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岷州城巨蛇吞妖鬼，多儿沟神将造水磨

    那老僧闻言微微一笑，知道叶玄是在提条件，沉吟片刻后说道：“贫僧已知两位施主此来是为开通商路，既有求于两位施主，贫僧自然不会拒绝。那贵清山上建寺立庙之事，贫僧愿出一分心力。待此间事了，贫僧便带人亲自前往结庐立庙，为当地汉民做个依仗。只是两位少年开商蓄贾之事，最好还要本地官府首肯，这样才能做得长久。”灵钏不知深浅，接过老僧话头说道：“可是此处官员我等不识，如之奈何。”那老僧见灵钏入毂，开口笑道：“这灵鹫寺虽小，却有鄯州节度使赞心牙正在本寺做客，不知各位施主可否一见。”叶玄见灵钏已然误中圈套，也想看看老僧提出的交易条件是什么，于是对灵钏点点头，表示并无不可。

    灵钏却是未知未觉，随口问道：“这鄯州节度使怎么会来到岷州。”只听那老僧说道：“那赞心牙统领河西八州，只因岷州守备答儿斡是个英雄，传闻他双膀有千斤之力，能两腋之下各挟一头公牛蹄不着地，所以有心结纳于他，故而来此。”

    叶玄听出老僧言外之意，是要灵钏想要打通的这条商路同时为鄯州节度使效力，辛苦一场却是为他人做嫁衣，便不喜道：“想不到这鄯州节度使，居然也和禅宗有些关系。”只听老僧笑道：“四十年前顿渐之争时，赞普赤松德赞有一宠妃没卢氏携领三十多位贵族妇女师从摩诃衍那受戒，做了大蕃第一代僧尼，从此弘法。那没卢氏家族世为贵相，如此大张旗鼓为弘法奔波也触怒天竺僧侣，所以此事也成为顿渐之争的缘起。而这位鄯州节度使便是出自没卢氏。”老僧此话便是告诉叶玄，如今帮助没卢氏便是帮助已脱离吐蕃权力中心的禅宗一脉，也便是帮助大唐吐蕃之间维持脆弱的和平，叶玄听出此意便对灵钏说到：“既如此，我等不妨见他一见。”灵钏正在没主意间，听叶玄此说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老僧见二人首肯，便令左右沙门往前殿去请。灵钏见那老僧与叶玄等人皆不再言语，便问道：“此方既是镇压邪魔，刚才却不知为何与我为难，这身边众人却并未受到影响。”那老僧闻言笑道：“只因我等无论求佛问道皆是一心，唯施主却存二意。贫僧不知缘由，只是这求法之心最忌心乱，若不能坚其心定其志，便极易走火入魔误入歧途。施主适才心乱，似是想要解厄脱困，却不得要领无处借力，这才扰动了这金刚伏魔阵误伤贵体。”灵钏这才明白，正是因为自己时常想着如何脱离此境，回到自己世界，才使得修行多年但进境依然缓慢。如今被这老僧点破，只觉既来之则安之，已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就在这红尘中潇潇洒洒走上一程，走到哪算到哪，也不枉有此奇遇。至此才算定下心神，对着老僧深深一拜。

    过不许久，吐蕃国鄯州节度使没卢氏赞心牙领着两个心腹姗姗而来。灵钏一见正是那日救下乔景琰时遇到的吐蕃贵族，那个举鞭要打景琰的壮大汉子厖结心也在，另一边一个黑瘦汉子虽然形貌不扬，眼神里却带着八九分的精明强干，一副智将模样。三人上前拜过上师，然后才与灵钏叶玄几人相见互通姓名，除了赞心牙、厖结心，另外一个名叫莽罗薛吕，几人皆穿常服贵族打扮，只眉宇气度之间与常人不同。听闻叶玄灵钏说起开通商路一事，那赞心牙满口答应下来，只提一点，大蕃自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以来，虽得汉地小麦种子，但宥于水土日晒不同，在吐蕃境内种出的小麦口感极差。因此吐蕃贵族席上常以汉地白面为贵。因此乔氏兄弟若能从汉地购来小麦，送往鄯州或者逻些，那自然盈利不难。

