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见鬼狐师徒终释怀，说十殿始知幽冥事

    灵钏见通玄长老依然愁眉不展，心说莫非这牛鼻子老道还放不下掌毙白贞儿一事，要不然也让他们用这昆仑镜远程视频聊聊。正在胡思乱想，一旁崔判轻扯衣袖拉着灵钏离开。两人出于礼貌，不再听蜀山派内之事。

    一个多时辰过去，通玄长老开门让灵钏进去将昆仑镜收好。灵钏默默端详，见他仍有心事，便上前问道：“我观道长还有心事，莫非与白贞儿有关。”通玄缓缓点头说道：“贫道有一事想劳烦姑娘。”灵钏已大体猜到，便说：“道长但说无妨。”只听通玄长老说道：“贫道想与那狐妖白贞儿再见一面，当面道歉。”灵钏叹道：“道长可知，那白贞儿并未责怪蜀山派于她有灭门杀身之仇，直到如今她都只想再见姜延一面，当面谢他昔日救护之恩。”只听通玄道长叹道：“贫道也正因此事所以心中难安。”灵钏见他坚持，便答应道：“既如此，小女子愿陪道长一行。”通玄道长点头谢过，一旁崔判察言观色，早安排车马在第一殿外等候，说是秦广王出行所用之物。

    通玄道长也不道谢，抬腿便走，到得殿外只见那车单辕双轭四马拉乘，两服两骖车舆分为前后两室，前室很小仅容御手就座；后室是供主人乘坐的主舆，四周屏蔽后边留门，前部和左右两侧开窗，前窗装有镂空窗扇，左右窗则安装镂空窗板。舆室顶部罩着一面椭圆形的穹窿式篷盖，舆底上铺有茵垫。车舆内外遍布精美纹饰，以夔龙凤鸟纹为主，辅以流云几何等纹饰，观之华丽非常。

    通玄长老也不说话，大喇喇坐进主舆，崔判官却坐上御手之位，唬得灵钏不敢与之同坐，便以御风术远远跟着。等离开第一殿范围，才找来鬼车快速跟进。

    那秦广王的车舆离开直道，也凌空飞起，四骏腾空如同天马。过不多时便到分水城外，通玄长老不愿惊扰众鬼，让崔判停车步行入城。灵钏也挥退鬼车与崔判会合，远远跟着。很快三人来到天香楼前，正见黑风太子守在楼外，那天香楼张灯结彩显有贵客，灵钏一惊，莫不是蜀山掌门清微道长亲自来了。正疑惑间，通玄长老似是怒气冲冲推门而入，里面正是鬼狐白贞儿和蜀山掌门清微的魂魄正在临窗谈话。

    只见通玄长老怒道：“姜延，你如今身为掌门，承担派中大小事务干系重大，怎可为了私情轻身至此败坏门规。”只见清微道长见师尊在此面露讶色，忙给师尊行礼，口中解释道：“师尊在上，弟子并无私情，此事苍天为证日月可鉴。只因百年前死而复生忘却前尘，使白贞儿死后不安，无**回在此受苦。此事既因我而起，便该由我结束，这亦是师尊昔日教诲，不违侠义之道。今日有赖灵钏姑娘为我结魄想起前事，我便不能袖手旁观，故而将派中事务尽托苍古代掌，我一人抛却仙身，随夜游神至此与白贞儿道别，也好将百年前这段恩怨做个了结。”

    灵钏在旁细听，原来姜延与白贞儿不过是行走江湖的患难情谊，并非儿女情长，这个结果让灵钏颇感无奈。原来人世间最远的距离还不是天人永隔，而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白贞儿只为这点女儿家的心思，灭家杀身之仇都能放下，苦等姜延百年，却不想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只怕也有“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满沟渠”之憾吧。不过看看白贞儿倒似并没有伤心之举，只见她呆呆望着清微，似乎要从他白发婆娑的面容上找到当年姜延的影子。灵钏这才想起，白贞儿说过姜延曾用万剑诀击溃尸王朱粲二十万魔军，那朱粲乃是隋末人物，距离当下已是两百年前，若此属实，那姜延便是活了两百多岁的人瑞，白贞儿一时认不出来也属平常。

