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赤须龙仗义救妇孺，纸片人毒计围山谷

    四人站在高处一览无余，但见南峪遍布柿树，盛产的火晶柿子闻名长安。山涧溪流潺潺，群山青翠依旧，眼前南峪的确不负蕃语中“天上仙境”的美名。而安扎梁亦有来历，原是汉末三国蜀汉丞相诸葛亮二出祁山后驻扎军屯之处，只因此地南通巴蜀西接甘松，占尽地利，既能居高远眺陇西魏军举动，又能直通蜀地的武坪，脚下便是白龙江与岷江汇合的两河口，又可占据古丝绸之路的关键节点，通过蜀锦与胡商贸易获取大量财富，对内可安蜀地本土权贵，对外可对曹魏形成经济优势，又能就地取粮不耗民力。所以诸葛武侯虽六出祁山兵起连年，只因扰民甚轻，蜀地百姓并未疲敝。武侯病殒五丈原后，蜀地百姓多有自发祭奠，披麻戴孝。而曹魏却因蜀国攻势频繁征集民力西进抵挡，以致劳民伤财濒临崩溃。若非天不假年武侯不寿，否则曹魏崩乱只是时间问题。若诸葛武侯出祁山而获全功，便可与韩信出三秦、平魏赵、灭代齐，在漫长战线上吸引项羽四处灭火不得休整，最终兵疲粮尽自刎垓下的疲敌奇谋并称，只可惜天意难测运命无常。灵钏一边听叶玄说这些历史一边观看美景，不知不觉间竟忘了来此目的，还亏安世提醒这才想起，既然黑犀不在，那便去剑阁等他好了。

    打开土地公所留地图，从南屿到剑阁足有五百多里，若不御风便得既走水路又登蜀道，旬月之间也未必能至。灵钏不得已收起玩乐心思，施法招来一阵大风，裹挟四人飞往东南。一路风驰电掣终在傍晚时分赶到剑门关。待按落云头便在七十二峰之一的逍遥峰旁安营生火。然后安世拾柴月璃看火，叶玄和灵钏两个登高望远。但见巍峨剑门地势险要，不愧为历来兵家必争之地。积石峨峨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层岑峻壁森若戈戟，翠岭中横黯然黛色。欣赏一会，灵钏只觉气血翻涌，原以为是旧伤未愈，却不料心血来潮，仿若大敌来袭般心惊肉跳，便以手结印招来剑州土地，询问此间有何异事。那剑州土地远远赶来，头戴镶玉乌绫巾，身穿红袖蜀锦衣，脚踏错金乌皮靴，腰系银丝墨玉绦，不似天庭封正神，倒像人间土财主。只见剑州土地上前施礼道：“承蒙上仙见召，老朽姗姗来迟，有罪有罪。”话里虽是客气，但又怎可怪他。灵钏上前施礼，将师承来历简单介绍，以免互相试探耽误时间，那土地知是天玑老人弟子哪敢怠慢，自是态度端正不敢妄言，见灵钏问起便将一件怪事和盘托出。

    原来数月前有一队人马自汉中而来，途经剑州，那伙人非官非民行事诡秘，连夜赶往成都方向。土地不知他等何人，便遣阴兵追查。后来得知那伙人刚一入城便化整为零散落民间。不久后便有数人被害，引起满城恐慌，官府发下文书，限令到期破案，却不知为何草草了事再无下文。倒是有只商旅，为首一个黑汉，单凭一根铁棍就打杀数人，又放起一把大火烧了那伙凶徒的藏身之处。那伙歹人吃了闷亏便逃出益州。不到十日又有大队禁军赶来，其中还有不少捉妖的道士。他等入了成都遍寻商旅不见，后来听说在川陇道上便向剑门而来，那队商旅半路被截，厮杀一阵有十几人保着八九个妇人，正向此处赶来。