    灵钏见叶玄在旁颔首，便一口答应下来，赞心牙遂令左右准备笔墨，给乔氏兄弟书写在鄯州治下打通各商路关节的文书，和拜访本地守备答儿斡的信物，然后侍立在老僧身侧。灵钏叶玄见目的达到，便与老僧说起弹压这方邪灵的具体事宜。原来这灵鹫寺中碑林乃是数十年前莲花生大士的弟子听巴南卡所建，后遭地震冲坏一角，因此封印虽在却已难持久，此事吐蕃各地僧众皆知，亦有谣言传入民间，故此益西央大师亲来，以身化佛镇住地下邪灵。但若无法可解，上师亦愿就此涅槃，化成肉身菩萨永镇于此。

    灵钏为上师的牺牲精神震慑，俯身再拜。起身后不再多言，只以手结印，放出漫天灵蝶，请上师去了伏魔、无畏印，让寺中沙门抬到一旁休息，又令安世显出本相，以缩地术将灵蝶引往岷州方向，在空中兀自盘旋不休。然后才取出青云剑，一剑斩断碑林封印的石碑一角，只见随后地面微微隆起，下面传来恐怖啸声，似有无数怨灵哭泣吼叫一般。原来当年吐蕃攻破吐谷浑，吐谷浑王诺曷钵带着妻子弘化公主仓惶逃往千里之外的凉州，并向大唐求助，留下的百姓大半遭到屠戮。听闻此事，唐高宗派名将薛仁贵帅十万兵马驱逐吐蕃，却遭遇吐蕃四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兵败大非川。从此两国阵亡士兵和遇难百姓的冤魂便聚集在河湟地区，时常出来兴风作浪鬼哭神嚎。唐德宗贞元十年（794年），有新罗王子金乔觉驻锡九华，涅槃圆寂，灵识化身地藏菩萨时，曾在前往灵山途中路过西海，见数万冤魂浮于空中悲凄哀嚎。金地藏于心不忍便将其大半点化，带着一起前往幽冥。然而冤魂虽走，怨气业力仍在，而且旷日时久早已入魔，化为一众妖鬼。直到十几年后莲花生大士入蕃，虽不能将这些怨灵彻底消灭，却也将其赶往外域，最后在灵鹫寺中设下陷阱，将这些妖鬼镇在封印之下。如今封印破开一角，便如气囊扎破一孔，里面无数怨灵终于冲破牢笼，一团混沌黑气从地下喷涌而出，却被灵钏手中青云剑正气所迫不敢近前，又被灵钏放出的灵蝶吸引，遂遥往岷州城方向去了。

    那灵蝶本是纯净灵气化成，若无阴兵附身其上，则本身并无灵识。此刻便如香饵，引着那股黑气猛冲过来大快朵颐。灵钏见一计已成，先使出天书移景卷中兴云布雨的法术召来黑云压城。然后来不及辞别众人，已带月璃以御风之术飞往灵鹫寺旁的莲花山，也是老僧先前选中的地方，只留下叶玄保着乔氏兄弟和禅师益西央、赞新牙等人在碑林处远远看着。

    话说那莲花山也叫功德山，相传佛教在岷州一地流传之初，文殊菩萨曾在此处开坛建寺，因此灵气极盛，每年六月初六到此朝山者众。灵钏便欲借此地蕴藏灵气，以天书中记载镜花水月的幻术给此地民众上演一场豪华大戏。只见那脱离封印的数万邪灵裹在黑气之中，原本隐匿不见，如今吞噬灵蝶裹腹未能及时消化，便有灵气泛着幽蓝灵光在其体内闪耀，使一众邪灵再不能隐藏身形，就在黑云中左右乱窜，使下方岷州城里的居民和莲花山上的善男信女都看得清楚，皆以为灭顶之灾，遂惊叫连连东逃西散。

