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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尘埃落定

    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走了一大圈,爱过一个人,然而尘埃落定后,发现什么也不曾改变过,如同什么都不曾来过。

    生活如同平静的河流,依然缓缓流向未知的远方。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不同的也是外面战事的改变。

    蜀军一路西退,刘备逃入白帝城,魏军南下,蠢蠢欲动。

    胜利没有冲昏孙权的头脑,每一夜他寻思反侧,辗转难寐。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是继续追击,还是有别的选择?胜利掩盖了多少阴谋?诸葛亮在成都未出,曹军在北方虎视眈眈,而扬州山越等地的蛮夷又一直未平,今天东吴面对的一切,又何尝不似在鸡蛋上跳舞?

    八月,骆统来到武昌。

    他替陆逊送信前来。孙权看完书信,沉默良久。最后他轻叹一声,说:

    “伯言终究还是过于谨慎,一如他新改的名字。”

    骆统低下头,轻道:“也是时势所迫。”

    “不,”孙权说,“孤相信,即使没有魏军在北,他也会放过刘备的。他只要蜀败,不要蜀亡。”

    “那么陛下认为应当亡蜀?”骆统问。

    孙权捋须,沉默不语。然后目光一转,看着骆统问:“你是怎样想的呢?”

    骆统迟疑了一会,然后看着我和孙权,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统当年之所以倾慕鲁肃大人,是因为被鲁肃大人的‘战争是为了和平’的理念所打动。今日之所以死心塌地地跟随陆都督,也是因为陆都督他同样认为战争是为了换取和平。”

    孙权微微一笑,又将目光投向我,问:“你又是怎样想的呢?”

    我低下头,轻轻说:“请相信伯言。”

    骆统离开后,我走出院门,发现他在外面等着我。

    “还好吗?”他问我。

    “很好。”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然后说:“你到武昌后,也一直没送消息过来。”

    “有什么消息可送呢?无非是道个平安。”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说:“可是陆都督经常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我的心紧了下。但我还是维持了表面的平静,淡淡笑道:“他还好么?”

    “挺好的。”他点点头,又看了看我,忍不住说:“不如由我和吴王禀奏下,然后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我奇怪地看着他,“回哪里?”

    “回陆都督军中啊。”他急切地说,“我们像往常那样,一起行军。我还在军中给夫人留了营房,一直等着夫人回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艰难地笑了下,然后摇头说:“不可能的。我不会回去了。”

    他竟没有坚持,只是叹口气,说:“陆都督早料到你会这样说。”

    我又笑了笑,并不说话。

    “对了,陆都督托我给你带样东西。”他突然这样说。

    “是什么呢?”

    “你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一棵树下,树干上系着一匹马,浑身雪白,四蹄乌黑,脖子上系着个金铃。

    “雪落。”我柔声念道。将脸贴在她脖子上。她转过头来,温顺地舔了舔我。这时候,她脖子上的金铃轻轻响了声。

    “陆都督说,你可能愿意照顾她。”

    “代我感谢伯言他一片美意。”我诚恳地说。

    “你亲自去感谢他比较好。”他是这样说。

    我没去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轻***着马的鬃毛。许久,我又回头问骆统:“甘将军他……他……葬在哪里?”

    “是他的遗愿。就葬在当地了。当地百姓还为他立了庙。”

    我欣慰地点点头,又有些愧疚地说:“我竟没去送他。”

    “没关系,甘将军会明白你的心意。”

    又是沉默,许久,他说:“我该走了。”

    “公绪,”我忽然叫他的字,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对他笑笑,轻声问,“你还未成家?”

    他点点头,并不说话。

    “该成个家了吧。”我又说。

    他仍是沉默着。

    “我还等着喝你喜酒呢。”

    “那你就等着吧。”

    他轻晒一声,翻身上马,没有告别,竟径去不顾。

    九月,吴军解除了白帝之围,开始陆续向东班师。

    一个月过去,刘备没有动静,诸葛亮也没有动静。

    又一个月过去,刘备还是没有动静,诸葛亮也是没有动静。

    记得年少时读史书,读到这一段,并未觉得多奇怪。刘备在白帝停留了大半年,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去世。而在我心目中,也就仅仅是“知道了”,是一个印象而已。

    但当亲身经历,当这些消息陆续传来时,我心中却不免如同吴中其他人一样泛起疑惑:

    他为什么一直留在白帝,不回成都呢?诸葛亮又为什么一直不东出呢?

    只到有一天,听见两个将领的窃窃私语,我心中的疑惑才转为一个一直不曾发现过的假设:

    刘备不敢回成都。

    刘备和诸葛亮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故事,孙权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假设。这场战争算是结束了,但新的危机,才刚刚到来。

    十月的一天,我走近议事厅,听见里面传来小声的哭泣。

    我推门而入。孙权正手执一封书信沉默不语。而屋角处伏在榻上哀哀哭泣的,却正是孙登。

    我刚想问怎么回事,孙权却转过头,对着孙登有些恼怒地吼道: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孤有说要把你送去魏了吗?”

    孙登没说话,却哭得更凄惨了。

    我疑惑地看着孙权,孙权将手中书信给我看。

    是曹丕写来的。信中说他的军队已至濡须、南郡。倘若将孙登送给他们,他们就立即班师。

    “好文采。”我将书信合上,淡淡说道。

    孙权哼了一声,对孙登说:“你听听你影娘娘是怎么说的。”

    “这种东西,裱起来当字画看还行,至于里面的内容,大可不理,”我将书信扣在桌上,走向孙登,拂着他的肩,轻柔了语气说,“傻孩子,怎么可能送你去。”

    他哭声小了些,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惨淡地看着我。

    “可他们都说,我应该去……我若去了,就不会和魏开战了……我们打不过魏……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害了东吴……”他抽噎着说。

    “胡说八道!”孙权怒吼起来,“你告诉孤,‘他们’都是指谁?告诉孤,孤把他们舌头都切下来!”