    灵钏听他此说，倒像是那黑犀精在成都城里救了什么人，又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正被追杀。随即来了兴致想要一探究竟，问清细节告别土地之后，便与叶玄安世月璃几个以缩地术向前赶路。在一处叫翠云廊的地方，灵钏等人遇到三个大汉和八九个妇人及一个两三岁的娃娃。那几人见四人闪身而来，皆惊为天人，以为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下凡，个个长跪不起，求几人搭救。

    灵钏回头看向叶玄安世月璃，实在跟观音菩萨身边惠岸行者、善财童子和龙女联系不到一起。赶忙笑着拉起众人，自言乃是八百里外石镜山中修炼的仙人，只因路过此地见有人蒙难，所以赶来看个究竟。那几个大汉听说是来救人，赶忙上前请灵钏去救其他伙伴，自言遇到山贼劫路，头领让其保护妇孺先走，自己留下断后。一起来的十几个伙伴将妇人孩子送到此处，因能看到远处剑门，所以又赶回去相助，只留下他们三个在此谨防不测。灵钏叶玄念其忠义，并不点破他们话中的山贼其实是大唐的朝廷禁军，以免他们起疑。又让安世取出干粮清水分给妇孺，让月璃帮忙包扎伤口。须臾水尽，灵钏见附近青苔遍地，想来应是丰水之处，便施展天书造化卷中飞瀑流泉的法术，一道灵气打出，在石壁上通开一个泉眼，随即流出清水给众人解渴洁面。

    那班妇人借着山泉洁面净手，又给那个两三岁的娃娃清洗干净，忙了好一阵才安顿下来，对灵钏等人盈盈拜倒跪成一片，感谢救命之恩。

    灵钏不愿受礼，将为首几人扶起，让她们好生说话。那班妇人从命，如实介绍自家身世。原来这班妇人是李训王涯两家遗眷，原本出身名门，三年前受甘露之变牵连，翁婿子孙皆遭腰斩弃市，妻女卖入教坊司，婢妾发配给遂州边军做洗衣妇。本来这班女子已然认命，想着苦熬一天便算一天，但不想其中有王家侍妾珠胎暗结，临到军营生下一个遗腹子。众妇人本来孤苦无依，只因同病相怜这才抱团取暖，现在得了一个孩儿尽皆视为己出，当成寄托，故而暗中轮流抚养那孩儿三年，军营中竟无一人得知。那孩儿也乖巧，从出生至今只哭过一次，从此再不出声。也幸得押解的军头是个好人，同情这班妇人遭遇，这才免了小儿一死没有斩草除根。后来几个妇人商议，自己一生已经如此，这个孩子却不能这么躲藏下去，于是密谋逃走。许是神仙保佑，众妇人于军营宴乐之后，偷走千户掌管的钥匙，打开枷锁纵出牢笼，趁夜色逃出军营。后来辗转经汉州来到成都，在演乐巷里做了乐师，一起供养那个孩子。

    不想数月之前不知哪里走漏风声，竟有刺客自汉中而来秘密查访这班忠良遗眷。可怜妇人当中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先前被人看中，赎身做了小妾，刚脱贱籍好日子没过几天便被刺客查到，满门遇害，两个女子更被凌虐致死。演乐巷里剩余之人听到噩耗，便猜出与己有关赶忙连夜逃走，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

    出城不久便被刺客追上，眼看殒命在即，幸得一队商旅撞见，为首一个壮士持铁棍当场打死四个，余众惊走。那壮士问清来龙去脉，怒恨那帮刺客手段阴毒，便令商队就地驻扎保护这班妇孺。之后壮士一人入城，当夜便将刺客巢穴荡平，又在黎明前返回，就像无事发生一般，带着商队进了成都采买宝货，又于五日后离开，一切如常。却不料出城十余日，又有大队人马迎头赶来，将商队堵在汉州外围。那壮士留下几个好手缠住贼人，又令其他手下护着妇孺从山路险道逃走。也亏这帮好汉熟悉地形，兼之蜀道险峻不利骑马，那伙贼人居然毫无办法，被这帮好汉走脱。好不容易跑到三百里翠云廊的古柏林中，这才甩脱追踪得以喘息。而护卫妇孺的十几个好汉望见前面便是剑门，众人已脱危险，虽各自带伤但仍留下三人护卫，余众原路返回去救头领。