    通玄长老见姜延与白贞儿两个神态举止确无私情，便不再开口，站在一旁冷眼静观。只见白贞儿终于从清微面上，认出昔日姜延为护她性命留下的伤疤，一时悲从中来，哭诉道：“我在阴间等得你好苦。”灵钏闻言亦觉鼻酸，清微道长却拱手道：“多谢姑娘错爱，只是昔日之事，全是云遮寺住持智藏大师所托。贫道未能护你周全，已是对你不起，又累你阴间不宁，更是错上加错。我蜀山派一向行事磊落，对人不亏不欠，所以今日贫道弃世到此，便是要和姑娘正式诀别。从此以后，你我一别两宽，再无挂碍。”那白贞儿痴痴望着姜延，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却并不答话，只是转身走向灵钏说道：“先前姑娘借走的璇光尺，还请姑娘还来。”灵钏见她索要，只得从怀中取出，将其放到白贞儿手中。又将蛛妖黑千户一对獠牙放在桌上，对白贞儿说道：“先前答应姑娘的两件事，我都已做到，还望姑娘记得许我之事。”那白贞儿看了蜘蛛獠牙一眼，转身对灵钏深深施礼，说道：“既然姑娘做到这两件，我便和这分水城上下诚心归降，以后任凭姑娘马首是瞻，绝不背盟。”

    灵钏点头，默然站到一旁。只见白贞儿捧着璇光尺，一步一步走向清微，然后将法宝奉还，口中说道：“你没有对我不起，生前与你一起斩妖除魔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死后这璇光尺伴我百年，寄我哀思。今日既来告别，我便将这宝物原样还你。”说完对着清微深施一礼，然后继续说道：“既然道长对我并无情愫，我便感谢道长昔日救助之恩，也祝道长一生顺遂，愿蜀山光大门楣。”说完退后几步，目光垂下，再不看清微一眼。灵钏只觉这情景无比尴尬，却又脱身不得。只见清微道长握紧璇光尺看着白贞儿，那宝物重归旧主，顿时发出五色毫光似乎亦觉欣喜，直看得灵钏有些失神，心中惋惜不已。清微道长转头看到，似乎也看出灵钏心思，便拿着璇光尺走到灵钏身旁，伸手递上，说道：“姑娘于我蜀山有恩，贫道无以为报，愿将此物转送姑娘，聊表谢意。”灵钏见状欣喜，都没过脑子就把将璇光尺握在手中，直到白贞儿和通玄长老两个齐齐将目光递上，灵钏这才觉得不妥，脸上火烧一般，那宝物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好在清微道长给灵钏解围，口中说道：“此物本非信物，原本就该赠予降妖除魔之士，方不负它，还请姑娘以后好好爱惜，莫使此宝蒙尘折损。”灵钏回礼，这才厚着脸皮将宝物收好，说道：“这是自然，谢过道长。”

    见诸事已定，通玄长老这才开口问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清微回道：“如今轻身至此已是不该，弟子了结此事，这便返回蜀山去三塔面壁三年，以思己过。”通玄长老摆手道:“那倒不必。”清微拱手道:“门派清规，不可不罚。”通玄笑道:“这门中规矩，你昔日犯得难道就少了。”继而正色道:“如今大唐国运衰微，天下将乱，我蜀山当有匡扶天下除魔卫道之责。你既是掌门，孰轻孰重自当拎得清楚。”清微肃立施礼道:“弟子谨遵教诲。”

