己人,没关系的。你只记住我的话就好了。”

    阿荣不安地点了点头。然后悄悄退下。

    只剩我和他站在那里。我依旧不开口,只是看着他。他的神情中全是犹豫,脸色难看得怕人。

    然后他还剑入鞘,轻声对我说:“站在这里说话不方便,还是进去说罢。”

    他话音刚落,我便开步走入屋内,并不曾看他一眼。他愣一愣,还是随我进去,又仔细锁好了门。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他不停地打量我,我也一直冷冷地看着他。末了,我轻问道:

    “刚才那一刻,是否真想过杀我灭口?”

    “不可能!”他喊道,“我指天发誓,绝不可能在任何半刻有过半点要害姐姐的心!”

    我给了他一个轻而惨淡的笑,我说:“倘若我要阻止你,你仍然不愿害我么?”

    他怔了怔,然后说:“你为何要阻止我?”

    这句话却问得我怔在那里。是啊,我为何要阻止他?

    “姐姐,”他扶我坐下,又半跪在我面前看着我说,“现在军中全是流言蜚语。如果这些流言传入了主公耳中,我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

    “你以为主公不知道你的所为么?”我冷冷说道。

    “即使他知道,他也并没有表示出来。可是总有一天,那个娃娃将军会影响我的地位。倘若他死了,便再无第二个人能够影响到我。”

    我只是默然。

    “我用性命作赌注才换来今天的地位,我怎么可能让他抢去。我好不容易才推开这扇大门,却见他已站在门后。求姐姐支持我。”他依旧看着我哀切地说道。

    而我摇了摇头,扶起了他。

    “总有其他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的,子明,杀人是极端的作法。”我对他说。

    而他只是说:“求姐姐支持我。”

    “这样不好——”

    我话说了半句却被他打断,他推开我,喘息着,定睛看了我许久,然后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却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姐姐不要找理由了,姐姐真的以为我是傻瓜吗?弟弟的眼光虽然愚钝,但还是能看出来姐姐是爱那个娃娃将军的。”

    我心中一惊,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姐姐能不承认吗?”他一边笑,一边看着我凄楚地流泪。

    我定了定神,然后正色对他说:“子明,我是爱他的。但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与你们都无关。你不必因此记恨他。”

    这样子说出来,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变得很轻松。是啊,我是爱他的。

    吕蒙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死死看着我,泪水停了,额上青筋却暴起。然后听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能爱他,却为何不能爱我?我认识你在先。”

    而我摇头:“不,我认识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认识你早了很多。”

    他怔了怔,然后又说:“你爱他也可以,但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我既爱了他,又如何爱你?”

    他突然冲过来把我按倒在椅子里,用了疯狂的目光看着我喊道:“一点点,只爱一点点也不行吗?”

    我叹道:“对不起,子明,我们没有缘分。”

    “我不要听这种鬼话!”他松开了我又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疯狂地说道,“如果没有缘分,为什么孙权又可以得到你?”

    “……因我是个没有骨气的女人。”

    我这样说着,凄楚地笑了,却流下泪来。

    泪水让他平静下来。他惊讶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走上来用衣袖替我拭泪。我拨开他,任泪水疯了一样在脸上淌下。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轻道:

    “我不管,既然你不爱孙权,他却可以得到你,我也要用同样的方式得到你。我要夺去他手中的兵权,我要接管他的天下,如果权力可以让我得到你,我就要为了这权力杀人。所以无论如何,陆议都必须死。”

    “那你必须先杀我。因我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你。”我边流泪,边这样说道。

    “我不会杀你。即使这一次失败,我以后还是会找机会杀他。只要我活着,他便不能活着。”

    他看着我,这样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在家中的房间里安坐了三天,三天以来我没有出过屋,也不曾和任何人交谈过。我想要好好地思考一个解决此事的方法,想来想去却始终没有头绪。思绪混乱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八岁时在书中第一次触到他眼睛的样子。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想起来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了。那一双眼睛却始终记得很清楚,那样温和,却又隐隐藏了些悲伤。

    然后想起第一次在庐江的官邸外见到他。那时的我,多么年轻却又多么贫穷。用发抖的手握住他衣角,颤抖着双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回头想来,只有那个时候的我,才是第一次在书中见到他时的我。

    我看着自己修长白净的双手轻轻笑了。在乱世中沉浮这么多年,这双手却始终不曾沾过血的味道,相信以后也不会沾上吧。

    然后我站起来,轻轻走出门去。在花园里我遇见阿荣,他忐忑地任我将他拉至角落,然后不安地看着我。

    我说:“吕将军许给你什么条件?”

    “他……他说会让我的母亲不再作奴隶。”他小声地答道。

    “如果我让你全族人都不再作奴隶,再给你母亲一栋房子和一些钱,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我本来就是听影夫人使唤的。”他乖巧地答道。

    我点点头,然后贴近了他的耳朵,小声说道:

    “那一包毒药,明日的宴席里,你要下入吕将军的杯中。记住,是吕将军,不是陆将军。”

    他惊惶地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转过身去不再说话,抬头凄凉地看着天。天色渐晚,南迁的孤雁拖着哀切的号声飞过天空。空气中的肃杀气味让我不寒而栗。

    这个秋天,如此冷,竟又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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