    如此壮士，如此好汉，一席话听得灵钏心折不已。一旁叶玄则上前施礼道：“不想竟是李训王涯两位大人的遗属。”见灵钏还没明白，叶玄解释道：“先前我同姑娘讲过，三年前宫闱之中天子脚下曾有甘露之变。一夜之间，宰相李训王涯两位大人连同六百多名朝臣都被权宦仇士良领军围捕腰斩弃市，只是想不到在此地还能见到李王二位大人的家眷。”灵钏瞪大眼睛问道：“先前我倒忘问了，这甘露之变究竟是因何而起。”叶玄简单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大唐德宗朝有感各地节度使几经叛乱，于是将禁军交由宦官掌领。只因德宗认为宦官乃是无根之人，不会为子孙长远计谋夺江山。”说得灵钏俏脸微红叶玄也没在意，继续说道：“却不想宦官一旦执掌禁军，便在皇城内外掌控了圣人的生死。顺宗、宪宗、敬宗皆被宦官谋害，如今元圣昭献孝皇帝继位之初颇有太宗遗风，想除去权宦重塑朝纲。遂与宰相李训和御使大夫郑注合谋，要在甘露寺中将权宦仇士良及其亲信一并斩杀。却不料临事不密被仇士良看出破绽，不但逃出甘露寺，随后更派禁军围捕百官……”叶玄正说，却见旁边一众妇人皆垂泪呜咽，顿觉心中不忍，于是闭口不再言语。灵钏也大致听懂，见一众妇孺悲戚心中顿生豪气，对众女子说道：“你等莫怕，今日我既遇见便不会坐视不管，让你们再遇危险。”说完对那三个好汉说道：“你三人好生在此养伤，我留一人在此守护，然后亲自去救你们头领。”那三个大汉见神仙答应出手，哪个还有不应，赶忙起身谢恩。灵钏回身看向安世月璃，本想让月璃留守，既能保护众人安全，又可照料三个伤者。月璃却不依道：“姐姐先前还说我经验尚浅缺乏历练。如今大好机会，怎可让阿璃留守后方，不去见见世面呢。”灵钏拗不过，只好依了她。吩咐安世留下保护众人，安世轻展折扇答应下来，长身玉立，引得一众妇人眼中放光。

    安排既定，灵钏救人心切不敢耽搁，又不愿凌空御气惊扰凡人，问清来路之后，便施展缩地之术专捡无人小路急行。待走出二十里外才使出御风之术招来一阵大风，裹着三人往四百里外的汉州急行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已至汉州地界。灵钏结印招来土地想要问明黑犀所在，这才发觉自己还没问过那黑犀名字。汉州土地招来阴兵询问半天，才知那黑犀已引着禁军冲进附近绵州地界的药王谷中。汉州土地指明方向便带阴兵告辞而去。灵钏心急救人也不客套，带着叶玄月璃随即御风再起，径往二百里外的药王谷而去。

    行至半途，灵钏心中愈发不安，那黑犀明显将追兵引向西侧，以避开手下逃亡路线，这一点相当奇怪。若那黑犀未遇强敌，只要取出宝扇放起一把大火便可，又何必另择逃亡路线。还有那队禁军迎面遇到黑犀，居然还能让一众妇孺杀出重围，逃至翠云廊，显然不合情理。正思索间三人已接近九皇山，前面不远便是药王谷。