    见弟子听话，通玄长老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清微跟着出门，拱手问道:“师尊以后有何打算。”通玄说道:“只恨我平生做事太莽未能成仙，不能在用人之时略尽绵力。如今我意已决，这便去阿鼻地狱洗去滥杀之罪，将来再入轮回，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清微道长闻言跪下行礼，道：“请师尊收回成命。”通玄不肯，上前扶起爱徒向城外走去，不再理会白贞儿和灵钏等人。

    走到城外通玄这才开口，对清微说道:“你对为师说句实话，真与那鬼狐毫无私情？”清微道长跪下回道:“师尊在上，弟子与那狐女曾有三年情谊，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人鬼殊途，且已相隔百年，纵有不甘也不能心怀邪念，阻她往生。故而弟子轻身来此，只为化解这段孽缘。”通玄这才放下心事眉头舒展，对清微说道:“起来吧，为师这就放心了。”说完便走，步伐轻快。清微不解，赶上问道:“师尊，这是为何？”

    通玄长老手抚苍髯说道:“为师一生过于刚直，所以做出诸般错事，以致死后不安未能成仙。过去百年我在秦广王那里静思己过，开始也曾躁郁愤恨，后来这一生中所经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眼前，这才明白世间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还有恩怨情仇，还有利益纠葛，这才学会推己及人，学会将心比心。然而大错已成无力回天。那日我自知大限将至，为让你复生后不再被那狐女所累误了修行，让我蜀山连失两位掌门，故而索性将其打死。事后想来确是有违侠义，故而我愿身入阿鼻，赎清罪衍。而你自那日还魂返生，却忘了所有前尘往事，只知练功修道有如泥塑土偶。在你身上我再也看不到以前那个快意任侠，潇洒不羁的姜延，也看不到你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却在你身上处处看到我自己的影子，生怕你像我一样性格偏激冷峻，终有一日若天下有变，你再做出错误抉择，反而毁了蜀山一世英名。”

    几句话说得清微道长汗流浃背，不知自己错在何处。通玄长老便举个例子，说道：“譬如晋末乱世，我派第十五任掌门太和真人为保关中数万百姓，而与氐族首领李雄一场大战，结果全军覆没。之后因小失大，有一百零八魔星冲破封印降生人间，投生异族。我蜀山派却因势单力薄，眼睁睁看着那班魔星杀人盈野食人无数。最后靠着人间七十二仙界联手，才将其重新封印，还世间一个清净太平。其后第十七任掌门道辅真人吸取前人教训，不再插手人间诸事，致力除妖伏魔。却因侯景之乱致使江南十室九空，华夏衣冠险些尽没，我蜀山见死不救妄称侠义。经此二事，我蜀山这才定下掌门不得轻身犯险，门下弟子多要历练江湖的规矩。这些往事如今看来，既然执掌门派便要临事做出正确决断，当经验和智慧不能帮你找到答案时，往往情感直觉可助你找到正确方向。可惜之前百年，我在你身上看到太多规矩，却并没有看到感情，这才是我最放心不下之事。”

    一席话说得清微道长感动不已，如今寻回七魄，再不是没有情感只知道义责任的杀人机器，清微道长也逐渐寻回做姜延时的处事风格，于是停住脚步对着师尊深深施礼，通玄长老却没回头，只是对着后面摆一摆手算作告别，一边说道：“今生已经这样，若有来世，莫忘你还欠着那狐女三年的情谊，千万莫要负了她。”清微道长立身原地再次行礼，算是答应下来。

