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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同城陌路

    我在吴住了一段时间。

    每天只是和茹教几个孩子读书,或者去找陆瑁闲聊。江南正值梅雨季节,天常常是阴的。尽管是阴天,我却常沉醉于阴霾下的风景。我会一个人撑伞走去江边,看着灰色的江上灰白色的天空,浅灰色的云影一点一点缓缓掠过大地。潮湿的江风拂过我的脸,那时我便想,如果就这样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挺好。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这是他们的家,却不是我的。

    回武昌前,孙权与我取得了联系。他在书信中说,正好要将女眷从建业迁至武昌,让我去建业与她们会合,正好同路而行。我宁愿一个人回去,却不忍拂逆孙权的好意。于是便辞别茹,先回建业了。

    孙权为吴王后,又补充了些后宫。再加上前面几位夫人的子女,前往武昌的车队竟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又因为江水暴涨,行舟危险,大家只能由陆路西去。每日所行,还不到百里。

    人多起来,尤其是女人多的地方,纠纷总是不断。不是因谁挡了谁的路,就是认为自己受到了薄待。身居其中,我只是个“不入宗庙”的女人,经受的白眼,自然也数不清了。我无意争些什么,索性穿了男装,跟随侍卫一起,骑雪落而行。离她们远些,反而乐得清净。

    女眷中有一位新选入的王夫人,是带着身孕的。本来有孕之人并不适合长途跋涉。但孙权仿佛完全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命令她一同前去。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心中一直存着愤恨。所幸管事的还算照顾,给她安排了最舒适的马车。

    是最舒适的马车,却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那辆马车被安排给了步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这样的安排,并不算不合理。然而一路上,王夫人却抱怨不断。一开始还只是有意无意地抱怨,到后来,索性指桑骂槐起来。

    那一日路过九江,离武昌也就不远了。大家都努力赶路,希望快些赶到。然而王夫人却命令她的马车停下,死活不肯走了。

    大家都去劝她,她却全然无视,站在车头大声说:

    “还是让我死在这里清净。否则也该在马车里被憋死了。”

    有人好心劝道:

    “夫人也是有身孕的。还是早日赶回武昌休息罢。”

    “亏你们还记得我是有身孕的,”她冷笑一声,望向步夫人的马车,用了尖刻的声音说,“对啊,有些人肯定没忘记我是有身孕的。有些人自己生不出儿子,便整天想着怎么憋死其他人,不让别人生。”

    这些事,我本是从来不理的。但因连日赶路,心中厌倦得很。只想早早回到武昌。便走到她身边,好心对她说:

    “夫人还是上路吧,有什么委屈,到武昌让陛下替您作主。”

    “哟,这是谁和我说话呢?”她扬起眉毛看着我,冷笑道,“嘴上说得好听,只怕心里是在打量着怎么才让我再也见不到陛下吧。”

    我为之气结。还是强自按捺住怒气,尽量柔和地说:“只剩一点路了,夫人便再委屈一下吧。”

    “我是能委屈,但肚子里的孩子能委屈吗?”

    “那你想怎样?”我冷冷地问。

    “给我换辆大点的车。”

    “其他几位夫人的车,都比你的车小。”

    “是吗?”她挑起眉看了看步夫人的马车,“恐怕不是吧。”

    “她们有三个人,你这车挤不下。”我尽量好心地解释。

    “那就活该我被憋死?”她叫起来,“我只道只会生女儿的想害死我,却忘了这里还有个连女儿都生不出的。”

    我忍无可忍。

    “起程。”我转向她的车夫,命令道。然而那车夫只给了我一个为难而无奈的笑,没有任何动作。

    “没用的。你们不给我换车,我就不走了。”她得意洋洋。

    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说话,只是纵身跳上车。

    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万分惊恐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我懒得理她,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往马背上便是一抽。

    马车开始前行。

    “你要做什么?”她大叫道。

    “总之这车在开。你要跳车,请便。我反正不会停车,也不会在你跳下去后回头捡你。也请不要试图制止我。我驾术不好,怕一错手翻了车。但若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损失,我自会向陛下承当。”我头也不回地赶着车说道。

    这一次轮到她为之气结。我感觉到她愤恨的目光停在我背上许久,终于还是掀帘回去了。

    我将马鞭扔回给车夫,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再看看周围其他人,竟都在对我赞许地笑着。

    后来,当我骑回雪落,跟着车马缓缓而行,经过步夫人的马车时,她突然挑开帘帐叫我。

    “影夫人那么辛苦,不如上来一起坐车?”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么亲善的表情。

    “不了,我还是更喜欢骑马。”我尽量礼貌地拒绝了她。

    “上来嘛,没事的。”她依旧温和地笑着。

    我淡淡笑了笑,却纵马冲去了队伍前面。

    只希望这个旅程能快些结束。我实在是倦透了。

    回到武昌,我感觉如同鱼回到水中。

    从未因自己的处境庆幸过,但经过了这一路上心力交瘁的折磨,发现即使是每日安坐房中不见任何人,也比不得不面对她们要强。

    有时我出去见见蜀使,有时为孙权打点一些事务,更多的时候,则是什么也不做,关了房门坐在房中,安静得如同垂垂百年的老人。

    并非一直与世隔绝。刁难也好,笼络也好,隔三差五总是无可避免地发生在我身边。我仿佛没有半点血性的人般,总是一避再避;实在有避不了的时候,便承受着让它过去。我总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有别的世界。

