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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以牙还牙

    然而东吴的答复来到之前,许昌的使者便来到了。

    带来的是让人惊讶的消息:魏王得知我被带到蜀的事情,提出以千金换我。千金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他们给出的第二个条件——一纸盟书。

    一定是司马懿的主意,我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边笑嘻嘻地思考一边摆弄着身上的饰物对自己说:

    “反正她都离开了,也不必为江东保留和平了。索性将她索回来路上灭了口,再联合蜀一起把吴灭了。简直是一箭双雕啊!”

    这个人聪明而无赖,且从不以君子自居,因此相当危险。然而奇怪的是,比起所谓“仁义”,我反而更喜欢他,这样赤裸裸、不加遮掩的阴险。

    又过了两天,吴的使者也来到成都。

    也许是我托骆统带的口信奏了效,也许孙权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只字不提割地的事,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同样需要很大牺牲的条件:他愿送长子入蜀,向蜀称臣,以换我回去。

    当我等到刘备召见,走入朝堂时,他面前同时放着魏和吴的书信,一脸得色地看着我。

    “你猜猜,朕会答应谁的要求?”他得意地笑问道。

    我沉默不语。事实上心里还是有一点紧张,却不是为自身的命运。

    一旁的诸葛亮安静地看着我,目光中竟有依稀可辨的怜悯。然我却憎恶这种怜悯。许多年前,赤壁之战前,我也曾在他眼中见过这种怜悯的目光。尽管后来江东并没有如他们所想般垮下去,但他们仍旧强盗一样过来,抢走荆州,用毒蛇般的言语蛊惑了孙权的心,并间接造成了周瑜的悲剧。倘若当年荆州握在手中,周瑜或能提早平西川。那么今日天下属谁,却未可知。

    ——我承认我有些偏激。吴蜀本应是一家。彼此之间却一直存在着或深或浅的隔阂。也许这就是宿命罢。

    “听说,你能够预言未来?”刘备好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回答,只是冷笑着说:“你便替朕算一下朕的命运。倘若朕满意,便答应东吴的条件,放你回去。”

    我看向诸葛亮。他正向我微微点头。我突然有些疲惫。或者应该依了他的意思,哄刘备开心一下吧。这样纠缠下去,除了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义呢?

    四周的人们都在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我,在他们的目光下,我突然觉得自己活像个马戏团里的玩物。如果真的在这样的目光下捏造了一些阿谀讨好的言辞以换取自己的自由,恐怕将来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吧?

    这样犹豫的时候,侧厅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看着刘备,欲言又止。

    刘备便走过去,随那人进了侧厅。过了一会,那厅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诸葛亮快步走进去。然后里面的哭声一声高似一声,如此悲痛,却完全不似一个皇帝应当发出的声音。

    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的时间,刘备快步走出,苍老的脸上有班驳的泪痕。诸葛亮跟在他身后,有些不安地想要扶他的臂,刘备却并未注意到。只是快步走上了龙座,用一种极度愤怒的眼神死死盯着我。他脸上的泪痕渐渐干去,眼中的愤怒却越来越浓。

    我一时还未想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走前两步,拿起吴使送上来的书信,却“刷刷”两下撕得粉碎。

    “不可能和了,”他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朕与东吴,不共戴天。”

    诸葛亮再次想去扯他的袖,却被他一下子甩开。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指指住了我的脸,愤怒地说:

    “你们江东的奸细,杀死吾弟。”

    我明白过来。原来张飞死了。这一天总是会来的。然而却来得如此不巧。

    我只能轻声说:“张将军殡天,我也很遗憾。然而这事,却绝非东吴所为。”

    “你懂什么!”刘备炸开了似的怒道,“分明是你们江东的奸细带了他的头回去了!”

    这真是冤枉了,我在心中苦笑,却依旧平静说道:“皇叔为何不查清楚些?或者只是普通的军士所为,因害怕处罚才投江东而去呢?或者——这根本就是曹魏的阴谋?”

    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或许真的是阴谋。如果是司马懿所为,也并不奇怪。

    然而刘备听不进去。

    “普通军士所为?倘是蜀军,难道会谋害主帅?你要污辱吾弟的英名么?你们吴狗竟阴险至此!”

    “或许再问清楚些?我相信吴主很快会把这两个罪人的头送回来的。”勉强压抑住被称为“吴狗”的不快,我作了最后一次劝解的努力。

    “不必问了!朕要御驾亲征,尽屠吴狗!为朕的两位御弟报仇!”他向天悲愤地大喊。

    此言一出,底下人都怔了一怔。诸葛亮脸上也出现不安的神色。他看看刘备,欲言又止。

    “皇叔何必如此执迷?”我冷笑道,“将军马上死。关张二位将军所杀之人不可胜数,却惟独他们不能被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尽管我语气开始不是很和善,然而我总是一片好心。倘若他能打消“御驾亲征”的念头,便能逃过一劫。

    然而显然好心没有好报。

    “朕必以倾国之力,尽屠吴狗!”他第三次骂出这让我十分不快的词语。之所以不快,是因为他不仅骂了我,他连孙权周瑜甘宁鲁肃以及——陆议,也一起骂了。

    “陛下……”诸葛亮走到他身旁,第三次去扯他的袖,担忧地说,“臣以为,报仇之事,不必急于一时。今北有曹贼,四方未平——”

    “你难道也不懂朕的心?”刘备仍是坚决地挥手,悲伤的脸上又开始泛起愤怒的泪水,“吾弟自桃园结义以来,一直追随朕飘零天下,如今却被吴狗所害。如此血海深仇,即使不要天下,又怎能不报?你要阻止朕,便是对亡弟不敬!”