    见一众邪灵饱食灵气不再落地伤人，灵钏右手甩出一道气剑射向半空，在黑云中划出一道笔直光线，炫彩夺目。岷州城外已恢复人形的安世看到信号，一边放出黑煞一边显出原形，在镜花水月的法术加持之下以九色神鹿的幻象出现在岷州城墙之上，城内观者以为神物皆拜伏于地祈求脱难。那神鹿望向空中邪灵黑气，向后发出呦呦之声，声闻数里。身后远处便有黑煞借灵钏法天象地的法术化为巨灵，在莲花山下以拳捶地发出震天响声。须臾之后，只见大地裂开，从下方徐徐飞来一个绝色少女，正是月璃在灵钏法术幻化下变成，只见她全身散出柔和神光高贵圣洁。巨灵黑煞见月璃现身，便在一旁恭敬跪拜如同奴仆。月璃浮空落到城墙之上手抚神鹿，两个神态亲密，便如神鹿重遇旧主一般。只见神鹿在一众凡人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空中邪灵叫了几声，月璃变成的少女便在众凡人面前化为一团圣光，光中飞出一条巨大黑蛇，长约十丈，飞向空中吞噬邪灵，那一众邪灵裹在黑气中自知不敌便想四散脱身，却被先前所噬灵蝶暗藏的定身咒术锁在原地，左冲右突皆走不脱黑云的范围，不多久便被黑蛇吞噬殆尽，乌云褪去天空重新散出万道神光，那黑蛇亦重新化为少女，立在空中望向岷州城内，目光慈爱，城中百姓有人喊道：“是龙女墨竹塞钦救了我等。”一众汉蕃平民闻听皆跪地伏拜口中称颂。只见城外地上巨灵黑煞隐去身形，化为一片七彩祥云，托着九色神鹿从城墙飞上半空，与少女会合之后将月璃驮在神鹿背上，环绕岷州城上空飞了两圈，这才向西飞去，逐渐消失在天际之边。

    而岷州城外，得到消息匆匆带兵来救的岷州守将答而斡呆呆看着月璃幻化出的少女消失的方向。

    见安世月璃黑煞三个演完一场大戏，灵钏这才施法将三个悄悄变回原貌，以地行之术回到灵鹫寺中。上师益西央已休息许久，赶上前来迎接几位。灵钏与叶玄乔氏兄弟会合，然后对上师说道：“如今我等功课已做，剩下的就看大师如何安排。”老僧回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既已出力，贫僧自会遵守许诺。”说完深施一礼，灵钏亦拜，然后和老僧及赞新牙等一一道别。那鄯州节度使赞新牙虽面上藏不住惊异之色，但仍强装镇定。灵钏看出他惊讶于自己刚才的手段，亦不多言，带着叶玄和乔氏兄弟匆匆下山去了。

    见灵钏等人走远，赞新牙忍不住赞道：“曾闻大唐多有奇人异士，今日得见，果真是卧虎藏龙。”那老僧没有答他，只是指着岷州城外答而斡的军队说道：“岷州守将答儿斡如今见过龙女，以后可让他知道那乔氏兄弟便是龙女身边之人，亦在他出身的叠州安身，且为卿下做事。只此消息，便可结交他这个盟友。如今大蕃危在旦夕，赞普胡来，七户养僧皆为乱国之策不可久持，亦令我佛声誉受损。如今无论佛苯两教皆有属意废王另立。若将来生乱，施主可善保八州之地，以做安身进取之所，切记，切记。”赞新牙闻言皱眉回道：“想我昔日只愿读书不愿出仕，是赞普亲自来我家乡，固请我出任鄯州，才有今日，因此与我有恩。如今赞普有难我怎可袖手旁观，还请上师指点。”那老僧闭目思索良久，这才开口说道：“一切皆有命数使然。若你此时前往王庭，则萧墙之下立有性命之忧。不但救不了他，也与家国宗族无益。施主惯常读书，必然知道‘社稷为重，君为轻’的道理。贫僧言尽于此，还望施主为我大蕃社稷考虑，三思而行。”说完闭目不言。赞新牙见上师不再开口，便起身恭敬再拜，然后默然带着两个心腹下山去了。