    天色已晚，只见药王谷口有近百骑各擎火把，当中围着一个长宽皆是八尺的板舆，那板舆上挂着帷幔看不出里面何人，但灵钏却直觉感到，让自己心惊肉跳的原因便是那帷幔中人。

    于空中盘旋几圈，也遍寻不到黑犀踪迹，但既然禁军守住谷口，想必那黑犀还在不远之处。灵钏敛着妖气，带叶玄月璃从空中轻轻落下，免得引起那板舆中人的注意。双手结印召唤土地山神，不多会两位尊神姗姗而来，向灵钏等人施礼道：“不知上仙见招有何贵干。”灵钏便问起这谷中可有藏身之所，自己正在寻找一个手持铁棍的大汉。只见山神上前施礼道：“此处有一山洞，离地约有百丈，岩壁险峻寸草不生，内有泉水宽阔徜亮，原是羌人躲避战乱所在，最适合藏人。日前有几人攀岩而上进到洞内，至今未走，不知可是上仙所找之人。”灵钏听到这几人攀上近百丈的绝壁，想必便是那黑犀和手下，忙问山洞现在何处。山神土地随即带路，一盏茶功夫已到洞穴之底。送走山神土地，灵钏不想贸然进入惊吓洞中众人，便以浮空之术带叶玄月璃二人缓缓升至洞口。洞口警戒的一个大汉正打瞌睡，被灵钏一吓顿时抽刀在手迎面劈来。灵钏也不躲闪，抬手以灵气阻住刀刃，对那汉子道：“我等来此救你性命，不可无礼。”说完向前一推，那汉子顿时倒在地上，横刀落地惊醒洞中诸人。一班武人皆手持兵器如墙而进，灵钏见洞内并不光亮，拍手使出天书中光风霁月的法术，用一团暖白灵光照亮众人。那灵光同时还有疗伤之能，一众凡人被灵光照拂，身上伤口皆加快愈合伤痛愈解。一众凡人这才明了眼前仙人是友非敌，都跪下叩头千恩万谢。只听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吼：“不许跪！”从众人背后走出一个黑汉，但见他粗服乱发黑漆面皮，赤髯如虬目光如炬，手拄一根镔铁长棍，一条胳膊上的衣袖已经撕去，露出筋肉虬结的铁臂。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等就为不跪天地不慕诸圣，这才在沓中落草逍遥快活，今日又为何破戒跪人。”说完分开众人走到灵钏面前，拱手道：“我名胡信，承蒙道上的朋友看得起，送一个诨号赤须龙，不知姑娘是谁，来此何事。”

    灵钏喜他豪迈仁义，便上前施礼道：“我本叠州石镜山仙人，路过剑阁遇到三个壮士保着八九个妇孺，故而相问。这才得知壮士义举，心中敬佩特来相助。”没想到那黑犀却不领情，怪眼一翻问道：“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不知姑娘为何行礼。”灵钏经被他问的尴尬不已，心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怎么连行礼都换来这等话说，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后叶玄道：“你这汉子如此无礼，我等千里来助你不感谢倒罢了，还说这些不着四六的闲话。”灵钏一听有叶玄撑腰胆气立时壮了起来，面露微笑道：“我因敬你忠义，这才另眼相看。”一句话说的黑犀哑口无言，这才没有继续发难，只是深深一揖谢过二人。灵钏倒要找回场子，以便将他招揽，口中说道：“只不知阁下本是犀兕之身，为何不去山中修行，反而混迹人间。”那黑犀被灵钏点破原身也不气恼，只是回道：“我昔日曾与蜀中张天师结缘，天师见我有灵便赠符于我，令我持此修行。其后在青城山下又遇到神仙李意，他见我贪慕红尘，又传一套心法，令我能见微知著，坐卧行走皆是修行。此后便常混迹人间惯食烟火。若非姑娘提醒，我都忘了自己本是异类。”一席话说得灵钏和他一众手下面面相觑，不知这话怎么接下去，不过从黑犀话中听出，那李意乃是三国时蜀地仙人，这黑犀既然见过，算起来总有六七百年的道行了。一旁叶玄说道：“如今外有强敌内无退路，我见你胸有成竹，可有什么打算。”那黑犀这才服软，叹口气道：“那帮强贼将我们困于此地，要的便是等胡某饿极，凶性大发伤害同伴。但只要胡某有一口气在就绝不牵累伙伴，大不了出去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大丈夫有死而已。”不知灵钏要如何救出这班义士，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