    远处灵钏默默看完师徒这段久别重逢又再次分别，只觉心里憋了很多话却说不出来，唯有深深遗憾，一旁判官崔珏看出灵钏心思，上前说道：“人固有一死，但求无愧于心，便可安乐往生。”灵钏点头，随即问道：“不知通玄长老为何要来第九殿，入阿鼻地狱洗罪。”崔判说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姑娘可知这十殿阎罗皆是佛教中人么。”灵钏倒是记得叶玄先前曾说，华夏神州，自古便讳言鬼神，儒家又“子不语怪力乱神”，道家“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故而汉明帝时佛教自天竺进入中原，佛教典籍里的鬼魂观念也一并传入，始有十殿阎罗建起八狱。但佛教初创少有信徒，故而十殿阎罗也不过尸位素餐无事可做。其后到唐初太宗皇帝为解决隋末民乱和玄武门遗毒，这才大力推崇佛教，才有玄奘西行，取来天竺真经。再后来佛教在武朝和肃宗朝两次兴起，武朝推崇禅宗，肃宗推崇密宗，才使西来佛教真正成为华夏正统，且有鉴真东渡对外传播。崔判点点头说确是如此，自大唐佛教兴盛之后，十殿阎罗也在阴间大兴土木。开始为吸引信众于武朝时建立净土宗，世人只要口诵“阿弥陀佛”三日便可前往净土，无论生前多少罪孽，都可由佛祖亲手洗去。但到肃宗代宗时，信徒便要入八狱洗罪，方能干干净净去往来生。

    灵钏又问十殿阎罗究竟是哪十殿，崔判取来纸笔，边写边说，一一给灵钏细细讲明。原来这十殿阎罗依次为，第一殿秦广王，姓蒋，专司人间生死册籍，凡有男**魂到此，皆取生死簿一一查验，然后发往各处。若阳寿未尽，便去枉死城；若生前有罪并愿洗罪者，着阴差送往各殿受审；若生前行善，死后为人所称颂者，则送往极乐净土或去第十殿转世往生。第二殿楚江王，姓历，司掌寒冰地狱，生前残害百姓、奸盗害生者到此洗罪，受寒风冰冻之苦，待洗尽此罪，才可前往别殿。第三殿宋帝王，姓余，司掌黑绳地狱，生前背信弃义，设局害人者到此洗罪，受鞭笞肉刑之苦，净罪之后才可前往别殿。第四殿五官王，姓吕，司掌血池地狱，生前赖账不还，制假欺诈者到此洗罪，受热汤煮身之苦，净罪之后才可前往别殿。第五殿阎罗王，姓包，武朝时本居第一殿，时有酷吏来俊臣多造杀孽，阎罗王因怜屈死之人，常将阴魂放归阳间，乱了天地法度。所幸有狄仁杰明察秋毫，才将大量积案申雪，使阴阳两界恢复秩序。此后阎罗王降调此殿，司掌诛心地狱，生前偷盗财物，构陷他人者到此洗罪，受椎心断肠之苦，净罪之后另发别殿。那来俊臣死后亦在此处，由阎罗王亲自发落。至今一百多年，仍在每日受苦，只怕到末法寂灭，也不会赎清罪衍，脱狱往生。第六殿卞城王，姓毕，司掌黑沼地狱和枉死城，生前囤积居奇，心无敬畏者到此洗罪，受沉沦腐沼之苦，净罪之后发往别殿。第七殿泰山王，姓董，司掌肉酱地狱，生前贪官污吏，谋财害命者到此洗罪，受碓打石磨之苦，净罪之后发往别殿。第八殿都市王，姓黄，司掌焦热地狱，生前不孝至亲，手足相残者到此洗罪，受烈焰炙身之苦，待洗净罪孽，才可发往别殿。第九殿平等王，姓陆，司掌阿鼻地狱，又称无间地狱，生前杀人放火、残害无辜者到此洗罪。那阿鼻地狱在八狱中最为广大，一旦进入，便要受链锁手足行走火海之苦，直到受害者原谅其罪，或者往生转世，才可净罪出返。第十殿转轮王，姓薛，专司各殿解到阴魂，查验净罪与否，各按心愿送往酆都，交由北阴大帝按序转生。常有世间受苦作恶者，来世不愿做人，转生为胎卵湿化鳞甲羽毛，亦由转轮王向北阴大帝代为申请。不知灵钏有何话说，请看下回分解。