    男人的世界里,并非没有阴谋与流言在飞。然而身处其中,直面一切,我觉得坦然而无所顾忌。因踏入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从堂堂君王到区区小吏,他们都懂得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为了生存,他们只能与生命作一番豪赌。女人却不同,她们完全可以相安无事地生存下去,然而因为寂寞,就有了阴谋,有了纷争。她们因为寂寞摆弄着一切,却从未想过可能遭受的结果。所以我不愿与她们相斗,我宁愿逃避。

    时间不容情地流去。记忆里,那是平静而安祥的两年。与蜀的关系稳定而良好地发展着。双方都如同两个不经事的孩童,经过一番厮打,打得鼻青脸肿,才发现终究还是应该团结在一起。又或者双方在骨子里始终对对方谈不上什么“感情”,然而上天既没有厚待蜀亦没有厚待吴,也便只能无可奈何地共求生存。

    与魏险些有过一次战争。那一次曹丕南征,军马行至长江北岸,在北岸安营扎寨。放眼望去,各营首尾相连,直至天边,军容整肃,旌旗林立。孙权不敢怠慢,同样在南岸调兵遣将,严阵以待。

    听人说,曹丕在北岸南望许久,终于叹口气,说:“彼有人焉,未可图也。”

    然后他引兵归去。不久以后,传来他卧病的消息。

    那其实是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一次出征。我知道这个结果,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让他打消了进攻的念头,更不知道当他站在北岸南望这片他从不曾踏上的土地时,心里想的会是什么?也许他的身体他的性格有关,也许珠帘后那一丝幽怨而美丽的目光有关,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我凭空猜测。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人们能看见江水往哪里流,但又有谁知道自己的命运。

    命运不可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两年过去,我一直留在武昌。

    陆逊也一直在武昌。

    我们却始终没见过面。我很少出门,即使迫不得已要出去,也会问清楚那里没有他了再去。

    我常想象再见他时的情景,会否落花满天,会否白雪飘落,会否言笑如常,又或者相顾无言。几年过去,他的样子有没有改变,眼中的温和是否如常。我每时每刻都这样想象着,久了,竟觉得想象才是真实的东西,我就靠想象过活着。不需要现实,因为我害怕现实了,见面了,星星会坠落,海会干涸,而我苦心经营起来的坚强与平和,转眼间会成为废墟。

    这个世界那么又那么大,我们在同一座城里生活起居,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我脚下道路上的石板可能还留着他前一个时辰时的脚印,家中客厅桌上那微温的茶杯上可能就是他用过的,擦肩而过的马车中,坐的可能就是他。生活中处处是他的痕迹,然打定了主意不见面,竟真的不会相见。

    只有一次,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早晨,天地间泛起白而淡的雾。我撑了伞,沿着城墙慢慢地走。天气湿而冷,人们都在家中躲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个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我抬起头,遥远的城楼上,有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我知他就在那里。我还知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然后我扭过头,急急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像是逃避一个会吞噬我的黑洞般。

    唯一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骆统。他常来看我。总是在我这里小坐片刻,然后在闲聊中,仿佛无意地说一些陆逊的消息给我听。

    昔日羞涩而单薄的小小传信官已成为封侯拜将的华贵男子。走在街上时,也能吸引不少美丽女子热情的目光。

    却一直不曾婚娶。就算他对女子没有喜好,却也从未听说他有过男子相好。龙阳之事在这个时代并不鲜见。长居行伍中的男人,即使有个相好的也不算希奇。但他这么多年一直埋首军事一步一步脱颖而出,却从未有这方面的传闻。

    所以有时候会有些说不清的感觉,甚至怀疑比起我来,也许他更爱他。

    他理所当然地承受起陆逊的一切,他的冷清与辉煌,他的过去与现在,他的喜怒哀乐,甚至,他与别人的爱。

    他知我想见他。隔三差五,他便来看我。一杯热茶,几句寒暄,装作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人的近况。每次临走时,他都让我好好保重自己。这样温柔而关切的语气,总让我觉得,应是出自另一个人之口。

    人很容易在一种既定的生活中形成习惯,不去想改变。久而久之,我形成了这样的错觉:仿佛我的生活,只是为了等骆统带来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然后送他离去,再次等待他的来临。

    有一天他问我:“难道真的不再相见吗?”

    我怔了一怔,无奈而苦涩地笑了。我说:“一辈子还有很长。不可能一直不见的。但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叹气,说:“其实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勇气的。只简单地为他做事就可以了。”

    我说那是你的逻辑,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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