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见不识（1）
岁穗承认，年涟走向她的时候，她有一瞬的恍惚。初见他时，岁穗也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那时候竹微雨还在，皇帝会时不时宴请清慈谷仙人，所图不外乎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儿孙满堂。岁穗对这样的应酬没有兴趣，每每趁师傅被人围着敬酒恭维之时便悄悄溜走，一个人漫步在偌大的皇宫。
“救，救我！”这次行至一处偏僻之地，听到有人求救，修仙之人自当出手相救。她环视四周，发现原来有一孩童在水池里挣扎。
“抓住我的手！”岁穗跪坐在岸边，伸手去拉，发现有些够不着，便直接踩入水池边缘，施法借助池中的荷花将他推向自己。
小孩子像发现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岁穗的手臂，岁穗痛得直皱眉，但她不能退缩，一点点将他拖上了岸。
细看原来是个秀气的小男孩子，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边哭边呛出几口池水，小脸蛋儿已经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发青了。岁穗的仙力尚不稳固，此时也是大口喘气。
休息得差不多，岁穗掏出干净手帕给他擦脸，一脸担心地询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掉到了池子里？你的母亲在哪？”
“有人，有人把我推了下去，我却没看到，是谁。我是二皇子，年涟，我的母妃在，在清誉殿。”小年涟强忍住泪水，磕磕绊绊地回答岁穗的问题。
岁穗眉头紧锁，自己居然撞见了他人谋害皇子的现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年涟开口：“你，你是仙人对吗？可以麻烦你把我送回清誉殿吗？我怕那人留有后手。这件事，请，请不要告诉我母妃。”
“我的母妃不受宠身子骨也不强，告诉她，只能让她徒增忧虑。”年涟的语气已逐渐变得平淡，好似这种事犹如家常便饭。
岁穗心疼他，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点头，带他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倒也走得顺利，到了清誉殿，岁穗都没见着有人，殿内还隐约透露出衰败气息。
“好了，就送到这吧，谢谢你仙人姐姐。若我还能活到出头之日，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年涟跨过门槛，朝岁穗深鞠一躬，随后头也不回地跑进殿内。
这是岁穗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皇宫内的尔虞我诈，生死相争。她垂头，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满脸忧郁地回到了宴席。
竹微雨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未曾多言。后面回到清慈谷，竹微雨才让她说出所见所思。
岁穗把自己经历的事说了一遍，竹微雨听完也怜悯不已，为了安慰岁穗，把他是凤凰转世一事转述，并告诉她起码在弱冠之年前，二皇子不会亡于非命。
除非，天意如此。这句话竹微雨并没有说出口。
后来每次进宫，岁穗都会悄悄跑去见二皇子，但为避嫌，她都会戴上面具。第一次相见时夜色浓重，灯火微黯，以至于年涟一直不知道岁穗的具体样貌。
而每次见面，岁穗都会暗自为年涟施法祈福，当然，回去之后总是会被竹微雨教训。
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二皇子九岁那年。
“母妃！母妃！来人啊！快来人啊！”清誉殿里空无一人，只有年涟悲痛的呼声回荡。
“阿砚，她们都去贵妃生辰宴上凑热闹了，不会有人回应你的。再说我这病，早已病入膏肓。”床榻上，有一美人面色苍白，虚弱地倚靠在床头，“你且坐到我身边来，听我说完最后几句。”
年涟抽泣着，来到了母妃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阿砚，记住不要恨，不要恨任何人，好好活下去。娘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不是嫁于你父皇，陷入这深宫，而是不能陪你，我的阿砚，我的好儿子，继续走下去了。”
“如果阿砚以后遇到了喜欢的人，答应娘亲，不要辜负她，好么？”母妃将年涟的手轻轻放下，偏头看向窗外，看着那颗早已枯萎的白碧桃，思绪好像回到十年前的一个午后，有人拉起她的手，在这株桃树下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
“好想再看一看这白碧桃花啊......”她就保持这样的姿势，望着窗户，虽没有立刻撒手人寰，却也是油尽灯枯，身先朝露。
年涟不愿让母亲遗憾而终，他虽不能做到起死回生，但定要为母妃寻来一株白碧桃，于是他赶忙跑出门去寻找。
可是除了清誉殿，这宫里哪还有白碧桃花呢？宫人们皆知贵妃娘娘最恨白碧桃，于是发现后皆会砍伐清理掉，不留一丝痕迹。
任凭年涟飞快地跑遍皇宫，也找不到一株，就连冷宫都不会有幸存的白碧桃花。他绝望地走回清誉殿，由于体力不支，跪倒在殿门前。他也不想再动弹，只是安静地伏在门槛上肆意流下泪来。
“年涟？你怎么跪在这里？”此时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边，他都不用转头看是谁。这个时候会来清誉殿的，也就只有岁穗一人。
“仙人姐姐。”他一开口，喉咙因过度哭喊，让声音变得沙哑难听，“我的母妃，快不行了。她说想看白碧桃花，可是我寻遍了宫内，都找不到......我真没用......”