    见闲杂人等皆已离去，那接引灵钏叶玄上山的红衣僧人，由上师身后慢慢走向山门，边走边化出本相，正是灵钏在五华寺曾经见过，点化罗宪的佛前尊者迦叶。那迦叶尊者对身后跟来的一位沙门说道：“如今我领法旨已多番点化，可惜那女妖终不能为我所用，下次只怕要劳你亲自去一趟了。”说完化作一阵清风往西而去，那沙门冷哼一声亦化作一道金光，追着去了。

    说回灵钏，下山不久便运起神通，以御风之术卷起叶玄安世月璃和乔氏兄弟，飞回多儿沟焦氏族人居住的村落与武威会合。多日不见，焦氏村落竟建起四五十间土屋，又采山石建起祠堂供奉祖先，炊烟袅袅颇有气象。灵钏知武威在此出力不少，又见他以假形之术变作一个寻常糙汉模样，不禁暗赞有心，急忙上前勉励几句，将乔氏兄弟一一介绍。焦大芳姑祁老三位长者听到声音，纷纷出屋迎接，将灵钏叶玄等人请入芳姑宅中休息。宾主落座，焦大祁老亲自煮茶送上。灵钏见堂屋甚大心中颇喜，便和叶玄商量起经营面粉送入鄯州的细节。

    只见叶玄啜了一口新茶，好一会才开口道：“我观此地接近宕州沓中，汉末曾有蜀将姜维出兵陇上在此屯田，以做攻取中原之本。如今姑娘可令乔氏兄弟在沓中购粮，沿白龙江溯流而上运到此处。再令此地民众依水建磨，日夜不停。将磨好面粉以舟车运往岷州、鄯州，换回马匹、牲畜、皮革，再运到宕州。如此运转不停，自然财源广进，商路顺通。”

    灵钏听叶玄一番话，不禁心中暗叹：“这岂不就是后世常说的三角贸易么，相比单线贸易确是赚钱之路。”于是转头问乔氏兄弟意见，那两兄弟此刻哪有不允，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尤其景恒，先前已被元宝迷了双眼，此刻听说财富在前自是满口答应。只一旁叶玄说道：“只是还有一桩，如今乔氏兄弟虽脱贱籍，但若行商顺利，只怕招人耳目引来祸患，不知这焦氏族人可有惯走江湖，武艺高强之人在旁护卫。”只见焦大芳姑祁老皆面面相觑默不作声，显是并无人选。

    灵钏见他三人为难，微微一笑，心道：若论这一众凡人之内，还有哪个好手比你叶大侠的身手更强。只是总不能让叶大侠自降身份去给商队做个保镖。何况自己还有诸多有求之事一刻不能轻离。所以嘴上并不说破，只是对乔氏兄弟和叶玄说道：“我有属下安世，也会些经营算术，既可给两位小兄弟护卫周全，也可给此处百姓采买物品，不知两位意下如何。”那乔氏兄弟自然无有不允，唯独安世有些疑问，上前说道：“上仙容禀，我等若遇到强盗剪径，山贼作乱，既不能伤他性命，那我等又该如何自处？”灵钏回道：“这不打紧，你且便宜行事。若是能走脱的，你护着他二人以缩地术逃离便可。若是押车运粮不能遁走，可用我先前传你的驱神法术招阴兵到此护卫，令其知难而退。若真有那不长眼的浑人强逼你等，你也不必坐以待毙。”安世领命，这也是灵钏第一次松口可以伤人，叶玄在旁暗自皱起眉头。

    商议已定，灵钏便让武威安世月璃去用饭休息，自己则和叶玄聊起此去岷州见闻。两人详谈许久，都对灵鹫寺中诸人颇多疑问，先有禅师益西央在那等候，又有鄯州节度使现身岷州，似乎都是专为二人到此，却不知他们是何用意，只隐隐觉得处处受制。两人推敲半天仍不得要领，只得作罢，商议起在这多儿沟修建水车磨坊一事。不知二人如何解决，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