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end

    想到这里,我不禁加快了扒饭的动作,离火车发车的时间不远了……

    父亲看着我,眼里是说不清道不完的悲催,他似乎怎么也想不到我离开的原因,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如此的无力。在他心中,三年前巨物的移动连带着把他儿子的心也勾走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连阻拦都做不到。他背对着夕阳正对着我,垂暮之光为他的轮廓打上了一圈黑线。

    我极力不看父亲忧愁的表情,害怕因为这表情动摇我的决心。

    “那铁坨坨走了,你也想走了。”他语气中带着些讽刺,但更多的还是凄凉。

    “爸……”

    “三年前那铁坨坨的动静,果真把你魂给勾走了……”他越是这样说,我心中对于三年前的记忆就越是清晰。因为三年前,死去的罗德岛复活了……

    三年前也是这样,博士站在我面前,背对着夕阳与我相对。他就这么站着,平静的腔调中蕴含的却是令人震惊的信息,连带着垂暮的夕阳与时间的创伤一同说出:

    “罗德岛,要复活了……而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什么?你要离开这里了?”

    “我要去完成我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博士坚定的答道,没有迟疑的望向远处夕阳与大地相交之处。

    “你怎么走?”

    “用它。”他跺了跺脚下的甲板,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有些破,但我还是修好了它。”

    “然后呢?”到这里,震惊已然形容不了此时我的心情。他是怎么修好这巨物的?别说成功,我连想象都没有过。

    “离开这里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哪个时代的人就该干哪个时代该干的事。”

    “那你要干什么?”

    博士第一次在我面前摘下了面具。没有我想象中的神情萎顿,狼狈不堪,普通到哪怕今天我也形容不出来他的样貌,唯有那日他凌乱纷飞的黑发,在丝丝憔悴中焕发出不同光彩的脸庞,以及隐隐流露着希望与向往的双眼在我心中刻下深深的印象“我要让矿石病在这个世界消散。不止是矿石病,还有这片大地的顽疾。”

    “那我……”说不清的话语在我脑中盘旋,千言万语汇聚成一个疑问:自己的归宿。如果博士离开了,我心中唯一象征着“新”的希望也破灭了。我想大声说出自己的请求:跟他一起离开,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等着就好,等我做完这一切就好。”没有给我反驳的机会,他便接着说道“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该干的事就去干,不该你干的事有何必去做呢?我想起了自己研制解药的初衷:那就是让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必因为矿石病奔波,但最后却失败了。而现在,我只是把我本该做的事重新拾起罢了。”说着,他提起了一袋子各异的书本。

    我蹲坐下来,过往历历在目,那些情绪被我碾成粉末,撒在话间,唯独记忆被我放在心中最深处。许久我才开口问道“那我该做的事是什么?”

    “准备离开这个村子,去没有矿石病的世界。”

    “那得多久?”

    “最多三年。”

    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的道别,如博士故事中与凯尔希的道别一般,谁也不知道能否再次见到对方。好像每一次分别都是这样,太快,太随意,以至于双方都没有反应过来。

    没有承诺,没有决心,只有沉默在我们间游走。我不知道他能否成功,正如他不知道我是否能离开村庄一样未知。唯有走向前方才是我们两人可以做到的。

    “那个世界不会再有矿石病,这便是我奋斗的目标。如果到那时你愿意,就出来村子找我吧。”

    他推着我的肩膀,走向了罗德岛的出口。我第一次如此不希望夕阳落下,仿佛只要落下,博士就会离开。

    直到夜晚降临,一如既往的星与月在空中沉默时,村里才变得热闹起来。他们惊恐的跑向禁地,看着如山般的巨物移动,驶向银月与黑土的交界处。谁又能能知晓罗德岛的终点在哪?恐怕这答案连博士都说不出,更何况他们呢?但我相信,只要一直走,总有一天罗德岛会到达终点。

    每走一步,古老的村庄便颤抖一下。我没有出门,没有随波逐流,没有举起火把看着罗德岛的离去,没有震惊与不解。我只是蜷缩在被子中,感受着村庄的颤抖,我仿佛可以看见博士操纵罗德岛的模样,看见他的梦想与方向。在夜色下,罗德岛上洒满星光,带着博士重新燃起的希望,带着大地顽疾的解药,带着我的信念,驶向未来……

    此时我才发现,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止不住的悲伤使得我颤抖起来,却一声不吭,静静地听着人们的震惊与大地的颤抖。

    直到那天,我才感觉自己长大了。

    父亲没有吭声,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直到快要走出大山时才停下脚步。我向身后看去,那是自己未曾离开的大山,是我的记忆。而父亲就这样沉默着,一言不发。

    “前面就是出口了,放心吧。”我对着父亲说道。

    他没有吭声,只是看着我手中的行李沉思。过了许久才开口道“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以为又是对我的不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我们村从来没有出去过的人。这么多年来,哪怕这条送你出去的路我也是第一次走…”他抬起那只饱经沧桑的手,指了指脚下“我从来离开过这片土地。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但,你小时候就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对吧?”他似乎在组织语言,说话声音都变得小了起来。