岁穗慢慢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腿上的尘土：“不要哭，我会帮你。”说完领着失魂落魄的年涟进入殿中，走到了那株枯萎的白碧桃树旁，而年涟母妃看不到的地方。
“吾知万物春盛秋衰，各有因果轮回法则。然人有情，草木亦有情。而人之情，最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后生仙徒岁云扶在此，祈祷草木之神庇佑，法外开恩。”岁穗原地三叩首，旋即起身念咒施法。
“万相花——”一捧由万种花花瓣组成的奇异花朵呈现在岁穗面前。
“白碧桃——”手指捻出一片白碧桃花瓣。
“复生！”花瓣随手指挥动迅速飞向枯萎的桃树，二者接触的刹那，桃树奇迹般地复原，甚至长出了新的枝桠，犹如一夜春风过境，吹开了满树白桃花。
见到此情此景，年涟的眼里又重新充满了希望，他感激万分地看向岁穗，岁穗也明白他心中所想，挥手让他赶紧回到母亲身边。
年涟点头，因为太过激动反而踉跄两下，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入寝殿。
岁穗见人消失在眼前，才缓缓靠在墙边，右手死死摁在心头，喉中犹如刀割，含着一股腥甜的气息。
复生之术对方成尊者的她而言，还是太早了。倘若复生失败，自己会受到强烈的法则反噬。幸好是自己最熟悉的桃树，不然今日栽在这清誉殿都有可能。
难怪师傅常说修仙之人应怀慈悲之心，但不能过于怜悯滥情，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岁穗几次深呼吸稳固自己的气息，方扶着墙慢慢走出。人人都道皇宫朱墙绿瓦，锦绣繁华，她拂过的宫墙却斑驳残破。
外头的圣眷隆恩尚且翻不进这幽深庭闱，殿内的柳弱花瘦又该如何逃离这万丈高墙。
她这般忧虑思索着，还没走几步路，抬头就发现竹微雨怒气冲冲地寻她而来。
完蛋了。岁穗心道。
另一头，年涟满怀喜悦地跑到母妃床边时，才发现她已与世长辞。但她的手中还攥着一朵随风飘入的白碧桃，嘴角含笑，到死也没有闭上看向窗外的双眼。
窗外是八音迭奏，庆生的锣鼓喧天，窗内是珠沉玉碎，哭亡的悲戚连连。
良妃薨，享年二十又四，追加谥号“贤贞”。
那时候竹微雨还在，皇帝会时不时宴请清慈谷仙人，所图不外乎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儿孙满堂。岁穗对这样的应酬没有兴趣，每每趁师傅被人围着敬酒恭维之时便悄悄溜走，一个人漫步在偌大的皇宫。
“救，救我！”这次行至一处偏僻之地，听到有人求救，修仙之人自当出手相救。她环视四周，发现原来有一孩童在水池里挣扎。
“抓住我的手！”岁穗跪坐在岸边，伸手去拉，发现有些够不着，便直接踩入水池边缘，施法借助池中的荷花将他推向自己。
小孩子像发现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岁穗的手臂，岁穗痛得直皱眉，但她不能退缩，一点点将他拖上了岸。
细看原来是个秀气的小男孩子，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边哭边呛出几口池水，小脸蛋儿已经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发青了。岁穗的仙力尚不稳固，此时也是大口喘气。
休息得差不多，岁穗掏出干净手帕给他擦脸，一脸担心地询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掉到了池子里？你的母亲在哪？”
“有人，有人把我推了下去，我却没看到，是谁。我是二皇子，年涟，我的母妃在，在清誉殿。”小年涟强忍住泪水，磕磕绊绊地回答岁穗的问题。
岁穗眉头紧锁，自己居然撞见了他人谋害皇子的现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年涟开口：“你，你是仙人对吗？可以麻烦你把我送回清誉殿吗？我怕那人留有后手。这件事，请，请不要告诉我母妃。”
“我的母妃不受宠身子骨也不强，告诉她，只能让她徒增忧虑。”年涟的语气已逐渐变得平淡，好似这种事犹如家常便饭。
岁穗心疼他，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点头，带他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倒也走得顺利，到了清誉殿，岁穗都没见着有人，殿内还隐约透露出衰败气息。
“好了，就送到这吧，谢谢你仙人姐姐。若我还能活到出头之日，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年涟跨过门槛，朝岁穗深鞠一躬，随后头也不回地跑进殿内。
这是岁穗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皇宫内的尔虞我诈，生死相争。她垂头，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慌，满脸忧郁地回到了宴席。
