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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凯风寒泉

    幼禾尚需将息二三日,重揆在东宫干脆一人独处,倒也落得自在,除非有事才唤来宫人侍候。

    一日清晨,重揆洗漱完毕,饮下一盏清茶,独自在书阁里读书。馆阁学士授课向来枯燥乏味,让重揆有些倦怠。此前一位侍读学士来到东宫为重揆授课,留下一套新近注释的《孝经》,重揆一直未细读,今日既得清闭,于是取来此书随意翻看起来。

    “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君亲临之,厚莫重焉。”

    重揆无意间翻阅至此处,怅然若失,心下生出诸多联想,不自觉地起身走进卧阁找出一只木盒。重揆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枚玉玦,那权玉块形制为龙形,长约三寸,龙头硕大、卷吻吐舌,龙身弯曲成环状,龙头颌下留有一口,遍饰卷云纹,通体翠绿、玲珑透光,可惜碎为两半,一半略大,一半略小。重揆拿起略大的那一半端详,可见其上有一道裂纹,极为醒目。

    盯着是手中的破碎玉玦,重揆眼眶处竟泛起微光。

    九年前,重揆与母亲被禁足于外祖父府中,直到那一日,宫中女官奉诏带走母亲,重揆静静看着一切却无能为力。母亲临行之时略施粉黛,面色坦然,端庄如常,拾掇了一箱寻常衣物即随女官而去。外祖母与几位府中女眷号泣相送,母亲没有丝毫动容,即将要离去时,年幼的重揆追了出去,哭喊道:“阿母去哪?”听见儿子呼唤,满腔哀怨终是无力抑制,母亲悲恸大哭,转身奔向重揆,被身旁几名健壮仆妇死死拦住,拽上车驾。重揆想去寻母亲,却被外祖母抱住,他无法忘怀母亲当时的哭声与眼神,眼中满是空洞和绝望,又饱含诸多不甘与留恋。母亲任由身边仆妇拉扯,仍死死地盯着重揆,她早已不惧一切处置,却割舍不下在世间的唯一骨肉,她有许多话想同儿子讲,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母亲在挣扎间向重揆掷出那一半玉玦,被一位舅父趁乱藏起并悄悄交予他。

    从那日之后,重揆再未见过母亲,外祖父一家也皇帝下令迁出洛京。重揆长跪于务本楼前丹墀上,请求代母受罚,皇帝却未现身,召来淮国公主将他带回府中照顾。重揆向公主询问母亲去向,公主却抱紧他痛哭:“揆儿,答应姑母,好好长大,长大了,才能去找母亲。”

    九年来,除了公主,重揆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母亲,思念得深了,便在夜里守着那枚残缺玉玦独自垂泪。玉玦自龙头以下缺损一大截,重揆原以为是母亲抛出玉玦时被撞碎,还曾到外祖父府门前寻找,却一无所获。

    去岁二月间,重揆行元服礼,正式入居东宫,此后有一位名唤韩叔同的东宫文学屡次三番求见皇太孙。重揆与韩叔同素不相识,本不欲理会,告知他若有公事先到詹府呈报。不想这位韩文学连番碰壁仍不死心,干脆埋伏于兴福宫外,等太孙车驾外出时突然跑到车前叩首乞见,此举着实让重揆及东宫卫士大骇。韩叔同被左右卫士擒下,差点遭当场格杀,重揆原以为此人是求官或献媚,声斥一番,便命人将韩叔同押送大理寺论罪。韩叔同奋力抓住轺车车辕,从怀中掏一只佩囊,冲着重揆大声高呼:“惟求殿下一见,臣死万刃亦无憾!”

    重揆极是恼怒,可瞧见那只佩囊生出疑虑,命人取来交予自己,等打开佩囊,心中不由大惊,囊内竟是一块破碎玉玦,比母亲所留玉玦体量要小,色泽、形制却如出一辙。重揆不动声色,将韩叔同先行拘押于兴福宫,自己照旧先去昭文馆读书,之后再入宫昏定,料理毕一切才返回东宫。重揆拿出母亲所留玉玦与韩叔同所持玉玦相合,两半玉玦严丝合缝、不差分毫。

    重揆激动难止,久久不能平静,随即命人将因饥疲而恹恹欲睡的韩叔同送至南薰殿书斋内。重揆屏退左右,亲自掌起铜灯,走到双手被双臂被缚住的韩文学面前,那半略小玉玦放置于书案上。

    “此物你从何处所得?”

    “此物乃是先主托臣交付夫人,臣无能,辜负先主,今献于殿下,以恕臣过。”

    “先主?你先主何人?”

    “吾主乃先太子,元姓讳纮。”

    韩叔同回答坚毅如铁,纵然重揆手中横刀已直抵咽喉,依旧凛然正色。

    “逆贼!”

    重揆厉声断呵。

    先太子元纮,乃是当今至尊次子,孝章皇后贺氏所生,他也是当朝皇太孙元重揆生父。只是无论朝野内外、市井乡间,乃至重揆本人都知道,皇太孙在宗室玉牒上记载的父亲是当今至尊长子、元纮兄长、同为孝章皇后所生的已故懿德太子元旭。

    那一夜,韩叔同从东宫全身而退,未被追论任何罪状。此后坊府一直有流言,东宫文学韩叔同罔顾礼节,拦驾表忠,骗得涉世未深的太孙信任,成为东朝宠臣。

    重揆回忆完前情,将两半玉玦举起合在一起,对向窗扉,任由阳光从孔中穿过照在脸上,喃喃道:“母亲,安好?”