    诸葛亮收了手,转过身去。在他转身那一刹那,我在他脸上发现一丝幽怨的表情。这丝幽怨转瞬即逝,却恰好被我收入眼帘。

    是了,他对他再客气,再尊敬,再言听计从,他始终只是他的军师将军,他的丞相。那些与他有着共同的回忆,能让他在岁月磨平的棱角间保留了最后一丝血性的人们之中,没有他。

    “陛下,”诸葛亮退到离他稍远的地方,深深拜下去,恳切地说,“倘若陛下真要伐吴,请让臣代陛下征讨。”

    刘备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目光闪动,似是在犹豫。而我的心却往下一沉,不能让他去。

    我淡淡一笑。

    笑声惊动了他们二人,刘备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地望向我:

    “事到如今,你还笑得出?”

    “以诸葛大人之才,恐怕不久为人臣罢。”我又是淡淡一笑。

    既是没有和平的希望了,十二年前他们在孙权耳边说过的那些毒蛇般的话语,如今我如数奉还。

    “你什么意思?”刘备厉声地走向我,目光闪动。

    “陛下,她在挑拨,不要听她的!”诸葛亮急急想要阻止我说话,然而刘备置若罔闻。

    “说。”他恶狠狠地看着我,眼中却有个什么东西因为恐惧在颤抖。

    “皇叔,我是在挑拨您和诸葛大人,”我十分大方地说,“因我很害怕诸葛大人会代您伐吴。诸葛大人伐吴,吴会败;而您亲征的话,则会败于吴。因此我要挑拨你们,让您打消让他统领全国军马的可能。因我认为诸葛大人的才华高于您。”

    我说着这话时,诸葛亮一直在刘备身后急急制止他听我说下去。然而当我说到最后时,他反而平静了。他淡淡看我一眼,不再多言。他是个足够聪明的人,也许在此刻他的眼中,这场悲剧已经尘埃落定了。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我并非高明过他,正如当年那在孙权耳边说周瑜恐不久为人臣的人,也未必高明过公瑾。只是“功高盖主”这样的词语,千百年来都无法打破它让君王惶恐的宿命。

    刘备目光深遂逼视着我,良久,却勉强笑起来:

    “朕不会中你的挑拨计,朕从来都不怀疑孔明的忠心。只是这一次朕一定要亲手报仇雪恨。却并非为了你的言语。”

    这话说了却等于没说。倘若刚才诸葛亮提出要代他征讨时他没有犹豫,或许更可信些。我淡淡一笑,并不去驳他。

    “既然陛下心意已定,容臣先行告退,为陛下前去打点。”

    刘备点点头,诸葛亮便躬身告退。他又恢复了向来的平静与庄重。比起刘备来,他倒更像个君王。

    ——我很怀疑那些毒蛇一般的言语未必能伤到他,正如当年的中伤却并不能伤到公瑾。然而只要能伤到刘备,便够了。

    他就这样退了出去。却留下刘备站在那里,冷冷地斜睨我。

    “你说,朕要给你一个怎样的死法?”

    我心一沉,这场劫难仿佛怎样也逃不过。但既然已不是自己所能控制,便不去多想。我只是淡淡地说:

    “随您的便。”

    “朕给你个机会,”他冷冷地说,“你继续替朕算命。倘若算得好,或许朕平吴之后,心情好了,会考虑饶你死罪。”

    或许都觉得我今天无论如何会被处决,听到这句话之后,周围群臣竟然骚动起来。“还不跪谢!”有人在如此大声喝我。

    我站在那里,听着这些愚蠢不过的呼喝,心中的厌倦,又一点一点泛起来。

    我冷冷看着刘备,慢慢开了口:

    “皇叔,您是个不凡的人……”

    笑意慢慢浮上他的脸,他的表情也柔和了些。

    “您还很年轻的时候,‘仁义’的名声便远扬四海;您善于用人,手下的文武将相,皆有奇才且誓死效忠;您意志坚定,即使在乱世中沉浮,却一直不曾放弃过心底的理想;您命相富贵,从织席贩履之家到汗中王到今日九五之尊,也确是上天庇佑……”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期盼的眼神一直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然而我却停顿了下来。

    “怎不继续说下去?快说。”他急切地催促。

    我深深看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然而,您的仁义,您的识人,您的意志,您的命相,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衬托出另一个年青人长留青史的不世英名。那个人将率领远少于您的兵力,在江东的土地上将您完败。您和您所带领的济济良将,你们蜀汉二十万人的血,都只是他登场舞台的背景。从此,到您死去,您都将对这惨痛的失败耿耿于怀。”

    笑意骤然在他脸上凝固,使他看起来滑稽非常。而下面那一群文武将相也睁圆了眼睛,愕然看着我。我平静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觉得十分快意。

    “你胡说!”从惊愕中醒来,他狂怒不已,拔出宝剑指向我,“朕现在就要杀了你!”

    “我说过,您只能杀我,却无法使我折服。”我平静说道。

    “你凭什么瞧不起朕!”他愤怒地吼道,须发乱舞,“朕难道会败给你们东吴的小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您为何不会败?您本来就不会打仗。”我看着他,竟嫣然一笑。

    或许是怒到了极点,他竟也狂笑起来。收了剑又指着我说:“你说朕不会打仗,朕却偏要让你知道朕会打仗!朕现在不杀你,朕还要带你在军中,让你看看朕怎样击败你们东吴那群竖子!等到踏平了江东,朕再把你的头挂在建业的城楼上!”

    “您放心,即使我最终还是要被杀,也一定要看到您败了再死。”我仍是平静说道。

    他深深看我一眼,拂袖而出。百官惶恐地跟在他身后。

    我仍是淡淡笑着,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去。然后安静地跟随着怒目圆睁的卫兵走出去。

    该来的,怎样也躲不过。随他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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