竹微雨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未曾多言。后面回到清慈谷，竹微雨才让她说出所见所思。
岁穗把自己经历的事说了一遍，竹微雨听完也怜悯不已，为了安慰岁穗，把他是凤凰转世一事转述，并告诉她起码在弱冠之年前，二皇子不会亡于非命。
除非，天意如此。这句话竹微雨并没有说出口。
后来每次进宫，岁穗都会悄悄跑去见二皇子，但为避嫌，她都会戴上面具。第一次相见时夜色浓重，灯火微黯，以至于年涟一直不知道岁穗的具体样貌。
而每次见面，岁穗都会暗自为年涟施法祈福，当然，回去之后总是会被竹微雨教训。
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二皇子九岁那年。
“母妃！母妃！来人啊！快来人啊！”清誉殿里空无一人，只有年涟悲痛的呼声回荡。
“阿砚，她们都去贵妃生辰宴上凑热闹了，不会有人回应你的。再说我这病，早已病入膏肓。”床榻上，有一美人面色苍白，虚弱地倚靠在床头，“你且坐到我身边来，听我说完最后几句。”
年涟抽泣着，来到了母妃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阿砚，记住不要恨，不要恨任何人，好好活下去。娘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不是嫁于你父皇，陷入这深宫，而是不能陪你，我的阿砚，我的好儿子，继续走下去了。”
“如果阿砚以后遇到了喜欢的人，答应娘亲，不要辜负她，好么？”母妃将年涟的手轻轻放下，偏头看向窗外，看着那颗早已枯萎的白碧桃，思绪好像回到十年前的一个午后，有人拉起她的手，在这株桃树下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
“好想再看一看这白碧桃花啊......”她就保持这样的姿势，望着窗户，虽没有立刻撒手人寰，却也是油尽灯枯，身先朝露。
年涟不愿让母亲遗憾而终，他虽不能做到起死回生，但定要为母妃寻来一株白碧桃，于是他赶忙跑出门去寻找。
可是除了清誉殿，这宫里哪还有白碧桃花呢？宫人们皆知贵妃娘娘最恨白碧桃，于是发现后皆会砍伐清理掉，不留一丝痕迹。
任凭年涟飞快地跑遍皇宫，也找不到一株，就连冷宫都不会有幸存的白碧桃花。他绝望地走回清誉殿，由于体力不支，跪倒在殿门前。他也不想再动弹，只是安静地伏在门槛上肆意流下泪来。
“年涟？你怎么跪在这里？”此时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边，他都不用转头看是谁。这个时候会来清誉殿的，也就只有岁穗一人。
“仙人姐姐。”他一开口，喉咙因过度哭喊，让声音变得沙哑难听，“我的母妃，快不行了。她说想看白碧桃花，可是我寻遍了宫内，都找不到......我真没用......”
岁穗慢慢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腿上的尘土：“不要哭，我会帮你。”说完领着失魂落魄的年涟进入殿中，走到了那株枯萎的白碧桃树旁，而年涟母妃看不到的地方。
“吾知万物春盛秋衰，各有因果轮回法则。然人有情，草木亦有情。而人之情，最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后生仙徒岁云扶在此，祈祷草木之神庇佑，法外开恩。”岁穗原地三叩首，旋即起身念咒施法。
“万相花——”一捧由万种花花瓣组成的奇异花朵呈现在岁穗面前。
“白碧桃——”手指捻出一片白碧桃花瓣。
“复生！”花瓣随手指挥动迅速飞向枯萎的桃树，二者接触的刹那，桃树奇迹般地复原，甚至长出了新的枝桠，犹如一夜春风过境，吹开了满树白桃花。
见到此情此景，年涟的眼里又重新充满了希望，他感激万分地看向岁穗，岁穗也明白他心中所想，挥手让他赶紧回到母亲身边。
年涟点头，因为太过激动反而踉跄两下，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入寝殿。
岁穗见人消失在眼前，才缓缓靠在墙边，右手死死摁在心头，喉中犹如刀割，含着一股腥甜的气息。
复生之术对方成尊者的她而言，还是太早了。倘若复生失败，自己会受到强烈的法则反噬。幸好是自己最熟悉的桃树，不然今日栽在这清誉殿都有可能。
难怪师傅常说修仙之人应怀慈悲之心，但不能过于怜悯滥情，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岁穗几次深呼吸稳固自己的气息，方扶着墙慢慢走出。人人都道皇宫朱墙绿瓦，锦绣繁华，她拂过的宫墙却斑驳残破。
外头的圣眷隆恩尚且翻不进这幽深庭闱，殿内的柳弱花瘦又该如何逃离这万丈高墙。
她这般忧虑思索着，还没走几步路，抬头就发现竹微雨怒气冲冲地寻她而来。
完蛋了。岁穗心道。
另一头，年涟满怀喜悦地跑到母妃床边时，才发现她已与世长辞。但她的手中还攥着一朵随风飘入的白碧桃，嘴角含笑，到死也没有闭上看向窗外的双眼。
窗外是八音迭奏，庆生的锣鼓喧天，窗内是珠沉玉碎，哭亡的悲戚连连。
良妃薨，享年二十又四，追加谥号“贤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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