    “你父亲怎会是那样狠心的人!”我也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说道。

    孙登抬起头来,一双带泪的眼睛哀怨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权,然后竟在脸上浮出一个惨淡的笑。

    “他不狠心吗?他不狠心又为什么把我母亲送去吴?”他凄惨地问道。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孙权,他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

    “你母亲不是在建业吗?”我讶然问孙登。迁都武昌时间并没多久,孙家的女眷还都留在建业。我也理所当然认为,徐夫人还留在建业。

    “她犯了过错,孤就将她废去吴了。”孙权冷冷说道。

    我吸了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也想去吴,他却不让我去……”孙登低声说。

    “傻瓜,”我拥过了他的肩,安慰道,“你是吴的王太子,怎么能随便离开吴王呢?你母亲可能只是一时和你父亲有了什么误会。以后误会消除了,她就会回来的。”

    孙权哼了一声想说什么,我急忙用眼睛制止了他。

    “你骗我。”孙登坚决地说,“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

    “别总说让你父亲为难的话,好吗?”我加重了语气,不悦道。

    他又一次惨淡地笑起来。

    “父亲很为难吗?“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权,边流泪边笑,“如果父亲为难,就把我送去魏吧……我去了魏……父亲就不为难了……虑弟比我适合当王太子……”

    “你还在胡说!”孙权又一次吼起来。我急忙拉过孙登,一边把他拖出屋一边对他说:

    “别多想了。你父亲肯定是不会把你送去魏的。你是他的儿子,他即使不做这个王了,也要保全你的。”

    好不容易哄完了他,我回到屋里,看见孙权正拿着那封书信发呆。

    “是否在犹豫?”我轻声问道。

    “不,”他坚决地摇头,“如果将太子送给魏,孤以后又将以何面目面对天下?”

    停了停他又说:“说起来,孤还是有私心。即使决定了不送登儿入魏,孤也是为了自己。——孤是否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拉过他的手,从他手上扯过那封信,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柔声对他说:

    “——至少你是在保护他。”

    十一月,吴军与魏军开战了。

    战争一开始惨烈异常。曹丕亲自领军南下,兵分数路与吴军隔江而战。接二连三的战报传入武昌,死伤名单不计其数。甚至身经百战勇武如天神的濡须督周泰,也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代替他的将领朱桓领着五千兵,竟生生在濡须与曹仁的军队对峙了一月有余。

    所幸在最关键的时刻,陆逊的兵马及时赶回了。他的来到无疑给战斗中的军队打了一支强心针,不久,魏军撤退了。

    尽管这一次危机是化解过去,但东吴却彻底地得罪了曹魏。后来孙权与曹丕还勉强地通过几次书信,然后便再无往来了。

    在魏军刚退没多久的一天,孙权心事重重地走进屋,转了两圈,然后对我说:

    “孤打算与蜀议和。”

    “这是好事。”我点点头。

    “可是孤还有一事想不通。”

    “是什么事?”

    “如果派人通蜀,应当前往白帝城,还是成都?”

    我迟疑了一会,随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我抬头看他,他正皱着眉头,说:

    “他们都说,刘备不敢回成都。而诸葛亮不敢去白帝城。他们还说刘备命不久矣。如果要议和,是不是应该找诸葛亮更好?”

    我淡淡一笑:“或许他们说的是真的。但我相信他们二人总不至于一直这样。总有一天,刘备会在死亡前明白过来。”

    他点点头,说:“孤将遣使至白帝。”

    十二月,蜀的使者宗玮来到武昌。

    宗玮是一个沉着而得体的男子。在武昌,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应有的和善与矜持。在他与孙权友好而互敬的洽谈中,人们仿佛可以听见吴蜀之间那块坚冰融化的声音。

    他带着孙权的承诺回白帝。临行前,我找了个机会,走近他,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他:

    “皇叔是否不敢回成都?”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回过头,说:“这并不是夫人能过问的事情。”

    我不依不饶,又问:“大人是否认为诸葛丞相更似一个君王?”

    他这一次回答了我,他说:“正因为他更似一个君王,所以他已经没必要去成为一个君王。”

    我笑起来。他看了看我,又说:

    “夫人可能不记得我了。当年夫人对皇上说丞相将不久为人臣时,在下也正好在场。”

    我看看他,含笑道:“要算帐么?”

    他摇摇头,说:“都过去了。”

    我沉默不语,只听见风吹得头顶上那一面旗帜哗哗作响。

    是啊,都过去了。

    如果当年刘备不是那样想的,那么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如果诸葛亮真是那样想的,那么刘备怎样防备都没有用。

    时间是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只有很久很久以后,当流沙被河水淘尽时,人们才能看见历史原本的真相。

    从入春开始,东吴的兵马开始陆续汇集武昌。

    二月,陆逊也回到了武昌。

    我始终没见过他。他们都说我像换了一个人般。我每天只是安坐在房间,坐在那一扇扇他无法推开的门背后,不去见人,不问外事,任时间一点一点地流去。

    我并非享受寂寞,只是无法想象与他再次相见时的情形。

    与其相见,不如怀念。

    我就这样隐居了几个月。即使到了四月,刘备的死讯连同在白帝托孤诸葛亮的消息传来,也无法给我走出这扇门的勇气。

    然而安静得太久,心里开始有隐隐的不安。仿佛有过一个太长、太黑的梦魇,又完全无法想起一点来。

    有时会问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

    直到有天晚上,我从噩梦中惊醒。颓然坐在榻上,冷汗潺潺流遍我全身。那时我才发现,我果然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梦见了孙尚香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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