    “我从来不是嫌弃村庄……我只是想去外面的世界。如果大家都不愿意,那我就当第一个。”

    “你不像我。”父亲苦笑了一声“儿子不像老子…真怪。”

    “哪怕再像,我也不可能跟你一模一样吧。”谈话间,说不清的悲凉在空气中徘徊,与夏日的炎热一同飘散。

    “所以……不如让你去做,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跟我一样。”

    面前的父亲好像变了,震惊之余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言语间失去了那份讥讽,更多的是妥协与不舍。我简直不敢相信,先前他还极力反对我的出走,现在却妥协起来。

    “你说的对,我想了很多。什么约定,什么书本,我都不知道。我不懂你的理想,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你想要追逐的东西,我没有权利去干涉。”父亲的身影看起来越发苍老,好像是莫名的重担扛在他肩上,只是在沉重间又有些释然。这种复杂贯彻了他的话语,让我有些意外,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记住,如果在外面闯累了,不妨回头看看。你妈和我会一直在家里……”

    手中的行李变得沉重,但我已经回不了头了。父亲看着我,我看着父亲,他如老榕树般的身影携刻在我瞳中,承载着我的童年。

    直到走出村子很远,那榕树般的身影仍在大地上摇晃着,影子随微风飘动,带着宽容的祝福注视着我。

    我走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看着身边走过的人,仔细审视着他们身上的痕迹。没有刻意隐瞒,只有光滑的肌肤裸露在外,仿佛矿石病从未存在。

    坐上火车后,我无言的望向窗外。一层透明的玻隔绝了我的童年,我的家,却带我走向了未知的远方。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遵守那个三年前的约定。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违约,同样,我也相信博士的选择。

    面前坐着一位陌生的男人,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报纸,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忍不住问道:

    “请问,您认识博士吗?”

    他显得有些诧异“博士?”

    他那诧异的反应让我有些不可思议“不认识吗……”

    “不不不,谁不认识他?矿石病的解药可不就是他联合罗德岛的力量研发出来的吗?”

    听到这话,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震惊与欣喜,相反是普通的平静。我早就知道博士会成功了。

    “那如何才能找到他呢?”

    “你说找罗德岛公司吧?他们的电话在报纸上就有。你有电话吗?可以等下车之后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们公司的招待人员说你的想法。他们一般都会听的。”他伸过报纸,指着上面的头版,聚精会神的对我说道。

    那报纸的内容让我兴奋起来:矿石病疫苗已实现在各社区发放,请已感染人群积极治疗。

    照片上还是博士那身密不透风的衣服,他正拿着扬声器,正襟危坐在演讲台上,隔着面具,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就这样,在火车站下车后,我照着那电话拨打过去。年轻的女声让我有些失望,不过我还是鼓起精神,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

    “我想见罗德岛的博士……”说这话时,电话亭外下起了小雨,夏季最多雨,只是这雨让我的心情有些烦躁“我这边下雨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望向不远处的店面,看着上面的招牌“让他来这边的咖啡馆找我。”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没有当回事,把这些话当成了笑话,随意应付了几句便敷衍过去,挂断了电话,只剩我驻足在电话亭中凝视烟雨。世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雨的滴答声接连不断。思索良久,我深吸了一口雨水的气味,向那家咖啡馆跑去。

    推开门后连带着门上挂着的铃铛响起,此时我才注意到这个点没什么客人,熟悉的苦涩让我的思绪飘回那个三年前的夜晚,还是如那日一样的苦涩,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物,只是在书本上看过罢了。这苦涩裹挟着雨的清冷在咖啡馆中游荡。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一个懵懂的男孩闯进了别人的世界。

    我点了一杯说不上名字的咖啡,学着记忆中博士的模样细嗦着。钟声就在这样的沉默中响了一次又一次,窗外的风景除了一朵朵伞花走过便再无变化。窗外隔着烟雨的霓虹灯显得更加闪耀,没有人再躲在小巷的阴暗中。咖啡店的暖色灯光与天空的阴沉交叠,路边的水坑中倒映出行人匆忙的身影。我有些紧张的敲打桌面,感受着指尖与桌面的节奏。

    博士早就实现了他的信念。至于我?估计被遗忘了吧。

    想到这里,心中的难受只维持了一瞬。我已经数不清钟声响过几次了,现在留在这里,已不是为了等待,而是为了心里好受一点,为了自己三年的等待。

    我尽量小口小口的喝着咖啡,好像只要喝的越慢,就越可以顺理成章的坐在这里等待。看着杯中深褐色的倒影,我有些感伤。那个小孩已经长大了。

    尽管我已经猜到了结局,却依然有些无法接受。博士没有失约,也失约了。窗外的细雨隔绝了我的幻想,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一口气喝完杯中剩余的难喝饮品,我拿上包,准备离开这里。

    但此时咖啡馆恰到好处的温度平衡被打破了,一种无言的清冷蔓延进来。这是夏日不多见的。但我不想再关心这些,站起身便打算走出门。

    穿梭烟雨,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抱歉,我来晚了。”

    这时,门口的铃铛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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