    重揆的童年是在母亲陪伴之下渡过,记忆中的母亲有着一副著称于世的美貌容颜,螓首蛾眉、丹唇皓齿,时刻都保持着姿态优雅、举止娴静,一顾一盼间足以羞刹京中万家女、谢尽四海百艳花。那时母亲总爱戴牡丹发簪,穿桃红色百褶裙,春日午后在庭院中漫步,裙摆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同仙气弥漫。重揆幼时最期待的事,一是享用母亲所做的点心,二是由母亲抱着荡秋千。小重揆每次荡秋千时都藏在母亲怀中,任由秋千来回摆荡,荡得高了也会害怕,可以一抬头看到母亲的笑靥又安心下来,只顾盯着母亲乌发上的步摇在春光映衬下漾出灿灿金辉,那番光景可谓重揆生长十六年来最为珍惜的吉光片羽。九年间,重揆哭过很多次,大部分时候都是为母亲而哭,他心疼自己苦命的母亲,有时也会想念父亲,但这份想念之中满是怨念。

    玉玦的主人,即重揆生父——怀贞太子,在不算漫长的一生中没能给儿子留下太多回忆。重揆只记得父亲作为太子很少能在东宫陪伴他与母亲,不是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就是统兵出征。先太子留在东宫不多的时间里,尽量给予重揆关爱,可惜事与愿违,重揆总是对冷峻严肃的父亲充满畏惧。在重揆记得父亲比母亲年长几岁,他们之间似乎没有太多夫妻情爱。

    当年先太子因为一些变故与妻儿阴阳两隔,详细情形,朝中讳莫如深,重揆无从探听,同时他牢记公主叮嘱,从不在旁人面前提起旧太子。韩叔同自述是先太子旧臣,又持有太子遗物,重揆有时会向他隐晦询问太子旧事,每当此时韩叔同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让重揆失望而去。平日里,韩叔同偶尔会在重揆面前不经意提起旧太子,浅谈二三句辄止,惹得重揆小忿。

    重揆曾派人查访韩叔同履历,他出身武人,从碣石戍主起家,凭军功调入禁军,太和六年由万骑卫仓曹参军转升东宫主薄,此后平步青云,累升太子舍人、右谕德,太和十一年突遭免官,文昌四年复召为大理评事,一年前改任东宫文学。十年光阴,骤起骤降,不免让人生疑,但重揆转念一想,此人能将先太子遗物保管多年,报主之心应当不假,自己在朝中根基极浅,如今能得一人任用总强过无人可用。

    夏夜已深,凉风徐来,蝉鸣阵阵,此时交泰殿内无人摇扇,只有皇帝与卫康二人正在密谈。

    “让你去都堂议政,可知缘由?”

    “陛下期望臣制衡两位宰相。”

    “正是,往后你需多去都堂,仍兼刑部尚书,要多分心。”

    卫康拱手而答,略显踌躇,皇帝瞧出其不安。

    “有顾虑?”

    “裴相威重,高相新锐,臣恐不能胜任。”

    “朕知你方才用你,尽力而为便是。”

    裴穆之在政务上乏善可陈,为人贪财重利,之所以能久居相位全因他对皇帝俯首帖耳,在朝中各派势力间长袖善舞。裴穆之虽才能平庸,势力却已然不小,朝中依附者甚众。皇帝深知裴穆之权势日益壮大缘于自己刻意扶持,毕竟年老力衰,他实在不想挑出一位强势宰相同自己构难,所以对裴穆之一再纵容。皇帝默许一位庸相敛财谋私,以此让自己乾纲独断,本是好权谋,可他已年逾七十,太孙未及弱冠,一旦少主临朝,如此庸相必然担不起辅君安国的重任。

    “禀陛下,臣有事欲奏。”

    “讲。”

    “东宫文学韩叔同近日已将安远坊宅邸出售,另于京畿河阴县邑购置一间客馆。”

    “有异常?”

    “投宿者多系寻常商贾,未见异样。”

    “如此,随他去。”

    “陛下,依照国法,食禄之家不得与下民争利,臣请收捕韩叔同问罪。”

    皇帝皱起双眉,随口敷衍。

    “此事应由河阴县署查办,你无须过问。”

    说罢,皇帝从书案上取来一封奏疏交给卫康,又道:“太孙举荐韩叔同担任东宫冼马,韦贤署名赞同,朕意允准。”

    卫康闻言当即直陈:“陛下,此疏甚是不妥,请陛下三思!”

    “东宫举才,朕不可轻驳。”

    “陛下,当年正是臣主审韩叔同,深知此贼心性,若不是他煽动蛊惑,先太子……”

    卫康激动之下脱口而出,转瞬间反应过来,硬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皇帝倒不以为意。

    “臣失言。”

    “无妨。”

    皇帝让卫康站起身来,抚肩道:“朕与先太子的事,与旁人无关。”

    卫康还有话想说,却被皇帝出言拦下。

    “朕寿不远,今朝明夕,大统更迭,或在眉睫,先太子旧事终为新君知悉,卫郎,那时你又如何自处呢?朕总想为你留条退路,你也要机敏些。”

    “臣……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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